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的确有钱,还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这个几辈子,是穷人的几辈子,却不是他本人的几辈子。就好比张翠兰,要是能照穷人那样过日子,一辈子也是衣食无忧的。但大手大脚的日子过惯了,要把手缩回去可就难了。

要是离开了上海,两个人都找不到称心的工作,只出不进的日子怎么能长久?到了那种境地下,杜景堂真不会可惜自己原本可以继承的那份家产吗?

何况他自己酒后都曾说过的,他并不是个果敢的人。在婚姻上,他有妥协的前科。他会迫于压力,同意娶一个不爱的人,那他也可能会迫于压力,放弃所爱的人。

彼此情浓时的海誓山盟,到爱情变淡的时候,会变成笑话的。

苏傲雪由卧室窗户看出去,看着天上那轮凸月,触景生情地竟然联想到了去年此时。当时的自己正煎熬着,不知道要如何还债。好像命不济的人总是会在年关上,为各式各样的麻烦而苦恼。

因为想得出神,房门敲了三下,她愣是一声也没听见。

杜景堂站在门外,双唇紧抿着,脸上、眼底俱是颓色。他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始终不曾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他先是趴在门缝上听了一回,依然毫无响声。只好渐渐退远了些,搓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虽然不确定贸然闯进去,会不会引得苏傲雪大发雷霆。但比起吵架,杜景堂更怕现在这种冷战的氛围,这让他心里完全没底。

故而,他踟蹰不多久,决定无理一次,径直地推门进去。

此时的苏傲雪,在屋里找了香烟和洋火,正对着清冷的月光吞云吐雾。只见她一手环在身前,一手夹着香烟,转过身来,欲言又止地望着杜景堂。

“佐飞寄了挂号信来,约我们明天去他家里聚一聚。”杜景堂早预备好了搭话的由头,也要庆幸这封信送得很及时,要不然,他还真愁着找不到一句必须立刻就说的话。

苏傲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她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口又闭上,既不说话,也狠不下心把人丢在那里不理,就这么斜靠了窗子傻站着。

夹在指尖的烟空烧了好半晌,烟灰吊在上头,要落不落的。

杜景堂默然上前,取下那支烟,将其灭在玻璃烟缸里。跟着抬手一揽,把人重重地圈在怀里。他想低个头,说两句话软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要说对不起,不该提起结婚的事吗?

不,他才不要为了求婚而道歉呢!他想结婚有什么错?

不道歉,但又想和好,这事办起来就很难。

可是,彼此相贴的肌肤,有自己的方式让主人重归于好。

是苏傲雪的唇舌主动勾上去的,她也有满腔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合适。如果要她嫁给他,那一定得是接受着亲友的祝福,迈向人生下一个阶段的结合方式。而不是潦草地用木已成舟这种办法,迫使杜家同意。

苏傲雪是编剧,她太懂得文艺作品里的恩断义绝,很难在现实中上演。

作家的笔是船舵,负责控制方向。当他们想说爱情最可贵时,就放大家庭的矛盾,让给男女主人翁逃离家庭的决定成为众望所归。可事实上,孩子天然就会依赖父母。即便随着长大,渐渐和父母产生了分歧,可幼时到成年的整个过程中,是父母对他们细心呵护、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这份恩情要彻底丢掉,根本不可能。

杜景堂对风流成性的父亲,好像没有很深的感情,但对母亲就不是。而他的母亲又希望父子俩的关系能缓和,亲情就这样一环套着一环的,根本解不开。

所以,苏傲雪不赞成离开上海的提议,她不想结长辈不许可的婚姻。

因为婚姻会随爱情的消失而破裂,但血缘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的关系。

可这并不代表她对婚姻无所谓,更不能理解为她不爱杜景堂。恰恰是因为爱,才不想糊里糊涂地走一步看一步,她希望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稳妥的,她希望他们的人生结局是长长久久……

唇舌间说不出来的话,只好用行动来表达。

苏傲雪好像对主动这件事很上瘾,试过一次之后,便爱上了这样的感觉。

自我表达无论用说的还是用做的,都很需要勇气。以前的她没有自信表达,现在才知道毫无保留地把真实的情绪展现出来,是有多么的痛快!

翻涌的情潮,裹着两人一时上天一时又入海。

原本僵住的关系,被浪头一拍,大有烟消云散之意。

次日起来,仿佛什么口角也没发生过,依然是出双入对去赴约。

佐飞为了躲避特务的监视,和他们断了一阵联系。现在风头一过,第一时间就把人请到了家里,一为叙旧,二也是有些正事要说。

“放映队的事办成了。”佐飞把誊写很工整的一篇账单拿出来,背面还粘着各处采买的收据,“这是明细,请杜先生过目。”

朱品慧捧着点心进屋,立刻抓着这个小辫子,插嘴纠正道:“是杜男士!”

三人一愣,随即都拍掌大笑起来。苏傲雪脸上更是带些不好意思,一头栽进了朱品慧怀里。

那时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谈,朱品慧不仅一直记着,还把苏傲雪提出的“男士”二字要和“女士”二字一样广泛运用的话,坚持践行了下来。

笑了一场,佐飞又开始谈正事了:“前阵子我们被特务盯上了,我和品慧决定干脆专心去组建放映队。我们各自请了一个月的病假,邀请了一班愿意加入的朋友,买了放映机,租了一台车,到临近的乡镇去转了一圈。乡亲们很喜欢这种形式,尤其是碰上了农闲的时候,大家都想找个乐子,所以我们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就是可惜了改稿会,被特务一搅和,停顿太久啦!”

说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地下党组织一开始只是主张朱品慧保持静默,等特务的监视网撤了再恢复工作。但放映队也得建,如果佐飞一个人跑前跑后,朱品慧依然在家中稳坐泰山,是否会引起特务的怀疑呢?经过了多重考虑,组织决定让他们夫妻一起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