有女子从吕班公寓一跃而下当场毙命,但该女子并非此地住客。事情过去了三天,巡捕房也贴出了告示,居然无人前去认领。最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那个跳楼的女子是李海存后来找的老婆。

苏傲雪的前夫的现任在苏傲雪住的公寓跳楼,一时间谣言四起,什么说法都冒出来了。有说是苏傲雪为了报复前夫故意杀人,也有说杜景堂抢人老婆抢上瘾了,对方是良家妇女不肯就范干脆跳了楼,更有甚者说苏傲雪和前夫余情未了被现任太太知道了上门来讨说法,在争执中坠楼……

总之,苏傲雪已经是上海滩公认的杀人犯,是不折不扣的女魔头。

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个世界上,恐怕苏傲雪才是唯一能猜到真相的人。

原因再简单不过,她也曾坠入过这个牢笼。只是她侥幸逃脱了,但总有人要面临万劫不复的结果。

年关是一道大坎,尽管未曾再提起,但苏傲雪一直都记得自己在年关里遭受过什么。得知此事后,她不断地自责、懊悔,自己的记性丙不算坏,为什么独独忘了不久前的事。是她亲口说的报纸上有她的地址……

这位李太太跑去吕班公寓,除了求救还能是为什么呢?

然而,苏傲雪为了躲记者,就忘了这样大的事。

当一个人绝望到只能要去求助陌生人的时候,是受不了一点刺激的。公寓里的人,无论是楼下看门的还是楼上住家的,都说已经许久不见苏傲雪了。那意味着连铤而走险的最后一条末路,也不存在了。

于是乎,便有了那对外界而言扑朔迷离的一跳。

杜景堂满口答应了苏傲雪的提议,陪她去巡捕房办后事。

冷冰冰的尸体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多天了,苏傲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去的,她只觉得周身都很冷,就好像躺在那里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巡捕和苏傲雪的声音同时响起,而且问着相同的问题。

苏傲雪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要说悲痛,其实她们并不相识。但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强烈的疼痛感在心底滋长,然后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无姓名的流落在外的女子,无法决定生在什么家庭,无法决定过怎样的人生,生前死后都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

泪水淌了满脸,苏傲雪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恸哭声撕心裂肺,她忽然意识到死去的其实是她至亲的姐妹。

论血缘,她们毫无干系,可她们同为女子,她们的生命里都流淌着苦难。她们都是苦难的孩子,她们怎么不算姐妹呢?

苏傲雪抱着冷冰冰的尸身,脑海中蓦地冒出了一个更准确的意识,死去的何尝不是她自己!

那个遥远的一直被她刻意遗忘的夜晚,她也想过纵身一跃、了此残生……

当时,命运将一块浮木施舍给她,但命运并不慷慨,它不会眷顾众生。

苏傲雪的名字是她自己起的,但她不知道自己抱着的这位姑娘适合怎样的名字。

不受期待的、不被祝福的、短暂的、跌宕的、凄楚的、不甘的,却如此沉重的一生,到了刻墓碑的时候完全无法下笔。只有一袭白裙,一方小小的无字墓碑,安静地缩在一隅,诉说一段永远不会被历史捞起来的故事……

做完这些事,苏傲雪回到饭店包房,忽然丢失了写故事的情绪。她只是一行又一行地在纸上写“我们是女人”“我们没有姓名”“我们徒有罪名”。

很想把这句话嵌进剧本里,但她翻了翻已写成的篇幅,似乎没有哪一处适合安放这三句话。

杜景堂端着茶点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也不问她为什么如此坐立难安,只是安静地替她揉着太阳穴。然后,慢慢俯下身,提示她:“这三句话登在海报上应该很震撼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愁这个?”

这话精准地打通了苏傲雪心头的郁结,她猛地一把揪住杜景堂的手,回身用充满惊异和欣喜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兴奋地抱住他的脸,用力地香了好几口。

用在剧本里不合适,那为什么不用在海报上呢?

海报也是表达电影主题的一部分呀!

闭上眼,苏傲雪脑海里已经有了构图,所有参演的女演员们站在一起,她们没有笑容,无神地肃杀地看向镜头,然后配上这三行大字,该有多么震撼呀。

而且,在她幻想的画面里,镜头中央的两位女演员是具体的,一个是康美新,另一个当然就是谢子兰了。

“三哥,你真的太棒了!”苏傲雪的双膝跪到椅子上,面对面地勾住杜景堂的脖子,用热烈的亲吻表达了自己的感激。缠绵了一阵,她忽而眸光一沉,“可是,我现在并不是为凤姿在写剧本,你还给我出主意是不是不太好呀?”

“我投资凤姿是为了谁?”杜景堂理所当然地反问。

苏傲雪捧着他的脸认真端详:“你这样子让我……”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先忍不住地吃吃笑了起来,“有恃无恐?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杜景堂也是许久没有笑到这样开怀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臀,又揪了一下她的鼻头:“行了行了,越说越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苏傲雪讪笑着低眉,偷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吐了吐舌头,道:“反正就是觉得从今以后我也有底气飞扬跋扈了。”言罢,有些得意地翘了翘上嘴唇。她觉得此刻要是有面镜子在跟前,照出来的应该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吧。

但杜景堂对她所有的样子都喜欢极了,即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不那么光明的一面,他照样很喜欢:“当然了,你已经是大编剧了,以后你要是发起脾气来,人家就得忍着。”

“才不是呢,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遵循着先敬罗衫后敬人这话。出品公司说一,再大的编剧也不敢说二。谁不是辛苦讨吃的命,无非是卖苦力的跪在太阳底下讨吃,卖脑力的跪在屋檐下讨吃。人家敬我却也未必只是敬我一人,也是敬替我撑腰的杜家三少爷呢!”苏傲雪扁扁嘴,摆弄着他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