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中宫大殿内,依旧是一片沉寂。
成百上千的权贵重臣们,此刻早已忘却了被麻药控制的身体,一个个皆是面面相觑,静静地观望着事态的演变。
相信事情发展到眼下这种地步,大殿内的众人陆续也看出来了原委。
左将军卢植?
从始至终,这个老山羊压根就没有任何谋反作乱的意思。
他,或许只是想替当年窦氏党锢一案实打实地来上一次翻案。
换句话来说,这属逼宫,而非谋逆。
待这样回过头一想,他们悬着的心不由得重新放松了下来,虽不敢直视天子刘宏的脸庞,但亦在私底下偷偷观瞧,猜测这位君王将会做出的反应。
“世子殿下。”
“老臣不明白啊....”
卢植嘴唇颤栗地看向了台上,语重心长地询问道:“二十多余年了,您当初想要的那些,现在不都掌握了么?可您为何....还要将窦氏一族尽数定成谋逆反贼呢?”
“先帝崩殂之期,正是窦大将军力排众议,从河间宗室将您接来的雒阳....”
“延续党锢,只会一昧地损耗汉室根基,使皇室失信士族,这一切,老臣不信您看不懂。”
一边说着,卢植抿紧嘴唇,眸中掠过几许哀意。
“只是需要一句话,就那么一句话罢了,真的很难吗?”
“仲举公、元礼公、然明先生,他们哪个不是一心渴望振兴汉室的肱骨之臣呐?”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党锢人名从卢植口中颂出,在场不少上了年纪的权贵朝臣纷纷面露凝重。
毫无疑问,他们皆是知情者。
前后几十余年,历经两代帝君的党锢牵连,这些人或是受益者,亦是断然不敢回顾往事的【好臣子】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地响起了“啪啪啪”的抚掌声,众人错愕地转头一瞧,这才发现竟是天子在鼓掌。
“不错不错。”
“细细想来,倒是颇有意思的故事。”
只见天子面色不改,嘴角含笑地看着左将军卢植,旋即他面朝在座的众人笑道:“这个卢子干啊,年幼时就称不上正经,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仍是这般胡闹,呵呵呵....”
“哈....”
“陛下说的是....”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无不干巴巴地附和着。
开玩笑,在场绝大多数都是人精,岂会听不懂天子这番话的用意?
无论是出于想稳住卢植,还是其他,貌似天子皆是要揭过此事不提。
琢磨清楚了这一点,当然不会有人傻乎乎地跳出来唱反调。
即便他们心中对建宁年间的党锢一案都跟明镜似的。
不过。
既然天子不愿意承认,那么这件事从本质上来看它就不存在。
“子干,你老大不小了,就别胡闹了。”天子平淡的语气中,隐约透露了几分警告。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亦是简单:就此打住,朕能视今日一切统统为过往云烟一笑置之。
迎面毫不示弱地对上了天子的目光,感受着那轻描淡写态度下的威胁,卢植足足沉默了十几息,方才开口说道:“世子殿下,有个人....他想见您很久了。”
说着,老山羊无奈地拍了拍手掌。
下一秒,就见大殿外徐徐走入了一名全副武装的上林卫。
果然,连上林卫....也被渗透了大半。
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殿门。
不得不说,他必须承认,此处那些舞姬乐师的发难,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自己原以为在这场皇狩中,卢植真正的杀手锏会是那些上林卫以及洛水禁军。
但没想到,竟是面前这一排排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
然而尽管如此,天子心中仍是如尘封古井般丝毫不慌。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他太了解卢子干了,知道这个儒生自始至终并无对权利的野心。
一半来自性格,一半....则是惹人怜惜的士人倨傲。
如若要换做屠夫何进那等野心勃勃之辈,那他刘宏恐怕早就无法像眼下这般稳如泰山了。
故此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殿外禁军被卢植控制,这恰恰是一桩好事。
毕竟这能优先确保众人的安全。
左将军卢植与窦氏冤魂,二者既是一条战线上的盟友,同时又是追求不一的敌人。
可就在天子注视着殿外之际,那个被左将军卢植唤入堂中的上林卫,此刻已是摘下了遮盖面容的头盔甲片,露出了一张苍老面孔,旋即,这人负背着双手,朝着高台幽幽地笑道:“好久不见了,世子。”
“....”
天子起初一愣,随即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他望向那名老者的目光变化了万千,从平静到失神,最终演变为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震惊,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事务。
“不....不可能,你?不是早就?!”天子张了张嘴,喃喃个不断。
听到这话,老者嘴唇轻启,整张脸上的疤痕透过百道烛火的映照显得格外沧桑,他笑着接话道:“早就什么?”
“早就死在那天晚上的雒都亭了是么?不,当年我虽意外兵败,但趁着众目睽睽之下自刎陨命的,却是与我长相酷似的一介亲卫....”
说罢,老者揉搓着虎口,挺直了腰板,双眸宛若鹰视般环顾着殿内左右,正色说道:“我乃光武皇帝亲封云台将安丰侯玄孙,先帝亲册槐里侯,窦武!”
窦?
窦武?
前任大将军窦武?
殿内众多权贵朝臣无不陷入一片哗然,面露惊愕,时不时地窃窃私语,连带着几位老臣,包括太尉桥玄在内,更是目瞪口呆地死死盯着那名自称是窦武的老者,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槐里侯....
太尉桥玄暗暗念叨了几声,他感觉眼前那名老者,的确是与自己记忆中的窦大将军有着几分相似。
只不过,也仅仅是几分。
当然,在场一些年轻一代的朝臣子弟多半则不清楚窦武究竟是何人,就比如李儒、郭嘉。
他们对于眼前一幕倍感疑惑,搞不懂窦武这个名字怎得就引起了众多权贵的震惊。
云台将?窦氏?
如果记得不错,应不是二十八将,是后续加入进来的另外四人之一。
再结合着先前左将军卢植简单赘述的一番党锢祸事,李儒捋了捋胡茬,渐渐恍然大悟。
【有意思了....】
李儒眯了眯眼睛,看了看窦武,又瞧了瞧高台天子,旋即,将目光挪移至不知何时空缺坐席的何进。
大将军,溜走了?
他是早就预想到今日这场戏码么?
对了,十有八九该是那个贾文和为其出谋划策,呵,真是老谋深算的家伙。
但若是局势混乱,仲颖是否能借机分上一杯羹呢?
想到这里,李儒扭头牵了牵董卓的衣袖,附在对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眨眼间,历经片刻失神的天子,整张脸庞已是浮现了几许阴恨,似乎有着一股无形之中的威压笼罩在殿内诸人的心头。
“卢子干,你越线了。”天子面无表情地瞥向卢植。
“....”卢植静静地看着台上,一言不发。
目不转睛地盯着卢植,天子携着怒火,咬牙沉声道:“处心积虑弄一个冒牌假货出来,你想做甚?”
“假货?”还没等卢植开口,便见那窦武眼皮轻抬,笑着说道:“世子,你在说什么?我是假冒的?”
刘宏以讥讽的眼神扫了一圈窦武,冷笑着不屑道:“朕不否认,汝的长相确实和那厮几近相近,不过唯独一点....朕相信自己的眼睛,亦能肯定往年死在雒都亭家伙,就是窦武....”
说到这里,他歪着脑袋望向卢植:“你是想让朕承认党锢一案的变动,对么?”
卢植微微一滞。
岂料此时,天子刘宏已徐徐站起了身子,不顾旁边中常侍蹇硕的阻拦,大步走下了台阶。
只见他向半空伸出左掌,操持着愠怒口吻道:“剑。”
闻言,南军首将朱儁踉跄地爬了起来,勉强支撑着步伐,抽出腰间的佩剑,双手捧给了天子。
“窦游平,你知道么?”
“二十余年了,朕一直有个遗憾。”
接过了朱儁递来的利剑,天子单手提起,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窦武,言之凿凿地说道:“遗憾于....那年你是自刎雒都亭,并非朕亲手所杀,这样也好,如今你自称是那家伙,就帮朕弥补一下那份憾事吧。”
“....”窦武面色一怔,眸中不自觉间闪过几丝畏惧。
在天子朝着他挥剑那一刻,这老者忍不住地退了两步,遂扑通地一声栽倒在地。
见状,卢植眉头紧锁。
反观天子此时已是将剑尖抵在了对方的脖颈处,继续说道:“但是,你不是窦游平。”
“最起码,那家伙戎马一生,性子刚烈。”
“不像汝这般,败狗一条。”
此话说完,他轻抖衣袖,拂然转身,把利剑应声插入了朱儁的腰鞘,旋即,又阴冷地看了一圈四周,叫无数权贵朝臣不禁打了个冷颤。
紧接着,他把目光定格于卢植的身上:“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逼迫朕承认党锢一案,去除窦氏的枷锁?还是....要让朕退位让贤?”
天子摇了摇头,语气强硬且不容置疑地说道:“窦氏乃乱臣贼子,此事绝无再议,至于退位,朕有朝一日会着重考虑,但不是现在。”
正说到这,突见牙门将刘备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大声喊道:“陛下,栾川守军反了,他们与洛水禁军相汇,朝着各处西园部疯狂进攻!”
“什么?”天子脸色猛地一变,表情远比见到那个冒牌货时还要更差。
依照常理来看,他根本不相信栾川驻军会反,否则,自己也不可能暗中调集那支部队。
除非,是有乱党渗入了这支番号为越骑营的北军五校....
待理清了思绪,天子神色复杂地扭头看了一眼卢植,冷冷地说道:“卢子干,你叫朕很失望。”
“老臣....”
卢植手掌一软,似乎整个人的精气神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干了大半。
与此同时,在洛水行宫附近的一处山坡上,曾化名恒蠡的门下侍郎此刻正双眸淡然地眺望着前方愈发高涨的火光,嘴角微微上扬,饱含唏嘘地说道:“卢子干,真是不好意思。”
“我刘蠡想要的,光靠你那些谋划,永远给不了。”
“快些,燃得再快些吧!”
“何进,汝继承了窦游平的位置,就且让我看看,这场乱局,你要如何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