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亏心人最怕发天火
沈耀先原名范大梁,从襄阳下汉口,即在沈益民拆货店学徒。老板见他勤劳朴素,干事谨慎,又是同乡,有心栽培,升他为“跑街”,送送货,结结账,迎来送往,服侍客商。
沈益民是个鳏夫,膝下一儿一女,业已成人。沈益民的悭吝出了名的,襄阳同乡之间,素不相庆吊,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吸自卷烟,喝兑水酒,一生布衣布袜,从不穿绸缎衣服。有件事简直不可相信:儿女丢到阴沟渣滓桶内的鱼肉他自己捡起洗净,要厨师煮给他吃。饭后,将别人遗落桌上饭菜抓了塞进嘴里,即使宴会上,他也这般做。还告戒儿女:“茅厕里捡颗饭吃,会当上官!”
他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沈素贞,老实本分。儿子沈元喜则令老父操心。
沈元喜实际很聪明,能写会画,尤其写得一手好颜体字,常同旅汉的文人骚客唱和。这位少爷特别崇拜乾隆年间,人称“闵呆子”的湖北广济画家闵贞。乾隆十二年,**额尔德尼晋京来朝,一些画家奉诏为他画像,但没一个画成功的。恰巧,闵贞游历京师,金大司空举荐闵贞到嵩祝寺为大活佛画像。闵贞先画头面身体,最后为画像点睛,如同“画龙点睛”的传说,顿时,满室生辉,一位既形似又神似的活佛跃然纸上,令随行人员巴班第等人惊叹不已!于是,闵贞获得丰厚的白金文绮赏赐,名动海内。衣锦还乡,他在汉正街大通巷筑起“看山读画楼”。闵呆子的写意山水,信手挥洒,泼墨成趣,为众多藏家视为瑰宝。闵贞自视清高,不在乎银钱,往往一画难求。有些人了解他欢喜红烧牛脯。吃得高兴,双手抓起往嘴里塞,吃完了,两手在衣裳上擦拭擦拭……有狡黠者,假意请他屋里坐坐,而厨房里,早煨上加倍香料的烧牛脯,香气弥漫,画家馋涎欲滴,问哪里飘来牛肉香?主人乘机留饭,闵贞自然“客随主便”。而牛肉似乎久久未能烹熟,这时,主人拿出纸墨求画,他会欣然命笔,画到得意时,忘了问牛肉熟未熟?于是数幅墨宝,尽入主人囊中。这故事颇有魏晋遗风,很让元喜欣赏。对于早年徽籍盐商巴莲舫的隶书和同代人巴树蕃、包云舫的诗词,他也十分崇拜。然而,经商致富不是这位少爷的理想!
仅仅这些爱好志趣,当然不算毛病。要命的是,他先耽于赌博,后又吸上鸦片。
开始,沈元喜打麻将,玩一阵,嫌慢了。于是,推牌九。也觉得不过瘾,干脆摇骰子。渐渐地也感到无趣,全是凭运气。再说,老爷子在钱财上管得紧,也没多的银锭在赌场一争长短,他只热望在诗情画意的王国放飞,一骋才思!
原来,沈氏铺面的邻居,是同行晋平山,总在买卖上,与沈益民争锋较劲,却又每每败北。晋平山胜不了老子,在儿子身上打坏主意。沈元喜赌博就是晋平山背地找人教唆的。没料到,沈元喜没赌到倾家**产收手了。必得让他染上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嗜好,晋平山七想八想,有道是,“麻喷雨,湿衣裳;鸦片烟,败家当”嘛,对,唯有沈少爷鸦片上瘾,才能达到目的。
早春二月,沈元喜踱到袁公堤,伫立坝上,看那后湖原野一望无垠的油菜花,满心喜悦,叹道:“真是黄花烂漫,千顷一色!”不由陶醉在田园诗意之中。
忽然,背后有人拍着巴掌称赞:“好,文思敏捷,意象鲜活!”沈少爷转身看去,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男子,长袍马褂,神采奕奕,瞅他微笑着。沈少爷双手一拱,说:“听先生口音,好像浙江籍贯?”那人也回礼,说:“公子猜得对,我是淅江余姚人,姓蔡名习古,字近文,贩书来汉正街,住在马王庙旁边的骡马店。听公子触景生情,出口成章,十分钦佩!”沈元喜知道,马王庙的骡马店,有客房数十间,设置豪华,是汉正街陆路往来客商,歇卸轿马,打尖旅居之处,皆为豪商巨贾。看他气宇不凡,做的为圣人传道生意,尤其对自己格外赏识,故而,对这人第一印象特别好,通报了自家字号,说:“值此良辰美景,得遇兄台,三生有幸也!”蔡习古又一揖,再恭维一句:“习古来往汉皋数载,打交道何止千百人,像公子这样风度翩翩,倜傥多才,实在少见呢!我想高攀,请公子到临湖酒家小坐片刻,不知肯赏脸否?”沈元喜自然爽快地接受这邀请。
酒过三巡,食上五味,两人一递一句,越说越投机,越说越亲热。沈元喜声称爱好丹青文学,并将得意之作随口吟诵几句,蔡习古听罢,说道:“中华九州,唯楚有材,良有矣也!只是,殊少飘逸……”沈元喜听说有所不足,忙请教:“兄台,这话怎讲?”
“唐人司空图的《诗品》说,‘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这是说,像水里倒影握之犹虚,如空中妙音隐约可闻……必须达到这种境界,才耐嚼咀,回味无穷,称得上品!”
“兄长高见!请教如何修炼,才能达到这等境界呢?”
蔡习古抿口酒,一笑,说:“不要急,吃过酒,我带你寻找这种感觉!”
听有这样好事,沈元喜一口干了杯里酒,喊酒保结账。蔡习古哪要他买单?抢先付了钱,连找零都不要,出酒楼,带少年公子七弯八绕,在夹街一面墙壁上看到有张出售戒烟药的“招贴”,记住地址,拉起沈元喜手儿,寻找而去。沈元喜很奇怪,但没多问。
自大清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在武汉设立禁烟局,宽猛兼施,很快掀起抓烟贩、搜烟土,缴烟枪、销毁烟土、烟枪、烟具的**。烟贩和瘾君子惧刑畏罪,投案自首,禁烟取得极大成效。林则徐调任广州,卖烟者又在地下活动,满街刷贴的出售戒烟药招贴,实则属变相招徕顾客的广告,暗示吸烟者按招贴地址去吸烟。夜晚走在夹街上,只要小巷内那间屋子有一桌一灯,或一人观望,或两人私语,以及门边挂纸灯的,都干这种行当。
进入一条小巷,蔡习古对着一间挂纸灯笼的门户问道:“这里有戒烟药吗?”立刻,屋内有人答道:“是带回家,还是现吃?”蔡习古说:“现吃。”
门开时,堂屋有个胖子点头哈腰打招呼,沈元喜瞟见厢房里有张土炕,上边燃着一盏烟灯,一个瘦子歪躺着双手抱根烟枪,闭起眼,煞有滋味地吸着鸦片烟。他不由诧异地问道:“蔡兄,来这地方做什么啊?”蔡习古哑然一笑,并不回答,丢给胖子一块碎银,打个响指,伸出两个指头。胖子点头唱道:“好咧,来两剂啊!”马上,厢房帘子一动,出来个大汉,两手各托张木盘,每盘里搁根黄铜镶嘴的乌黑烟枪,一盏燃烧的烟灯,另有碟子盛了两颗酱黑烟泡。沈元喜还没弄明白,已被蔡习古拉进厢房炕头躺下,而后,告诉沈少爷如何安烟泡,如何对着烟灯吸食鸦片……随之,向他解释:“一番吞云吐雾之后,迷离恍惚,就会找到感觉,满腹锦绣佳句,文思泉涌!”沈元喜顾不得多想,照他所说做来,半天也上不了路,急得蔡习古直笑。这时,听到胖子一声嚷嚷:“怎么又不付现钱?”循声瞅瞅,瘦子脱了衣服卷起递给胖子:“衣服先押在这里,明日带现钱来赎……”虽说脱了衣服,肋骨伶仃,高耸双肩,却显得神清气爽,必定过足瘾,格外兴奋。胖子无可奈何接过衣服,再三嘱咐:“下回没钱,可不要来了!我这里不是慈善会!”
在蔡习古耐心教授下,沈元喜终于学会如何吸鸦片,但是,第一口就把他呛得眼泪直流,摇着头,连声说苦。蔡习古很理解,说:“开始是这样的。习惯了就舒服了!”
为找感觉,沈元喜又试两次,终于再不受呛,并且,闻到一股异香,随之,产生飘飘欲仙的快感。吸过鸦片,蔡习古又请他上汉江边望江楼晚餐。对着晚霞映红的江水和摇摆杨柳,沈元喜心头涌出这样四句:“妾心似丝牵不住,郎如飞絮随水流。人人都说伤心树,怕上望江第一楼!”语音刚落,蔡习古拍桌激赏:“安得金如意,击碎无数玉唾壶!”这个文坛典故,沈元喜自然懂得,未想到即兴口占,新朋友作如此之高评价,喜出望外。
从此,蔡习古常常邀他吃酒抽鸦片,每次都是他会账。直到沈元喜鸦片上瘾,不抽鸦片就流鼻涕,打呵欠,甚至用头撞墙。蔡习古见沈元喜彻底成了废人,这才销声匿迹。
沈益民没想到儿子这般不成器,疾首痛心,深恶痛绝,气得生了重病。临终前,要范大梁改姓沈,叫沈耀先,同沈素贞结婚,给他既当螟蛉子,又当女婿。沈元喜终因吸鸦片烟病入肓荒,不治身亡。但晋平山搞垮对手的阴谋并未得逞。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引诱人家子弟堕落的损招传得街上人全知晓了,沈耀先接手店务,将他挤兑得更不好过。
沈耀先做生意并无高招,主要是俭省。他常讲:“古人说,小富在俭,大富在天。我有了小富积累,总有天抓机会来个大发!”今天,我们以“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这一哲学原理省度,应该说,他是对的。但是,沈耀先不光俭省,还靠收买贼赃致富。不管怎样,拆货店在他手上,日盛一日,晋平山简直难以为继了。更不幸的是,夏天,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突然,一声巨响,有火球从天而降,落在晋平山铺面屋顶上,引起一场大火,将晋平山铺面付之一炬,将他妻子儿女全烧死了!沈耀先虽与晋平山相邻,却隔了块水塘,加之,笆斗会抢救及时,沈家店铺竟然毫发无损!
当人们恭贺沈耀先时,他高声大嗓回答:“亏心人最怕发天火!我没做亏心事啊,所以,菩萨保佑!”所谓“发天火”,指天降大火,单烧昧尽天良干坏事的家庭,最为汉正街人忌讳。用现在科学观点解释,不过是球形闪电击中晋家铺面。这话传到晋平山耳朵里,他当即气得泪水涟涟,睡在河边仓库里,通宵未眠。其实,仓库里的货还可卖得不少银子,思来想去,万念俱灰。第二天,起个绝早坐小划子过汉江去了汉阳归元寺出家。
归元寺是香火绵延数百年的古刹。传说明朝末年,德明法师向王姓员外募化修庙,超度动乱中冤死亡魂。王员外问:庙修多大?德明答:一袈裟足矣!员外心想,简直像村头土地庙,爽快答应包下一切费用。时值正午,德明将身上袈裟凌空一撒,袈裟如片云彩停留天上不落,遮住太阳。按影打桩,为三千三百三十平方丈。王员外明白遇上高僧,高高兴兴盖了这座大庙。归元寺历代是鄂豫湘三省学佛参禅首刹,代有高僧。晋平山过了河,沿着蜿蜒阡陌穿村走庄五六里路就到了归元禅寺。刚进山门,一眼瞧见佛殿前放生池边坐位年老和尚,敲着笆斗大个木鱼,闭起眼念经。晋平山上前朝老和尚一跪,说:“大师,弟子罪孽深重,我想出家,皈依佛门。不知佛祖肯收留我么?”说毕,忏悔一生所干的坏事。老和尚一直敲着木鱼,似乎毫不理会。晋平山以为不肯收留,怏怏站起,正要转身而去,听老和尚苍凉却又亮堂的一声:“阿弥陀佛!一阐提迦皆可成佛!”晋平山明白自己要求有了回应,问:“弟子请赐禅机!”老和尚说:“一阐提迦,梵语也,意即坏事干尽,善根皆绝的人,这样的恶棍只要真心修炼,尚可成佛,何况施主乃一时糊涂,走火入魔乎?”晋平山知道答应了他的请求,就地一跪,双手合什,谢道:“我佛慈悲!”……
沈耀先看见害人者的下场,受到警戒。因而,他除了收买贼赃,嫖婊子赊账,不敢太做坏事。为积累更多财富,他比义父兼岳父的沈益民更悭吝。有天,沈耀先到余庆里厕所大便。他硬是把半尺见方的草纸撕成四块,只用一块揩屁股。余下三块放进口袋。草纸粗糙,折折就断,结果,一揩,草纸抠穿了,指头抠了一砣屎。沈耀先用力甩甩,想甩掉指头上臭屎,岂料指头碰上茅厕板钉子,鲜血直冒。一滴血该得多少养生饭菜造成?他痛惜得赶紧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刚吮一口,眉头皱起了,疑惑地自言自语:“还没到六月天,这血刚冒出来怎么就臭了呢!”那时,厕所是在大粪坑上铺满木板,挖就一道道蹲坑,无有隔板的。沈耀先的一举一动被人瞧得清清楚楚,顿时传为笑谈。武汉有句俚语:“抠屁眼,吮指头”形容一个人做事小气、抠门。其典故即出自沈耀先。
当初,胡得利干拆货店还赛不过沈耀先,直到义成接手,沈耀先方遭遇强劲对手。他自然想打垮王义成,由于怕发天火,遭报应,干事把握着分寸。譬如,关于义成依靠白莲教和贿赂何老四之说,他只发发牢骚,并不告密。又如,洪帮找黄岗麻城同乡会岔子,他只撩拨一次,再不火上加油。所有公益事务,他一毛不拔,修火路,还是出手大方……他忒恨洋鬼子,也不满朝庭苛捐杂税,一度,内心里甚至巴不得太平天国胜利。
这天,他店里掌柜为笔零头账,同客户僵住,结果买卖没做成,眼看生意跑到义成店里成交了。沈耀先训斥道:“怎么这般呆板!大主顾嘛,让他两钱利算什么?”掌柜熟知老板德行,如果真这样做,又会说:“两钱银子可买多少东西!”于是,不吭声,由他说。
这时,有个蓬头垢面的妇女抱个小孩上门讨钱,店里素来准备有铜钱打发叫花子,在往常,掌柜会要店伙计拿来施舍。这天因为蹩气,转过脸不理。妇女絮絮叨叨求告半天没人理会,只好换家乞讨。妇女刚走,来个头插蜡烛的中年乞丐拉开哭腔请求施舍。掌柜依旧懒理,沈耀先也不发话,他不发话是看掌柜到底蹩多久多大的气。
其实,他俩都懂,在汉正街,乞讨者分文讨和武讨,也就是文丐和武丐。文丐一般是以贫病困苦博得人们同情而得到施舍,如写张《求告》跪在街头“告地状”,如拖儿带女哭诉,或打“莲花落”,敲竹板,编快板词调笑,或伸起肮脏手掌追着,喊着……这类人用“缠绵”战术,缠得人不耐烦,丢给几文钱。真要不给钱,也没什么,顶多骂你抠门。武丐则不同,或牵只猴儿,或缠条蛇在手臂,先是好言乞求,达不到目的,钱给少了,会让猴儿跳进店堂大闹天空,会把蛇放在柜台上吐着信子,要你做不成生意!最不好对付。
中年乞丐头顶赫然插根铁管,蜡烛插在铁管里,烛焰如传说里魔鬼舌头飘扬摇曳,蜡油滴满头顶,景象格外可怖。沈耀先和掌柜明白,这也属武丐,两人蹩着呢,都不说话。偏有个学徒不懂,为讨好老板和掌柜,上前恶声喝斥:“滚远点,还要不要人做生意?”沈耀先和掌柜阻拦不及,只见中年乞丐冷笑一声,将头顶蜡烛和铁管拔下,拔得鲜血一喷也不在意,把铁管蜡烛插在门槛上,唱道:
你说滚,我就滚,给你店铺请尊神,
祝你店铺发利市,天天门前围满人!
唱罢,打声胡哨,不一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叫花子,拄棍的,拿棒的,支拐的,崴凳的,盘蛇的,牵猴的,还有血淋淋手臂上穿插一把利刃的……顷刻将沈氏拆货店围个水泄不通。这些叫花子,有的板凳横在门口坐起,有的拿棍棒四处戳着敲着,有的放任猴子满屋蹦跳,有的把蛇丢进柜台,吓得伙计店员四处躲避不迭!几十张嘴叫叫嚷嚷,沸反盈天,任掌柜打躬作揖,沈耀先好说歹说,就是不理。显然,沈家得罪了丐帮一个头儿,隔壁左右,对门对户,谁也不敢劝阻。
正当沈耀先焦头烂额之际,一眼瞟见余幺站在街对面恒大油坊门前看热闹,他如同遇上救星,挤挤撞撞跑上去说:“幺哥,是徒弟伢不懂事得罪丐帮诸位,你能不能给我带个和呢?”余幺瞧这阵势,没敢即刻答复。沈耀先悄悄以食指、中指捻捻拇指,暗示会报答他的。余幺笑笑,摆摆手,表示不用,口里讲:“谁知买不买我的账?”说时,动步上前,准备试试,岂料,有个打莲花落的年轻叫花子瞧见,打着竹板唱道:
说请神,就来神,我看余幺想充人……
在汉正街俚语中,“来神”有“来煞了”“胆敢放肆”含意,“充人”为“出风头”“充好汉”之谓,联起来用,就满含敌意、嘲弄、蔑视,带有挑衅味道的。而丐帮、洪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敢坏这规矩的。听得这两句,不等年轻叫花子唱下去,余幺赶紧声明:“我可管不了,要干活去呢!”失望之余,沈耀先看到街东边走来两个礼智巡检司署巡逻官差,慌忙招手高喊:“官爷,官爷!”然而,两个官差却折进祥和里,他想追去,又被几个叫花子拉着、拦着。其实,那两个官差早看到这边热闹,尽是些“豆腐掉到灰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的叫花子,又无油水可捞,懒惹麻烦,故意避开。
沈耀先束手无策,急得直跳脚,摊开双手,拉起哭腔:“我今天真是起早了哟!”这是自怨自叹“背时”的意思,但是,“起早了”隐喻“碰见鬼”,细细抠来,也算骂人。
插蜡烛的丐帮头儿斜睨一眼,正要发作,一个人走上前,拍着巴掌打招呼:“诸位,诸位,稍安毋躁,稍安毋躁,我给诸位赔个不是……”听是外乡口音,丐头质问:“你要说什么?”“我想……”“你个安徽佬想怎样?你有什么资格!”这般一抢白,来人咽住了,说不下去,下不了台。沈耀先瞅清是鲍玉波,虽怀有一丝感动,又埋怨他冒失,心想,连我都穷于应付,你一个外地行商,哪能摆平?这不是找虱子住身上丢?有瞬,他唯愿乞丐们缠上鲍玉波,转移斗争目标才好。然而,他不知道,素日一文钱一文钱打发的抠门作派,让叫花子窝着火,今天头儿发号令,趁机发泄发泄。讥讽鲍玉波几句,转头又向他沈耀先闹开了,叫嚷声再次达到**。这时,又有人走上前,拍拍巴掌,并高声宣告:“我请大家上大江楼喝酒!”街上人全都循声瞧去,原来是王义成!
丐帮头儿自然认识他,点头说:“义成商号老板!这话我听得进去。请上百人到大江楼喝酒,可要大把银子的!”
“钱是用的,水是流的。交朋友嘛,再多也值!”
丐帮头儿见闹也闹够了,再该来点实惠,有人买单,见好就收,说:“王老板,你该不会用碗杂和面哄哄兄弟们吧?”所谓“杂和面”,是酒店将顾客吃剩菜肴倒在一起做浇头,下成汤面出售。价钱便宜,且尽是鲜美鸡鸭鱼肉,很受码头工人,引车卖浆者流欢迎的。一般叫花子哪里享受得了?此刻,丐帮头儿的话,显然带有刁难味道。
“既是请大家喝酒,义成岂敢那般怠慢?”
“你陪我同桌对饮?”
“这个自然。我还请鲍老板、沈老板作陪。我们三人给大伙赔礼道歉!”
“好,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随着头儿这句话,满街乞丐欢呼着:“豪爽,豪爽!”“这朋友交定了”“够意思!”
义成一手拉着丐帮头儿,一手挽了沈耀先率先前往大江楼,进门就吩咐跑堂的:“给柜上说,今天我要请客,席位全包了!”而后,让丐帮头儿坐了首席,自己和沈耀先、鲍玉波左右陪起。酒菜摆上,沈耀先满满盛上一杯,先给丐帮头儿敬上,依次是,义成、鲍玉波,再给满堂叫花子举杯示意:“各位随意,今天多有冒犯,不成敬意,权作赔罪!”
丐帮头儿见他抱小面,言辞恳切,反而化解:“今天的事也不怪你沈老板,是柜上学徒不懂事嘛!”又讲:“就算真有什么冲突,凭王老板,还有这安徽老板的面子,我也不敢不买账啊!嗯,是不是?”沈耀先已然疲于纠缠,自然连声称是。
丐帮头儿忽然凑拢义成,压低声音,问:“听我们帮主说,内老板是白莲教大当家陈小莲?”义成不置可否一笑,又说:“外面谣传罢了,其实,她是极平常女流之辈!”
“好,好,好!难怪王老板江湖义气重啊!”
宴席在闲聊中尽欢而散。临了,义成推给丐帮头儿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今天耽搁大家生计,算是点补偿吧!”丐帮头儿慨然作色,向满堂叫花子宣布:“歪江湖有个正道理。今天,王老板、沈老板、鲍老板肯与我们同桌吃饭就是最大面子,怎么还能收钱?大家说,是不是?”只这声,满楼叫花子嚷开:“对,这钱我们不能要!”“谢谢了,不能要!”……
但是,义成一定请他们收下,理由是:“今天耽搁的时间,必得给大家补上!”
最后,丐帮头儿笑着说:“既是一片诚意,恭敬不如从命!”
送走这班死缠滥打的“瘟神”,沈耀先对义成、鲍玉波感激不已。首先问义成今天破费多少,要一并算清还给他。义成笑笑:“我请客,你会账,哪不成巧伪人了?”沈耀先见他执意不收,只好说:“这人情只好日后还了!今天真得亏两位解围。先是鲍老板,接着王……”
“沈老板,我也是义成兄嘱托出面的呀,是为解开船家盗卖货物给你,我俩产生隔阂误会。不然,我一个外乡人,哪敢出头……”
“都是外乡,我也是襄阳人嘛!”
“还有件事也给你叫穿,那回处理船家盗卖茶叶、芝麻也是义成兄从中斡旋呢!”说着,鲍玉波讲明事由经过。
“义成,你为人真是宽厚!过去为买卖上竞争,有些地方你莫见怪哟!”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生意上互相较劲很正常,也有必要。譬如,你沈老板卖茶叶时,许诺客户将花椒筛出的渣滓拿来调换,我觉得很好,也应当。反正可以交给整批发的客商除秤嘛,后来,我也学着你的套路。商品质量提高了,信誉也做出了!”
“鬼哟,这是为了同你抢客户逼出的办法!”
“这样竞争,我看就很好。所以,往后,我们还会有竞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