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握着环首刀的刀鞘心中犹豫不定,他原是魏郡李氏的家仆,是家生子,在李府之中长大,姓名都是老主人给取的。

李家待他不错,家主让他跟着小郎做书童,学会了认字,也算是吃过些好东西,见过些大场面。

后来骠骑将军入主冀州,李家被抄家,部曲、佃户被打散,迁往各处分田,府中仆人也都遣散了,他被迁到了渤海郡分田种地。

因为识得几个字,又伶俐会说话,在乡里混得还不错,娶了媳妇,年前还生了个小子,虽然土坯的房子不如李府华美,但这是自己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他其实不会种田,刚来之时多亏了左邻右舍的照顾,听说他们都是从青州那边逃难过来的,前几年一直在开荒,这两年才好过了些。

原以为这辈子会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下去,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一个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老农。

可前几天,有人寻了过来,是原本李府的管家,告诉他主人死了,累死在苦役营里,小郎逃了出来,想要召集家人报仇。

自己跟小郎一起长大,按说应该毫不犹豫的起程相随,这才是忠义之道,他读过书,知道什么叫忠义。

但他犹豫了。

妻子粗手大脚,没有府里的侍女漂亮可人,儿子咿咿呀呀还没学会说话,肯定没自己小时候聪明,可这是自己的妻子孩子。

每日清粥小菜,少见荤腥,不如在府中的餐食,可他是民,不是贱籍。

李府迁到此地的人不少,管家去临乡联络人手去了,说是过几天便回。

回来就带自己走。

去给人做奴仆。

李敢抽出刀子,银白色的刀刃映照着他眼中的迷茫。

这是民团配发的,说是用以自保的兵刃。

这把刀子,是用来自己保护自己的,是砍杀贼人,驱逐盗匪的,其实大多数时候,是跟临乡争水争地,拔出来吓唬人的。

他跟着乡里的民团训练了好几年,见识过很多次两个乡的民团结阵对峙,然后互骂一整天。

真动手是不敢用兵刃的,杀人要偿命,聚众反抗会被划为贼人剿灭,那些红衣骑士可不讲情面,说杀人就一定会杀人,说抄家灭族就一定会抄家灭族。

那叫缇骑,他说过很多遍,可乡亲就是记不住,穿着朱红色的袍服,骑着快马,时不时的会来监督,所以就被冠以红衣骑士的名号了。

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呢,有自己的屋,有自己的田,有妻有子,都是自己的。

他回刀入鞘,走出门外,向邻居家中走去。

“管兄,弟有一事相求。”

“什么求不求的,进屋说话,吃过了没?”房里走出一条大汉,虎背熊腰,肌肉虬结,古铜色的肌肤,反射着春日的阳光,一股彪悍之气迎面而来,敞开的衣襟里面,露出一巴掌护心毛。

身着短褐,卷着裤腿,脚上全是泥,看样子是刚从水田里回来,破坏了野兽一般的形象,语气也不符合长相。

笑呵呵的颇显憨厚:“可是遇到难处了?我这里还有百来个大钱,尽管拿去使。”

“多谢兄长照拂,这次不是借钱,有人想要小弟去卖命,弟不想去,想请兄长帮忙杀个人。”

李敢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守着自己拥有的生活,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他知道这个一向照顾他的邻居以前有故事,武艺精湛,气息彪悍,肯定没少杀人,三五个大汉,一时片刻就能放翻,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争水争地的时候,经常看到他与临乡之人徒手相搏,从未败过。

他相信邻居兄长能帮他脱离困境,管家回来的时候必然带不走他。

“怎么回事?”管亥沉声发问。

李敢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把自己的经历和前几天的事情一说。

管亥笑了,赞同道:“正该如此,好好的日子不过,给那些狗大户卖命,那是傻子。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了这些人要造刘将军的反,碰到就得宰了他们。”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天底下,能为咱们这些小民着想的,只有刘将军,若不是担心几个孩儿,某也是要投军的。行了,回吧,人来了知会我一声。”

“多谢兄长。”

“嗐,什么谢不谢的,都是乡里乡亲,伸把手的事。”管亥不以为意。

李敢告辞归家,不打扰人家吃饭了。

他走之后,管亥的妻子脸色不好,埋怨道:“不是说不跟人拼命了吗?你答应过的,与我隐姓埋名,安生度日。”

“几个蟊贼哪里用得着拼命?回头跟民团队正一说,兄弟们乱刀砍了,哪来的危险?吃饭,吃饭,今天帮老张头施肥,可累死我了。”

妻子听了这话才放松下来,嫌弃的说道:“赶紧去河里冲洗一下,你都臭了。”

“施肥还有不臭的?你先给我个菜团子,让我垫垫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都。”

管亥今天帮邻居张家做农活,他食量大,老张头他们家缺劳力,日子不宽裕,不好意思留下吃饭,饿着肚子刚回来。

妻子一边递过饭食,一边数落:“你现在叫管平,别又忘了,好几个邻居都知道你原名了,泄露了身份可怎么办?”

管亥凑过来小声说道:“哪用得着这许多担心,我告诉你,刘将军是黄巾军神上使,那是大贤良师生前任命的,按我说,哪里需要隐藏身份?

幽州、冀州、并州,有得是黄巾军中的兄弟,都安排分田种地了,军中也有不少,安平军那是自己人,满天下对黄巾好的,只有刘将军一人,这还不明白吗?”

妻子被熏的够呛,一把推开了他:“我不管!你答应过的。”

“行行行,我叫管平,你叫张安,平平安安过日子。”管亥几口吃完一个菜团子,出门去河边冲洗去了。

张氏却低声叹息了一句:“大贤良师才没有任命别人当什么神上使,那是骗人的。”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乱世之中,多少人随波逐流,在命运的长河里浮浮沉沉,又有多少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活?

世事如此,万般无奈,能平安度日,已是上天垂怜。

李敢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管家回来,倒是听说临乡民团剿灭了几个贼人,得了一笔赏钱,贼首悬在城门示众。

他专门去县里看了。

都认识。

看样子是有人跟他一个选择。

如李敢这样的事情,最近在乡野多有发生,泛起了几个水花,然后就归于平静了。

缇骑开始收网,不抓人不行了,郭图要跑。

冀州跟郭图预想的不一样,有想法的士人不少,可聚不起兵马来,他们有钱,很多钱,但没人。

颖川士人客居冀州,置办不起产业来,部曲没多少,冀州士人没了田地,只剩下钱了。

光有金银没用啊。

那些黔首不听他们的了。

留在此地也是凭白耽误功夫,浪费时间,他放弃了,聚起来的那几千人,连书城都攻不破。

他打听清楚了,书城守军叫什么千牛卫,不到一千人,可都是军吏,有个说法,说千牛卫选的都是百人将。

他专门去观察过,装备精良,身形壮硕,一看就是精锐。

几千杂兵去攻一千精锐驻守的城池,身后十里就有上万的大军。

怎么打?

没得打!

书城里面也没有民居,只有各处藏书楼、书院、军营,还有上千人的司煊、贼曹差役。

白天有邺县的兵马巡视,不敢明目张胆的聚集兵力,晚上里面不留闲杂人等,里应外合极为困难。

事不成,不如早归,去青州、徐州想想办法。

让冀州士人自己造反吧,他先撤了。

郭图想的挺好,可缇骑已经盯着他有一段时间了,他的马车刚离开邺县十里,就被一队红衣骑士包围了,一通乱箭,随行的护卫损失殆尽。

他乖乖束手就擒。

押入牢中之后,不等上刑,就全交代了。

凡是他知道名字的,一通攀咬。

袁涣冷笑不语,刘虞气得想抽他。

“胡言乱语,攀诬陷害,此必为贼子诡计,我等不可上当。”

按照郭图交待的名单抓人,得抓好几万,他吸引人口的计划必然失败,满天下的士人必然与安平军为敌。

心思可真毒啊!

袁涣出言相劝:“使君不必急躁,这几日接待郭图之人,召集部曲之家,都已派兵抓捕,剩下的,由主公定夺吧。”

事关叛乱,刘虞不好擅专,点点头同意了,可心里很是担忧,刘宜程杀性太重了,又一直防备士人,可别弄出一场屠杀来,那就坏事了。

刘襄接到冀州士人想要叛乱的禀报之时,已经领兵到了郯县附近,安平军三万大军,一南一北,夹住了徐州黄巾七八万人。

东海的黄巾差不多都聚集过来了,下邳的黄巾也在南方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

翻开呈文,嚯!受牵连的人可真不少,不认识的那些先不说,自己麾下的官吏一个都没跑。

这是要反了天了?

再仔细一看,只是郭图的口供,已经抓捕的人员,有一百四十二家,五千多人,人犯还在审理,漏网之鱼还在追捕。

规模不小啊,郭图挺会串联呐!

刘襄回文:“先把郭图吊起来打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