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回想刚才的场面,换到杜景堂的立场上,的确会觉得有苦难言。

苏傲雪想着虽然是自己先对不住他,但他没有在人前抱怨,忍到现在才稍稍说了一句重话。这份涵养和包容,已经非一般人能比了。

意识到这一点,苏傲雪红了眼圈。扯扯他的衣袖,急道:“这个话,慧姐是真的一早就说了的。就是在……在改稿会上!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回去问她,好不好?”说着,两只手抱着他一条胳膊,打算拉他回去。

杜景堂少见地对她的触碰感到厌烦,冷着脸抽手后退,质问道:“那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呢?你算算,最后一次改稿会到今天,一共有多少日子了?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投资凤姿的事,你对事业的计划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呢?你是觉得我这个门外汉给不了你意见,还是在防着我呢?”

苏傲雪被他的举动和言语,刺得心头生疼,刚掉了一点泪下来,立刻就被她擦掉了。她不敢放声哭。先做错的人还要先委屈起来,这跟倒打一耙也没有分别吧。她也不敢再靠上去了,只是垂着脑袋,咬着唇,看着自己的鞋面,嘴里瓮声瓮气。说的那些话,要很用力才能听得清。

“当时……当时我,我不知道你投资了凤姿。对我来说,凤姿就是一家很普通的电影公司。我拿了他们的稿费,替他们挣到了钱,可他们信赖的导演是我不太乐意合作的,所以我很早就有了离开的想法……”

杜景堂听到“很早”二字,脑袋轰一下仿佛炸开了似的。他原想拂袖而去,走了不到半步,却又收住脚,上前一直问到她脸上去:“还有昨晚的事,对不对?因为昨晚,所以你就更不愿意留在我参股的凤姿了,是不是?”

苏傲雪起先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昨晚什……”及至看到他失望的双眸,想起了刚刚过去不久的不愉快的求婚。

昨晚,他们来了一出床头吵架床尾和,两人好得太快了,快到她都不记得两人有过不开心了。

“当然没有!公是公,私是私,我分得很清楚。今天的事,真的真的完全是个意外!至于昨天我拒绝了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我和家庭决裂,并不是……并不是……”苏傲雪说着话,心里急得了不得,无端就会上气不接下气的。

离开凤姿而不事先和杜景堂商量,这事苏傲雪承认自己有错。但不想贸然结婚,是她慎重起见的决定。她暂时不接受求婚,不代表她不把两人的未来当回事,她不会因为彼此在这件事上达不成共识,而影响事业上的计划。

杜景堂这么理解两件事的因果关系,反而更加深了苏傲雪对结婚的迟疑。这个男人优点很多,但他总是要求苏傲雪用飞蛾扑火的心态和他生活,可这不是苏傲雪想要的。

只听杜景堂冷哼一声,拳头握得铁紧:“你昨天明明说了,要是三个月以后,我还是坚持现在的想法,你就听我把话说完。可是,新的剧本你已经开始写了,就连合作的公司都想好了,又怎么可能兑现那句话呢?不,你也能兑现,三个月后你可以听完把话说完,然后告诉我,你工作脱不开身,不能离开上海,也不能和我结婚。”

苏傲雪被他问得恨不得当即遁进地缝里藏起来。现在想来,自己那句推托之词实在是太糟糕。为了早早地休战,就拿根本不想实现的承诺去敷衍。刚才她还觉得杜景堂误会了她,可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觉得也许是她不够了解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我……是我不对。可我真的不能放弃这里的工作!”苏傲雪整个人站在脚尖上,想上去拉拉杜景堂的手。可她一看到那对硬邦邦的拳头就害怕了,双手局促地捏着,偷偷缩回到自己身前,“我只是刚刚在电影界崭露头角而已,我的能力和根基都不稳定。我没有那个信心,在爬坡的路上突然换个山头,也能立刻适应得很好。”

杜景堂却发狠地拽过她的手腕,逼问道:“所以我没有你的事业重要,对不对?”

苏傲雪忽然地害怕起来,不止怕他眼底的戾气,也怕他对爱情的执拗态度。杜景堂真是一个活在理想世界里的人。

这样理想化的人,偏偏要喜欢她这样在泥沼里挣扎了半世的俗人。她无法义无反顾地陪他共赴一个旷远的梦,而他恐怕也不愿和她面对尘世的俗……

“你为什么觉得爱情比一切都重要呢?”苏傲雪连连摇着头问,“我知道,你很喜欢戏剧。你就是因为喜欢这个,才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但你要知道,戏剧中表达的思想,在现实生活中不一定适用的。”

杜景堂一双燃火的眼看定了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爱情不重要、不伟大吗?

可苏傲雪还真是不认同爱情至上的观点。爱情当然重要,也很伟大,却一定不是最重要的、最伟大的。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现在凡会写字的,都在歌颂爱情?追求自由婚姻只是新思潮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全部。可是,大家把最多的赞扬给了自由式的爱情,而不是别的。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个话题,像是一个缓冲区。谁批判了包办婚姻,就意味着他愿意奔赴新世界。可打破旧的婚姻制度,并不能代表新世界就建立起来了。只有把旧有的权力制度完全打碎,革命才算胜利!作家们都明白这一点,但白色恐怖不允许他们直抒胸臆。”

杜景堂眉心乱跳,他想到了佐飞借给自己的外文书,想到了周宗焕三令五申地要求对电影传达的思想进行严苛的审查。那些动摇当前社会根基的问题,不容议论更不许质疑!

可是,意识的觉醒并没有因此而中断。

苏傲雪平时压根没空参与政治性的活动,她也不懂外文,不会拿家里那些阐述共产主义的书籍去看。她不过是参与了几次改稿会,和同行们交流了做影戏的难处,就能把问题看得这样深刻了。足见得,堵塞是无法阻止思想传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