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外边的血腥恐怖,行在内,氛围还是安宁的,带着江陵特有祥和。雅致的厅堂间,老皇帝身上只罩着一件裘袍,腰带也没系,还是一副闲散的模样,只是微微佝着腰,来回踱着步。

堂间,樊知古正跪着,他终究是得到了面见老皇帝的机会,只是人显得有些狼狈,甚至恐怖。求见之时,用力过猛,不只头磕昏了,皮还破了,血流如注,不及打理,到老皇帝面前也是这么一副失仪的尊容。

沉默着,扫视了他几眼,老皇帝终于伸出了手,轻声道:“樊卿,平身吧!”

“臣不敢!臣有罪!请陛下降责!”樊知古有些机械地叩请道。

闻言,老皇帝面上露出一抹恼怒,直接冷声道:“你磕得满头血,求见于朕,若只为说这些废话,那你就滚吧!”

老皇帝这么说,樊知古自然不敢再兜圈子了,深吸一口气,拜道:“陛下,那些辜负圣恩、贪赃枉法、渎职害民之蠹虫,死不足惜,陛下业已重刑惩之,上下慑然。臣斗胆,恳请陛下稍事宽容……”

“樊知古啊樊知古!朕看你是脑子磕坏了!”这一张嘴,口风顿露,老皇帝则一点也不客气,冲其斥道:“朕为何要借走私案,严刑峻法,大加杀戮,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思考?”

老皇帝此言一出,樊知古心中顿起涟漪,他当然不可能没有思考,否则就不配作为一个政治家,也不可能走到如今的高位。

似乎也不期待此时樊知古能做出什么回答,老皇帝步子加快了些,边徘徊,边说道:

“你上任荆湖北道,已经快两年了,不算短了,对于湖北眼下的政治格局、民心民情,你就没个了解,心中就没个判断?

要知道,湖北这个地方,自臣服朝廷以来,是没有经过深入、彻底整顿的,保留了太多旧时代的东西!

早年示之以宽,既为了快速而平稳地恢复治安,也因为那些人还算识趣。

然而,几十年了,江陵府是日新月异,江夏都是一座全新的城池,人也跟着变了,变得居心叵测,变得肆无忌惮,甚至把朝廷的宽容看作理所当然!

从鄂州到江陵府,确实是一片繁荣,但这些气象,是湖北数百万士民用血汗造就,有些人却自矜其能,认为是自己的功劳!

什么高家、李家,什么孙家、魏家,都在扩张自己家族的影响力,这些本应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家族,如今却想着成为五姓七望那般的千年世家,把荆湖北道当作是自家的后院,予取予求。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就这等人,也敢有如此奢望!也不开眼看看,当今天下,是谁之天下!”

老皇帝说到这儿,是表情冷酷,语气严厉,而樊知古,则是一副五体投地的姿态。他当然看得出,老皇帝打击湖北豪族,尤其是原来荆南政权的一些权贵,经此一事,“四大家族”的魏家肯定是扛不住了,必然走向衰落。

然而,让樊知古感到心悸的是,听老皇帝的语气,显然不打算就此为止,还要深入地疗疗毒,这就让樊知古心生疑虑了。

就任荆湖北道的这些时间,樊知古对道内的政治格局当然有所了解,清楚那几个家族的势力影响,在为政的过程中也感受到过掣肘。

整治打击一番,他自然是支持,大力支持,但若有尽数扫除的话,却也非樊知古所愿,那样荆湖北道很可能陷入动**,大好形势必然不复,对他的治理并没有好处,这是站在荆湖北道主官立场上的考虑。

但显然,老皇帝是不可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那生硬的语气、强势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恐怖的是,行在外那上百颗人头,依旧没有让他满足……

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很快,樊知古伏拜道:“陛下忧国忧民之良苦用心,臣未能体谅,是臣之过。只是,国舅并非荆人,湖北之事,与之牵涉不大,恳请陛下宽宥!”

听樊知古为符昭寿求情,老皇帝表情显得有些怪异,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方才幽幽说道:“樊知古,你是不是觉得,朕下诏处死符昭寿,是做做样子,就等着你们这些大臣来给朕提供一个台阶下,一方面全私情,也不误国法?顺带着,还能获得朕的好感?”

诛心之言!老皇帝语气虽然平和,樊知古听着却是汗毛直竖,直呼其名倒是小事,被老皇帝认为自己在揣测圣心、用心不良,这性质可就大发了。

做臣子的,很多时候都需要领会上意,但也是要分情况的。至少老皇帝眼下所理解的方向,对樊知古来说,具备大恐怖……

“臣万无如此机心!请陛下明察!”樊知古道:“臣只是觉得,国舅皇亲国戚,显赫而尊崇,即便有错,也当是为那魏忠所惑,断无与之沆瀣一气的道理,陛下略施惩戒即可,不至以刀斧相加啊!”

“人家给点名,送点利,就不知所以了,辜负君望,败坏门楣,这样的蠢货,留之何用!”老皇帝冷淡地盯着樊知古:“留着,让他犯更重的罪吗?”

“陛下以国法为本,大义灭亲,臣钦佩之至!”樊知古道:“只是,国舅毕竟是孝贤仁皇后之弟啊!”

提到符后,老皇帝那张冰块般的脸终有所动容,但同时,眼睛也眯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樊知古:“朕用得着你来替朕考虑这些人情世故?你似乎忘记了,朕连女婿都杀了,杀一个妻弟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樊知古脸色剧变,到此为止,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打错算盘了。而因为错误判断导致的错误举动,显然影响了老皇帝对樊知古的看法,此时此刻,跪在地上,樊知古心中忐忑不已,只觉得老皇帝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全身一般。

不过,对于樊知古,老皇帝显然还是有一定期待的。沉吟少许,抬起手,冲他道:

“话既然说到这里,朕不妨对你明言。朕对你这两年在湖北的治理,并不满意!

越级提拔于你,看中的就是做事能力,这一点,你似乎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把话说开了,把你放到湖北布政使,就是要你强化朝廷权威,削弱打击那些意图贪掘朝廷统治根基的所谓望族!

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朕明白,办事求稳也能理解,但若你以为,只需要熬熬资历,更进一步便是水到渠成,那就大错特错了!

好好回想一下,你是怎么走到如今这威风八面的布政使位置上的吧……”

老皇帝这番话,说得樊知古冷汗涔涔,再不敢言其他,只是急切地表示道:“陛下训诫,臣铭记于心,必然谨从圣意,一去湖北苛弊!”

“但愿吧!”俯视着樊知古,老皇帝声音清冷地说道:“之前,朕可以当作你在熟悉政情,之后,好自为之吧!”

言罢,也不再与之多话,直接摆手将其赶走。樊知古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行在,被外边的秋风一激,方才回了神。

湖北的官僚们还跪着,前排的几人,也基本被鲜血“淹”了,但不敢有丝毫动弹。察觉到动静,齐刷刷地抬头,目光中都带有问询,不过樊知古没有任何言语表示,只是微低着头,继续跪在前头,那殷红的血渍此时就如清水一般,在洗礼着他的精神……

未己,一名卫士走了出来,环视一圈,朗声道:“陛下有旨,斩!”

诏谕一来,早已准备好的刀斧手,再无丝毫犹豫,刀起,又是两声惨叫,符昭寿、魏忠双双殒命!

而一直克制着、压抑着的刘文济,终于有些站不住了,还是王玄真眼疾手快,扶住他:“殿下无恙吧!”

感受到王玄真有力的臂膀,刘文济竭力地稳住心神,颤声道:“我,我无事!”

说着,便轻轻排开王玄真的搀扶,倔强地站着,即便双腿依旧有些发软。

而一旁,脸色同样有些发白的刘文涣,见刘文济这“不堪”的表现,脸色反而逐渐恢复了正常。

这样血腥的杀戮,对两皇孙来说,都是头一次,但刘文涣不似刘文济,当年安西一行,虽然没有直接上战场,但一路的经历中,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在西北的时候,杀戮与死亡,还是见识了些的,只是不似眼前的场景这般触目惊心罢了。

入夜,萧瑟的秋风在江陵城间盘旋,带来无限凄凉,白日那场杀戮,依旧是那般令人感慨与回味。

行在内,昏黄的灯光微微晃动着,条案边,刘文济挺身直立,一手执笔,在纸张上书写着,他竭力地想要控制手,但还是忍不住发抖,脑海里那些血腥的画面呈现在纸面上,便化作一个个潦草而凌乱的字。

一道身影出现在房门前,几无脚步声,但此时神经高度敏感的刘文济还是察觉到了,抬眼望,正是老皇帝,正以一种平和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不敢怠慢,放下笔,刘文济上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