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佐飞家中一别,杜景堂对自己从前的主张有些更改,他又再回到那个乌七八糟的社交圈里去了。不为别的,就想时不时地能见见苏傲雪,再和她谈谈,哪怕说两句淡话也是好的。

可惜这个笨办法没能奏效,只有李海存每天去陪玩陪笑,根本不见苏傲雪的人影。

杜景堂不免想起她说的,希望毕业作品能演一出独幕剧,大概她为了那个事正忙呢。杜景堂倒是有心从李海存那里探一点口风。却不想李海存对妻子的行动压根不关心,什么也说不知道。

杜景堂也疑心李海存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才有意如此的。但说句不好听的实话,照姓李的一些做法来看,他应该是欢喜有钱男人去打听苏傲雪,那就不该瞒着的呀。这样前后不一致的做法,让人看不清李海存究竟藏了什么主意在心里。

直到昨天的牌局,中场吃宵夜时,李海存和田坤放着刚煮好的馄饨不吃,鬼鬼祟祟闪到空屋子里单独交涉。

杜景堂一猜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囫囵吞了两口,立刻找了个借口悄悄尾随。

没想到李海存避了人,照样是不敢放声说话,唧唧哝哝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倒是田坤没什么忌讳,有几句话是能听清的。

“别管多好的东西,捂久了不一定升值,反而跌价呢。”

换别的什么人说这话,杜景堂未必会警惕的。谁穷了不想设法典卖些家私呢,何况是李海存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可是,上回在跳舞厅的盥洗室,田坤那两句“解过裤带没有”“白不白”,让杜景堂有了危险的猜测……

不待想完,堂屋门被推开了,一阵寒风打着旋吹进了屋里。

一位穿旧式旗袍的美妇人挎着食盒回身把门带上了,看年纪,她比杜景堂要大一些。

“三姨娘怎么来了?”

美妇人兀自笑着开了食盒,把精致的小菜一碟一碟地摆出来,这才说道:“请你和大家一起吃,你总不肯去,你爸爸气急了,大姐二姐都陪着呢。我偷个空过来看看你,这一阵子看你挺忙的?”

原来这妇人是杜家第三位姨太太,至少杜家人都认为她是三姨太,也必须是三姨太。重点不在姨太太的身份,而在第三的排行。

杜景堂懂事后,回老家祭祖时,隐隐约约知道杜守晖,也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在乡下也是有糟糠之妻的。后来到上海滩学做生意,赶上了提倡自由恋爱的时代,那些青年当中确实有为了爱情在争取的,也有把风流浪**改个好听名儿的。

杜守晖算后者,但又不算后者之中最糟糕的。

在与杜景堂母亲产生爱情之后,他没有始乱终弃,也没有两头骗到底。在预备结婚时,就写信到老家提出离婚。可直到办完婚礼,还拖拖拉拉留了些事情没办妥。只好对新婚的太太老实说了,旧太太即将成为历史,只是乡下还有个儿子,为了不使人家骂他始乱终弃,即便离婚成功了,也要继续负责这娘俩的生活……

其余更具体的,大人肯定不会再让小辈知道。

反正,按法律来论,杜景堂的母亲是正经大太太。但老家自有一套宗族上的理论,辈分大的老顽固,背后称呼杜景堂的母亲是“城里的二房”。

即便十几年前,老家那位尴尬的旧太太染病走了,身份的分歧却依然存在。

如果说谁是大太太的争论,是旧时代包办婚姻埋下的遗祸。那么后来的二姨太,包括现在来送小菜的三姨太,就代表了杜守晖的欲念。

不是所有的自由恋爱,都能保持忠贞的。

进步进步,有的人进一整步,有的人只进半步。

杜太太出身中产家庭,她向往也践行了自由恋爱,但她也是在旧婚姻制度下诞生的,自然也懂三妻四妾那一套。在她发现杜守晖随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来越不着家时,不管欢喜不欢喜,总之,她选择在娘家觅一位远亲作为美妾来稳固家庭。

所以,在杜景堂的童年记忆之中,家里有一种微妙的和谐。母亲跟二姨娘的关系,比跟父亲还好些。而他那位大哥,虽然跟他一样管他的母亲叫妈,但母亲显然不太喜欢长子在自己跟前晃。

再看看眼前的三姨娘,虽然出身风尘,多年相处下来,发现她倒不是轻狂性格,竟然很好相处,完全不是舞台上演的那类姨太太。

杜景堂向来是不敬身份而敬品格的,因此对三姨娘并没有疾言厉色的样子:“我不去当然有不去的道理。”

三姨娘坐下来,蔼然地望着杜景堂道:“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呀。”

杜景堂沉默地摇着头,半天才喟然道:“但父亲和质子之间怕是会有隔世的仇呢。”

三姨娘哑然一阵,才道:“不要把话说那么绝。孩子,我只大了你十岁,喊你一声‘孩子’,听着有些厚脸皮。可我是在泥潭里打过滚的苦命人,直到你父亲替我赎了身,才算有了着落。我虽然不识大字,但我知道世道险恶。有几句话,我想以长辈的身份讲给你听。在我未过门时,成天看着活人抬进来、死人抬出去。那时我就明白了,这年头杀人偿命不再是天经地义了,否则都不用革命了,军阀早叫天给收了。当年,如果你父亲顾虑了你的心情,这个家恐怕早没了。他膝下不止你一个孩子呀,他也不是只作为父亲活在这世上的。”

杜景堂握拳朝桌上重重一按:“他有几个儿子呢,却只牺牲了我!我承认,那个人不算坏,但我和她没有感情。我强迫自己去接纳她,但不成功,人的心是强迫不了的!我在她府上,只能是她的丈夫,我不能拥有个人的抱负,不能求学、不能工作。我被囚禁在病房里,管一个粗俗、喜怒无常而且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叫‘爹’!”

三姨娘扭头,看着溅出来的汤汁,愣了半天才叹道:“你爸确实有好几个儿子,可谁叫那个人看上的是你呢,万般皆是命呀!”叹罢,又望向杜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