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也感觉到了易蓉的别扭。

拆完绷带,两人往回走。易蓉伸出两只手对比,居然很明显的一只粗一只细,而细的那个就像一根骨头裹了一层皮——那皮上还布满了干枯的褶皱。

当然,这不是真的皱纹,而是绷带的痕迹。

尽管如此,依旧丑的惊心动魄,在那只丰润饱满的左腕的衬托下,更显得死气沉沉。

“好丑!”易蓉随口评价,然后突然收起藏在了身后,戒备的看着简明,“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你胳膊啊!细了好多。”简明实话实说。

“我让你看了吗?”

“没——但是……”

“没让你看你瞎看什么?!女澡堂不让男生看,你也要看么!”

“你怎么回事啊?突然这么不讲理!”

“我哪条道理不对?!难道偷窥女澡堂是对的吗!说话说清楚,不要随便扣帽子!”

“我哪儿扣帽子,谁惹你啦,怎么突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说的话和谁惹我有关系吗?不该看的东西,你随随便便应该看么?!”

“我——”简明终于大概明白了那么一丢丢:易蓉不让他看她的胳膊,可是他看了。

但是看胳膊这种事,尤其是在满大街短袖的季节,怎么就和偷窥女澡堂画等号了呢?!

“易蓉你才是蛮不讲理,我不就看了一下你胳膊吗,怎么突然就这么生气。”简明试图讲道理。

易蓉一摆手:“跟你说不清,现在请你离我远点,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停车场门口,易蓉转头向门口走去,简明无奈只好自己去开车。

本来他计划等易蓉拆了绷带之后,两人一起去一个很有情调的餐厅吃一顿,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位子都订好了,谁能想到易蓉的胳膊居然不让看,还是事后挑衅!

简明向着车位走了两步,突然折回来,快步跑向易蓉。一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拽,就看到一张哭花了的脸,不免一愣。

易蓉趁机挣脱:“你怎么这么烦人!赶紧走!我生气呢,别来惹我!”

“你生气就生气,但是只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生气!”简明也急了,一把扛起易蓉,大步往车场走。边走边说,“以后,咱们俩个无论谁生气,可以自己呆着,但是绝对不能离开对方的视线!”

“放开我!你个蛮子!我看你烦!”易蓉被颠的七荤八素,嘴里还不示弱。

“烦你也得呆我身边!”简明走到车边,把易蓉放下,“去车里生气去!”

“生气也要指定时间指定地点?!你不要再激怒我!唔……”

易蓉的嘴被简明堵住。

简明忍着肉被掐的疼痛,等着猫爪子慢慢没了力气的时候,想着:还是这招好使,简便快捷,立刻生效!

“生气的时候容易做蠢事,我只是想看着你,保证你的安全。”长长的一个吻之后,两人气息不稳的贴面而立。易蓉靠着车身,简明则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微微喘息着解释,“我绝不打扰你生气,行么?”

易蓉眼波潋滟,面带红晕,一脸桃花开的娇艳却要摆出张牙舞爪的神情,自然没啥力度。哼了一声,翻个白眼,推开简明,自己开门上车。

那个白眼,跟媚眼差不多,简明不由自主的想:别管错在哪里了,赶紧认错,赶紧和好,赶紧回家……亲亲抱抱……多舒服!

讲道理?太无聊了!

按照计划是要开到某个餐厅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简明怕去了闹尴尬,只是随便的开着车在环路上溜达。

易蓉的脑袋一直转向另一侧不说话。大概半个多小时后,易蓉才扭过头低头看着书包带,好像不那么抗拒了。

前面不远就是本城最有名的绿肺。简明找了个阴凉,把车停好。柳荫之下,细软的枝条在微风中轻拂,温柔了许多时光。

“对不起。”简明扭头看着易蓉,认真的说,“我不该不顾你的情绪,一味的讲道理。”

讲道理也成了错误,这人是道歉还是指责啊?

不过,怎么听起来那么可乐呢?

易蓉嘴角一勾,赶紧去看另一侧的窗口,依旧闭口不言。

“我说过,我不跟你讲理。你要是哭了,就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不会让你自己哭,因为我怕你哭晕了倒地上着凉。你可以在我怀里,肩头,腿上随便哪里趴着哭,我觉对不会推开你或者笑话你。或者你也觉得自己很坚强,也可以自己站着哭。但是我绝不许你自己一个人偷偷的哭——因为那样我不知道,就没有人来安慰你了。”

易蓉头微微动了动,双肩开始轻轻的耸动,居然又哭了。

简明有点傻眼,这么道歉还哭啊?可是看她压抑着啜泣的样子,心里着实不忍,轻轻掰过肩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拍着后背说:“你要觉得不舒服,哭着好受就哭吧,我等你。”

那还怎么办?

——讲理?吵起来了;

——冷却?冷战了;

——道歉?哭了;

现在只剩下一条路,等!

反正两人在一起会很久很久……就这样慢慢等。

看着你从愤怒变伤心,从伤心变平静;搂着你,感觉你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虽然依旧莫名其妙还有些烦恼,但是这一刻似乎我真的和你一起流泪了……

简明的眼睛也有点酸,眨眨眼暗笑自己一个大老爷们没出息。这时,易蓉的头动了动,从简明的怀里挣扎出来,依旧低着头却没了先前的抗拒:“对不起,我不讲理了。”

这是——没事了?

简明小心的打量着易蓉,猜测着自己该有什么程度的乐观时,易蓉看看四周:“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走一走。”

易蓉从来没有这么蛮横过,而且……从没如此情绪失控过!

在话一出口的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混乱。可是那一刻——确切的说是看到自己干枯的手腕并发现简明在看的那一刻,她就被巨大的打击击中了。

所有的理智瞬间离开,只剩下狂怒!

就像一个人,等待千年被唤醒之后,发现自己居然是一具丑陋到极点的干尸,而对面站着的那个唤醒自己的人,竟是自己苦等千年已经转世重生的恋人!

她付出最大的代价等来的一面,居然是在自己最丑的时候,去直面对方的鲜活与丰润。

情何以堪!

易蓉知道自己的问题,她和简明之间越不过去的,是她因为年龄带来的自卑感。即便面对同等年龄的人,易蓉也常常会怀疑对方的看向自己的那些喜悦的目光,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黯淡?

她不能接受。

所以她回避,不谈。

但是那种目光又是那么的诱人,在被人注视的一刻,你就是全宇宙最闪亮的中心!巨大的落差让易蓉在回避中深深的渴望着,简明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错过了,这一生都谢绝了那道光。

可是得到了呢,却不能回避内心的否定:你不配!

就像那只干枯的手腕,如此直接的毫无遮拦的,把所有的担心所有的自卑变成巨大的恐怖,展示出来!

然而,该怎么说呢?

如果不说,又该在以后的日日夜夜,如何面对呢?

这样的期望和怀疑交替,最终只能毁掉一切。今天的简明能等,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终有一天,会不耐烦了吧?!

易蓉虽然开口,但是并没有继续下去,就那么默默的走着。围着湖岸都绕了大半圈了,依旧一声不吭。

简明不只是一头雾水,完全就是掉进黑洞的感觉。好在他还有一丝光亮——等!

这是他老爸的生存秘笈,原封不动的传给了自己儿子:在我视力可及的范围内,你想干嘛就干嘛,只要我看得见,你随便发泄或者沉默,都不会干涉。

而简明老爸之所以会这个本事,得益于他小的时候——他妈妈也就是简明的奶奶的教育方式:做错事了不讲理了,撒泼耍赖,简明奶奶就把简明他爹拎到没人的地方,晾着。说是晾着,也是两人在一起,只是从来不理简明他爹。闹够了,哭够了,该干嘛干嘛去。

道理在哪里,简明爸爸也不知道,但是切身体会是真的很管用,而且不伤感情。

当然,这一招也不是处处鲜。当年简明他爹在大学里处的女朋友,就不吃他这套,而且不知道为啥越是这样越闹得凶。有一次折腾的简明他爹一整天没吃饭,饿的受不了分手了。

简明妈妈很吃这一套,有时候生气了简明爸爸不在,还会专门等他回来再闹。年纪大了以后,简明妈妈“生气”前还会打招呼:“我要生气了,你准备好了没?”

这些都是简明从小看到的,究竟这里多少是真的多少是玩笑,他没有分辨过也没有必要去分辨,作为一种相处模式,已经深深的烙印进了他的意识之中。

“能哄好的,都是可以处下去的;哄不好的,可能也没戏。”

问题是,像现在这样,到底算是哄好了呢,还是没有呢?

简明完全没概念!

继续默默的走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易蓉停下脚看着湖中映着晚霞的粼光,开口:

“我……我在你面前,很害怕。我从来没有如此失控过。我喜欢你带给我的放松,但是你知道吗?放松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放纵。你……能受得了么?!”

简明一愣,知道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放松,却无法欣喜,只因为她毫不留情的告诉他:这份放松的代价!

落日余晖下,易蓉仿佛已经提前入夜,竟看不清神色。

“你努力的和我相处,我很高兴。上学我就离开了爸妈,后来工作就是在这个城市漂着。我已经习惯了去想别人的感受如何,忘了也不期待被人关心。所以,你……这样做时,我有点手足无措,但心里很高兴。”

简明笑了,所求无非如此,用心没有白费,提着的心稍微有些放松。

除了放松,还有可能的放纵,你还害怕什么呢?

易蓉望着湖面,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大堆的话都是说给那一波潭水的:“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好,哪里有魅力,值得你委屈自己来成全我;我也不知道你这样的成全能持续多久;我害怕有一天我习惯了你的好,你却已经厌倦了我的另一面,那时候……”

易蓉不再说下去,只看着湖面,露出迷茫而悲切的神情。

简明却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好笑。他真不明白易蓉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也算是烦恼吗?那是不是,自己也该有同样的担心和害怕啊?毕竟除了性别,大家真的都是一样的!

不过,简明此时的警惕性特别高,在没有摸清易蓉的底细前,他不想随便开玩笑或者表达什么观点,于是只是静静地站在她旁边,看起来像个完美的倾听者。

“我也告诉我自己,要给你机会,给自己机会,我们能走到这一步,不是简单的冲动就可以实现的。但越是这样我就越害怕,怕自己不完美,怕自己的缺点被你发现……我,真的没有信心,不仅对你,也对我自己。”

易蓉叹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迷惑了许久,纠结了很长时间,终于用词语完整的表达出来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她发现,问题不在简明身上,而是自己。

这是简明解决不了的,是自己无法解决的。

就像今天,她所有的心理建设,在看到自己干枯的手腕的那一刻,就全部崩溃,没有任何可以控制的余地!

简明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不是他几句话几个表白就能解决的问题。易蓉对这些问题早有了自己的判断,她说出来的不是问题,而是结论。

许南枝说,你知道问题在哪里,才能和易蓉相处下去。

现在他终于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却发现这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沉默了良久,简明忽然笑了,扭头问易蓉:

“其实……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放心了。”

易蓉吃惊的看他。

“你那么厉害,刚开始还救过我,我在你面前总是那么狼狈。每一件棘手的事情到了你这里,似乎都不再为难。那些当事人绝望的来找你,然后你带着他们找到出路,送他们走上新的道路。我看着就想,你真的很厉害。你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在你这里像个多余的配饰。虽然你不会做饭,不会把家里弄的花团锦簇,但是那只是生活简单而已,我更相信与其说你没这方面的能力,不如说你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心力。我能做的,你都可以做只是不屑;我做不到的,你依然可以做到。我来,对你是锦上添花;我走,你依旧过的很精彩。你说,我一直以来会有什么自信把你留下呢?我只能死皮赖脸,不去想很多,无视很多,我只告诉自己,我爱你,足够了。但是就像你说的,我也不知道,仅仅我爱你,在你眼里是不是也会不值得?”

“不是的。我……”

“易蓉,你害怕在我面前暴露出自己不好的一面,可这是相互的,我也有不好的一面,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也势必暴露在你面前。我也害怕你会因此放弃我。所以,请你相信你自己的魅力,相信我爱上你是我这辈子最谨慎的选择。你是一棵真正的大树,只要你想,你甚至可以自己完成生育养育后代,并把自己晚年安排的妥妥帖帖。我常常在你的生活里寻找男人存在的必要性,但是真的很难找到。我努力去做你做不到或者不屑做的事情,却发现一个保姆就可以把我顶走,还比我便宜听话。”

易蓉哑然失笑,随即摇头:“不是的,你是特别的。”

“是的,我是特别的。”简明接过话头,严肃地说,“我看到你的父母,突然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你生命中的必须:那就是疼你,爱你,支持你,鼓励你,陪着你——无条件的。相应的,你对我,也是这样的。工作也好,生活照顾也好,甚至挣钱多少,都只是表面现象,最重要的是我们互相信任互相扶持。你没遇到我之前,陪着你的是你的父母。不管你离他们多远,不管你工作多忙,他们是你心中最稳定的存在。但是你遇到我了,你的后半生,我会成为你的支点。你也是,我的支点。”

易蓉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衡量简明话里的内容与她一贯的质疑之间的关系。

简明也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着。事实上,在说出这番话之前,他想的并不很清楚。但是话清楚的说出口的时候,他也终于为自己心中的不确定和茫然,找到了最终的解释和归宿。

良久,易蓉伸出手握住简明:“好吧!我承认你的话让我……我很安心。我实在见多了太多的破裂,哪一个破裂之前没有过花里胡哨的誓言和忠诚,但是结果往往令人心寒。可是,你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没法不相信你。但是,从今往后,不许说我老,不许说我丑,就算我满脸皱纹,你依然要把我夸的像朵花!”

“你本来就是花,不对,花有花期,你没有。你是我心里最亮的那颗星,是我在人群里唯一看到的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就是我眼里的最美的样子。”

易蓉肉麻的搓了搓胳膊,笑着说:“彩虹屁吹的不错,再接再厉。不过,我是永远不会夸你帅的!”

“你只要爱吃我做的饭,爱住我们的家就够了!”

简明抱住她,轻轻的印上自己的吻。两人之间贴合的至为亲密,各自心头却是云销雨霁,月朗风清的明悦欢喜。轻啄慢吮间,嘴角含笑,眼波**漾,即享受每一次肌肤亲腻的柔软与温存,也享受分开时看到的眉眼间的缱绻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