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舍人原本是中书省掌制诰的职位, 后来废三省,设内阁,中书舍人就成了天子近臣, 不属于任何一方,做的事情看似简单,只需要记录不需要说话, 但因为是天子近臣,处理的都是机密文件, 天子有什么诏令,都是由中书舍人起草, 所以中书舍人可以算是第一时间知道皇帝真正想法的人。

嘴就要格外严。

萧景曜去宫里当值的第一天, 站在正宁帝身后, 时刻打起精神, 准备听令。

有了前一阵子被正宁帝时不时叫来读书的经历, 萧景曜对正宁帝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并不十分紧张。眼观鼻鼻观心,垂手站在一旁等正宁帝吩咐。

这一次在御前伺候, 和以往当侍读时相比, 萧景曜明显察觉到,关注自己,或者说,监视自己的人变多了。

对此,萧景曜早有心理准备。

侍读说白了不过就是替正宁帝念念书解解闷,读的书都是正宁帝想听的,没有任何机密的东西。

现在萧景曜成了中书舍人, 接触到的机密文件变多,还能替正宁帝将奏折分类。这就意味着正宁帝要批阅的奏折, 萧景曜要提前看完一遍,再进行分类。

这个位置如此重要,正宁帝肯定会派人盯着。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萧景曜很清楚。

萧景曜认认真真地分着奏折,将那些暗中投来的目光抛在一边。都说君子坦****,萧景曜不脸大自称君子,但他捋了一遍自己现在情况,觉得自己的人际关系简直干净到不行,不结党不营私,在翰林院也就和同一屋的翰林们交情好一些。那些翰林,一门心思养老,全都是咸鱼,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朋党之争。

除了顾将军府、承恩公府和公孙府之外,萧景曜在京中,并没有第四家交情匪浅的人家。

承恩公府都是萧元青的锅,不能算到萧景曜头上。

再一捋,公孙家,帝师之家,地位超然。承恩公府,两代后族,同样地位超然,却只剩窦平旌一人支撑门楣。虽然是太子母族,但夺嫡之事,大家都默契的把承恩公府排除在外了。并不是什么关系麻烦的地方。顾将军府就更不用说,回京后专注养老,同样关系简单。

这么一看,萧景曜身边的关系简直干净到不行。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夺嫡站队的心思,认认真真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别说正宁帝派人盯着他,就算正宁帝在他身上装个二十四小时摄像头,萧景曜都没有再怕的。

反正我又没干过犯忌讳的事!

萧景曜淡定地将奏折分好类,看着堆成好几座小山的奏折,深感当皇帝也不容易。

大齐疆域辽阔,各地官员送来的折子中,除了一部分问安的废话折子之外,其他的折子,好事少,坏事多。

这边旱那边涝,哪里有了匪患,刚刚平息,哪里山体滑坡,死了多少人,哪里贪官作祟,引发民乱……

萧景曜一边看一边整理,分类迅速极快,内心却一片惊涛骇浪。

大齐现在看似蒸蒸日上,实际上问题也一大堆,还都是不得不处理的紧急政务。

比如鲁州爆发民乱之事,就是钦差的加急密报,说是赈灾粮被人贪一一大半,朝中下拨一百万石粮食,到了鲁州,剩下的不到一半。鲁州官员再盘剥一层,开仓赈粮,百姓们连稀粥都喝不上,说是放粮赈灾,实际上一碗粥里只有几粒米,饿死无数,引发民乱。请陛下彻查鲁州赈灾粮被贪一事。

萧景曜心下一跳,这种级别的贪污案,必然是从上到下层层盘剥,过一道手被盘掉一层,落到百姓头上,怕是连一半都没有。

不然也不可能会饿死那么多百姓。

大齐百姓和华夏历朝历代的百姓一样,忍耐度极高。但凡还有一点点活路,都不至于爆发民乱。

也不知道朝中到底有哪些人动了手。如此缺德,该让他们也饿死,这才能真切地体会到灾民的绝望。

萧景曜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将鲁州赈灾粮被贪污一事的奏折放在了要紧事那堆奏折中的最上面,等待正宁帝处理。

果不其然,正宁帝看完钦差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后,怒火滔天,差点把桌子给掀了,气愤地一脚踹翻椅子,愤怒地在殿中来回走动,最终越想越气,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铮的一声,宝剑出鞘,全身都被怒火包围着的正宁帝狠狠拔出剑,对着桌子连砍了十来下,硬生生将桌子大卸八块,嘴里不停大骂,“贪贪贪!朕杀的贪官污吏还不够吗?大灾之下,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这等畜生竟然还贪百姓的救命粮!朕要诛他们九族!”

殿中已经跪了一大群人。萧景曜还是第一次看到正宁帝发怒,帝王执掌天下人的生杀大权,真真切切地向萧景曜展示了一番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摆驾政事堂!”

政事堂是六部阁老和皇帝在宫中议事的地方,鲁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正宁帝当然要和阁老们商议。

萧景曜跟在正宁帝身后,感受到正宁帝还未消去的怒火,略微低了低头。

自上而下的贪腐大案,不知道这次朝中有多少插了手。按照正宁帝以往对贪官污吏的整治手段,估计这次又要杀个人头滚滚,菜市场上空都是血腥味。

到了政事堂之后,萧景曜更是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现在就是个中书舍人,只干活不张嘴,正宁帝满腔怒火还未发作,萧景曜的存在感不需要太强。

但萧景曜那张脸,天生自带聚光灯效果。他又长高了一点,一身青色官袍更衬得他跟一株翠竹似的,清雅又贵气。阁老们一眼就看到了萧景曜,眼神闪了闪,赶紧向正宁帝行礼。萧景曜被正宁帝提拔为中书舍人一事,他们昨天就收到消息了,心里还挺期待近距离看看萧景曜这个天才状元,看看他的言行举止以及处理政事的方法是否有一代名相的潜质。

阁老们原本是想暗中观察萧景曜一番的,但他们和正宁帝共事多年,正宁帝有没有动怒,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眼下正宁帝的怒火……大家心中都是一跳,又有哪个地方出大事了?

正宁帝也不废话,稍一抬手示意阁老们站起来,将手中的奏折往桌上狠狠一拍,“你们自己看!”

李首辅拿过奏折,打开一看,眼皮就是一跳,将折子递给了胡阁老。

赈灾粮由朝臣商议下拨多少后,便下令鲁州开仓放粮。

结果赈灾粮少了一半?

胡阁老拍桌大怒,“陛下,臣请陛下彻查赈灾粮一事,将这帮朝中蠹虫清理干净!”

胡阁老辛辛苦苦算好国库每一份钱粮,一分都不让正宁帝多花。知道鲁州灾情后,胡阁老爽快点头同意放粮。结果这笔给百姓的救命粮,竟然没落到百姓手里!

胡阁老出离愤怒了,“贪官可恨,该杀!”

李首辅几人同样开口道:“请陛下彻查。”

这次赈灾粮,鲁州州府粮仓有五十万石粮食,正宁帝又下旨,让鲁州隔壁的秦州调粮食五十万石支援秦州赈灾,这才凑了一百万石粮食。

萧景曜火速在心里做了道数学题,一石120斤,100万石粮食就是一亿两千万斤粮食,鲁州灾民总共300万人,平摊到每人头上,就是每人40斤。当然,还要算上路上的粮食损耗,每人平摊到的粮食肯定没有这个数。但就算路上损耗了一半,每人也能有20多斤的口粮,鲁州本地的粮仓,可不需要押运,自然也不会有损耗。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施粥棚中,一碗粥中只有几粒米的情况。

这帮人,真是贪得无厌。

萧景曜眼中厌恶之色一闪,只觉得鲁州和秦州估计都有猫腻。

钦差查到了鲁州灾民无粮可吃,饿死灾民无数,怕是鲁州和秦州两州的粮仓都出了问题。

阁老们自然也看出来了这一点,当即说道:“陛下,依臣所见,当务之急,还得另派督查御史过去赈灾。一明一暗,明面上赈灾,暗地里查明到底有哪些人伸了手,再将他们抄家查办,给老百姓一个公道。”

李首辅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次负责赈灾的督查御史,必定要公正廉明,且悍不畏死。”

想也知道,鲁州赈灾粮被贪污一事案发,前去彻查的钦差肯定会遭遇各种意外。

话说现在这位给陛下派送加急密报的钦差,还安全吗?

阁老们看着桌子上的密报,深深叹了口气。

胡阁老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喝了杯茶降降火气,“房子良是个能吏,以他的本事,既然将密报送了出来,应当将鲁州那帮蝇营狗苟之辈给稳住了。”

也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证据。不过以这封密报来看,房子良应当只是看到了赈灾粮被贪,还没查明真相,也不知道都有哪些人动了手脚。

正宁帝面上的怒火全都消失不见,冷静地听着阁老们的讨论,又冷静地端过手边的茶杯,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看起来平静极了。

萧景曜却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正宁帝现在不见了怒火,就像一只原本躁动不安的猛兽,突然冷静蛰伏了下来,平静的表面下,是沸腾的岩浆。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定要见血。

正宁帝闭了闭眼,食指不轻不重地敲着桌面,每一声都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上,让人不自觉感到心下发寒。

“朕记得,鲁州总兵马积善,秦州总兵贺启光,都曾在边疆任过将领?”

萧景曜心头一跳。

李首辅掌管吏部,官员铨选考评全由吏部主管,自然对大齐各个官员的资历一清二楚。

见正宁帝如此问,李首辅当即点头道:“陛下圣明。马积善在先帝二十五年从边疆调至平州,后来三升三降,一路沉浮,五年前任鲁州总兵。贺启光是陛下登基第一年的武状元,也去了边疆,在顾将军手下历练了五年后,回到青州,后擢升秦州总兵一职。”

萧景曜大概算了算,这两总兵一老年一中年,前者仕途不畅,后者比起前者来,堪称官运通途。一州总兵之位,和知州平起平坐,又有兵权,自然是一地大员。

不过正宁帝突然提到这两个州的总兵,又提到他们都在边疆任过将领……

萧景曜眼皮子跳了跳,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正宁帝还在皱着眉头敲桌子,“顾希宁断了一臂,顾希维太过年轻,莫非要明晟亲自去?”

李首辅脸皮也是一阵抽搐,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决定帮顾明晟一回,认真问正宁帝:“陛下可是有意派顾家人去平乱?”

萧景曜心中一沉。这种立功的好机会,换个人肯定兴高采烈去了。问题是顾明晟的功劳已经足够多了,不管是他,还是顾希宁和顾希维两兄弟,都不想再在武将兵权这方面引起正宁帝的忌讳。

正宁帝现在看着倒是对顾明晟信任有加。但君心难测,三人成虎,顾明晟威望太大,日后正宁帝真的不会猜忌他吗?

萧景曜的心也提了起来。但萧景曜十分稳得住,心中焦急,面上还是一派沉稳,仿佛没听到正宁帝和阁老们的谈话似的,一脸平静地站在原地,谁都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李首辅用余光瞟了一眼萧景曜,心中暗暗点头。如此年纪就能这般沉稳,未来可期。

正宁帝听李首辅这般问,也没瞒着自己的念头,“那帮东西既然能干出这等畜生不如之事,想来也不会顾忌任何人的性命。前去查案的钦差必然有性命之忧,钦差手中没兵符,动不了军队,文官武将互相看不过眼,文官们若是无诏,根本指挥不动那帮总兵。马积善和贺启光既然都曾在边疆任过将领,顾家人过去,应当能指挥得动他们。”

萧景曜头上飘过六个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正宁帝是太相信顾将军,还是该说在正宁帝心中,顾将军的威望可能比大家想象中的还高。

听听正宁帝说的是什么话?朝廷钦差指挥不动地方总兵,顾明晟可以。

真是卧了个大槽,顾明晟要是在这里,听了这话能当场给正宁帝跪下。

还连声请罪都没办法说。

李首辅的脸色也有一瞬间的复杂,无奈道:“陛下,顾将军定然愿为陛下效命,但顾将军征战多年,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天,朝中人才济济,陛下也该给别人为陛下效命的机会。顾将军才回京多久,拉磨的驴也该歇一歇啦。”

顾阁老同样点头附和,一脸严肃,“李首辅言之有理,文官中人才济济,钦差多由文官担任,就不劳烦顾将军了。”

正宁帝只当他们是在为文官们争取利益,当即无奈道:“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朕的臂膀。如今战事平息,文官们展示才华的机会多得是,你们别总盯着顾将军。”

李首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似是被陛下敲打了后有些郁闷,而后一脸正气道:“陛下,臣并非是同顾将军做文武意气之争。只是顾将军领兵多年,在军中威望甚高,陛下若继续让他去鲁州和秦州带兵,未免对他太过厚爱。过犹不及啊,陛下!”

正宁帝无奈地看了李首辅一眼,终于妥协,“朕先前也答应过明晟,让他在家好好养身体,确实不应让他再过劳累。你们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便举荐给朕,必定要将贪污之事查明清楚。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李首辅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对着正宁帝提议道:“陛下看,派许季陵去鲁州,如何?”

“御史台许季陵?”正宁帝沉吟片刻,点头道,“那便依李卿所言,让他去鲁州查明真相,也让朕的耳根子清净几日。”

许季陵,大齐著名喷子。上喷皇帝下骂贪官,每天早朝必要参人。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被他参过。

包括正宁帝。

甚至正宁帝更惨,被许季陵盯着劝谏。隔三差五来一回,正宁帝再好的脾气也吃不消。

眼下李首辅说要让许季陵去鲁州,正宁帝也松了口气。

萧景曜同样松了口气,还好正宁帝没让顾将军去处理这事儿。到时候顾将军要真是无兵符就指挥动了那两位总兵,那可真是岌岌可危。

至于头铁的许季陵……倒也不必担心他因为太过头铁而被贪官干掉。萧景曜背过官员们的姻亲关系,许季陵出身很不错,是南平侯府的次子,从小就是个毒舌,一口毒牙满嘴毒汁,骂哭无数个小伙伴,被亲爹从小打到大。

可能是因为太过毒舌,没什么朋友。许季陵从小就能沉下心来看书,在念书上很是有些天分,顺顺利利中了进士,然后一头奔进他理想中的部门——御史台。

从此在御史台骂了个爽,彻底放飞自我,一点都不浪费自己的天赋。南平侯都被他参过好几本,父子俩当朝对骂,成为京城一桩笑谈。

真是哄堂大孝。

萧景曜发现,京城中的带孝子,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至于为什么许季陵头这么铁,对着正宁帝也不改毒舌本色。那当然是因为他本身背景够硬。南平侯的侯爵在正宁帝眼里当然不算什么,但南平侯夫人是正宁帝的异母姐姐,永安公主。

正宁帝这人本就重亲情,永安公主未下降之前,和正宁帝感情十分不错。当年夺嫡之时,永安公主给了正宁帝不小的支持。所以许季陵头铁地喷正宁帝,正宁帝也没同他计较。

毕竟许季陵也算是正宁帝的外甥,晚辈闹腾,长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御史台的御史们没少给正宁帝找事,不是许季陵,也有别的御史喷正宁帝。

只能说,头铁的人,还是有点能耐的。要么自己很牛逼,要么家里很牛逼,不然早就被人给打死了,根本活不到现在。

正宁帝见了许季陵也心烦,李首辅让许季陵去查真相,正宁帝顺势就点了头。朕的耳根子总算能清净几天了!

许季陵的安危也不必担心。南平侯同样是以军功封侯,是除了顾明晟之外,武将中威望最高之人。

其实仔细算起来,南平侯因为有永安公主这位妻子,地位隐隐要比顾明晟高。只是顾明晟横扫胡人,为大齐边疆百姓争取了十多年和平日子,战绩稳压南平侯一头,这才让靠拳头说话的武将们彻底服气。

先前就说了,朝中官员往上扯一扯,都能算亲戚。同为武将,南平侯府自然和马积善贺启光二人有交情。

许季陵去鲁州查案,应当不会发生钦差和总兵不和之事。

不过想想他那张嘴……正宁帝眼角抽搐了一会儿,转头吩咐萧景曜,“呈笔墨过来,朕要给许季陵一份诏书。”

很快就有人将笔墨纸砚放在萧景曜面前,正宁帝口述,萧景曜润色提笔,写了一份允许许季陵在紧急时刻调动兵马将胆敢反抗的贪官污吏捉拿归案的诏书。

萧景曜屏息凝神,在正宁帝口述的同时,完成了他为正宁帝起草的第一份诏书。

正宁帝拿过来一看,眉头一挑,这小子还挺会润色,“不错。”

又命人提醒许季陵,“让他称病在家不见人,反正也没人乐意去找他。到了鲁州后,真要同两位总兵打交道,就好好管一管他那张嘴。”

武将脾气爆,许季陵再张嘴就喷毒汁,真的容易被打死。

李首辅见正宁帝脸上有了笑容,气氛不若刚才那般紧张,同样放松了下来,与正宁帝玩笑道:“陛下如此不放心,不如再换个人?”

“不用换,就让他去!”正宁帝斩钉截铁,“那些敢对赈灾粮伸手的人罪该万死,轻易被砍掉脑袋也是便宜了他们。正好让许季陵再骂骂他们。”

这才是许季陵该去发光发热的地方。骂死多少个贪官污吏都不嫌多。

李首辅见正宁帝不再提起顾将军,满意地点点头。

正宁帝也很满意李首辅等阁老的态度。这事儿已经定了人选,便不再多提,只等许季陵的查案结果。

萧景曜察觉到正宁帝和其他阁老的目光都从自己身上扫过,更是绷直了背,知道这是他们对自己的一个考验。

中书舍人,嘴必定要严。正宁帝都说让许季陵称病不出,暗中去鲁州。那就证明这事儿不能在传出去。若是萧景曜走漏了风声,那怕是考虑该怎么在流放地好好活下去了。

正宁帝没有让萧景曜守口如瓶,其他阁老们也没有提醒萧景曜,只看萧景曜够不够沉稳。

萧景曜纹风不动,正宁帝他们不提到自己,萧景曜就继续站在一旁当壁花,竖起耳朵听他们继续商讨政事。

正宁帝叹气,“官员贪腐之风屡禁不止,朕都不知杀了多少人,还是拦不住他们的贪性。”

胡阁老是六位阁老中最愤怒的那个,恨恨道:“这帮国之蠹虫,自己没本事,又奢靡。朝廷给的俸禄已经足够他们养家糊口,但若是想大肆挥霍,便是有个国库都不够花的。他们就想法设法贪墨国库的钱财,那可是朝廷的钱,百姓的税收,是陛下治理天下要用的银钱!”

本官辛辛苦苦为陛下攒家底,你们这帮狗东西在后头当小偷,不弄死你们,都对不起本官为了攒国库而掉的头发!

顾阁老很是愤怒,你们敢让本官脑袋疼,本官就让你们掉脑袋!

李首辅更理智一些,沉吟片刻方道:“陛下对贪官污吏十分痛恨,官员们不管心里怎么想,大多不敢伸手。外放官员……天高皇帝远,他们起了贪心,和地方官吏狼狈为奸,各地账目繁琐,尤其是赈灾,经手的官员太多,容易有漏洞,便被他们钻了空子。陛下让人去查,也得一个个官员查下去,查案时间太长,也便于他们销毁证据。”

这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正宁帝脸色又沉了下来,“人有贪性不假,但这么多年圣贤书读下来,若是还控制不住自己的贪欲,还当什么父母官?”

“陛下,有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不是为民造福,而是求自家富贵。”李首辅叹气。

胡阁老五人同样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做到文官的顶点了,到了他们这个地位,求的不是财,而是身后名。更何况,他们也不缺钱。身为阁老,他们当然不会主动贪墨,该发的银钱都不会捞油水,但水至清则无鱼,赈灾款他们肯定不会伸手,但利用职务之便收点油水和孝敬,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过。

这都成官场潜规则了,正宁帝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但也因为如此,正宁帝对贪官更愤怒了。你们都能捞油水收孝敬了,为何还要向赈灾款动手?

一想到这些,正宁帝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其实大齐给官员的待遇不算低。除了每月的银钱之外,朝廷还给官员发地。如阁老们这些二品大员,朝廷给他们发二十顷永业田和三十顷职田。永业田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职田的话,致仕后又要还给朝廷。一顷田就是二十亩,他们名下光是朝廷给的田产,就有一千亩。按一亩地产三石粮食来算,一年粮食收入就有三千石。单是这些田的收入,就足够他们养家糊口了。

不仅如此,朝廷每年还给他们发五百石的禄米,柴薪,茶钱,酒钱,煤炭钱,各种布料,还有伺候他们的役夫,如果不领役夫,也可以折算成银钱。零零总总下来,一年上万两俸禄应该不成问题。

只不过他们的开销也大,买个宅子就将半辈子的俸禄给花了出去,再加上养奴仆,子女婚嫁要备的聘礼和嫁妆,日常用度,笔墨纸砚,人情往来……

这么一算,还是不太够的。所以他们也不拒绝收别人的孝敬钱。

像萧景曜这样生财有道的官员毕竟是少数。许多京官辛辛苦苦一辈子依然在京城买不起房。京城房价高的问题,真的是自古以来。

大齐对官员很是优待。京官致仕后,正五品以上官员,可以享受当值时一半的薪俸。若是德高望重的官员,朝廷给他全额发放薪俸。地方官就得正四品以上才能有这个待遇。

萧景曜现在是正六品,也就是说,他再努力升两级,就算突然想躺平,只要能顺利苟到退休,自然可以拿一半的薪俸。

另类退休金了属于是。

萧景曜忍不住感叹,果然,不管什么时候,公务员的待遇都不会差。怪不得他穿越前,考公大军逐年暴增。

萧景曜这回升了官,俸禄自然也跟着往上升了升。他现在一年能拿540两银子,还能有四个役夫,不过萧元青已经采买好了下人,萧景曜也不需要役夫,便将役夫折算成银钱,再加上朝廷一年给他补助的两匹绸缎两匹棉布,以及其他补贴,算下来一年能拿到一千两银子。

萧元青和萧子敬现在不当家,没有家当给他们败,每天开开心心地揣着十两银子上街,有时候花光,有时候全部带回来,有时候还能多带一些回来。最后一种情况,大概就是萧元青跟着窦平旌跑去瓦舍里踢蹴鞠,瓦舍卖门票卖爆了,给他们的分红。

萧景曜自己身上穿的戴的,除了官袍之外,常服所用布料都是精致上等货,齐氏她们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买下来,萧景曜的俸禄也确实不够。

不过萧景曜赚银子是一把好手,一出手就是六位数的进账,齐氏她们也攒了些银子,根本没有省钱的概念。

像萧景曜这种无甚根基的外地官员,在京城里能过得这么滋润,确实罕见。

正宁帝和阁老们从官员薪俸聊到了如何从源头上杜绝贪腐的问题。聊着聊着,正宁帝的目光就落在了萧景曜身上,“朕听承恩公说,你当值时很是老实,别人给你送礼,你都拒绝了?”

萧景曜一脸坦然,“回陛下,臣刚刚卖了科举书籍,赚了些银子,没必要收别人的礼。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臣不过刚刚进入官场的小翰林,自然要小心谨慎。”

“你倒是实诚,不说自己生性廉洁。”

萧景曜心说屋里还坐着六个收孝敬的阁老呢。我要是踩着别人吹自己,这情商得多堪忧。得罪人的能力,怕是能和许季陵相比了。

萧景曜接着诚恳道:“臣不敢糊弄陛下,实话实说,臣也安心。”

正宁帝心情好转了些一点,饶有兴趣地看着萧景曜,“你的意思是,若是想从源头上杜绝官员贪腐,得让他们不缺银子?”

萧景曜摇头,“便是陛下都要为银钱发愁,官员们不缺银子,俸禄要怎么定才叫不缺银子?人的贪欲是无止尽的,贪婪的人,便是给了他一座金山,他都觉得不够。”

“朕富有四海,你怎么知道朕会为银钱发愁?”

萧景曜叹气,“虽说大齐疆域辽阔,百姓们安居乐业,朝廷每年都能收不少税。但陛下爱民如子,一心记挂着百姓,想让百姓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各地修水渠,搭桥,兴建水利,以事农桑。工程一动都是钱,还要下拨赈灾款。哪里都要用钱。是以臣大胆猜测,陛下也会为银钱发愁。”

萧景曜顿了顿,想到李首辅对正宁帝说话时亲近的口吻,觉得正宁帝应当是比较喜欢偶尔展现出对他的亲近的。太过恭敬自持,到底缺了些亲近,也别提什么天子宠臣,简在帝心了。

这么想着,萧景曜当即狡黠一笑,少年郎独有的意气风发的干净明澈扑面而来,“更何况,陛下的钱袋子胡阁老一直辛辛苦苦为国库攒钱攒粮,每回为了拨款之事心疼不已,都成了官员中的一桩笑谈了。”

胡阁老得意抬了抬下巴,没错,本官就是见不得有人搬国库!

萧景曜话锋一转,微微叹了口气,“胡阁老不过是户部尚书,代陛下掌管国库钱粮而已。说白了,国库的钱粮是多是少,和胡阁老没太大关系。但胡阁老依然勤勤恳恳攒钱攒粮,一片爱民之心,天地可鉴。陛下重用胡阁老,胡阁老为了国库钱粮之事同您吵架,您也不生气。想来陛下也是知晓胡阁老的难处。胡阁老管的是朝廷的钱袋子,陛下乃天下之主,户部为银钱发愁,陛下自然也愁银钱不够多。”

“否则,以陛下爱民之心,恨不得到处兴修水利,广修茅屋,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

“好一个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正宁帝抚掌笑道,“那你可有办法,禁止官员贪腐?”

萧景曜想了想,斟酌道:“陛下应当发现了,贪官污吏是不能彻底禁止的,人性多变,不是每个人都能压制住自己的贪欲。只能想办法,增加他们贪腐的难度。”

正宁帝来了兴致,认真地看着萧景曜,“哦?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萧景曜感受到正宁帝和六位阁老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脸不红心不跳,心态稳的一批,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朗声道:“依臣之见,可以采用责任到个人的方式。朝廷下拨的赈灾钱粮,每一笔用处,都该由负责人详细记录,并签字盖印。就算是一两粮食,一两银子的去向,账目上该清清楚楚。谁负责记录的,在谁手上开支突然变多,都有详实的记录。他们想要做假账,风险大增,负责人未必愿意。”

现在贪官做假账,无非是责任不清,账目不明,查起来非常碍事。责任到个人后,再想伸手,也该想想值不值得为了这点钱粮带着一户口本去阎王殿报道。

萧景曜继续提议,“这些记录都要封存,终生有效。若是有什么差错被查了出来,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对方还活着,都该向对方追责。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终生责任制,可不是致仕后就不管的,多年烂账都给你盘清楚了,查出来后一个都别想跑。

正宁帝的眼神越来越亮。

萧景曜越说越顺,思路更广,又给了正宁帝一个提议,“内务府有营造司,名下应该有印刷坊。陛下何不办一份官方报纸?”

现在出版业很发达,看看邓氏书局就知道了,挣得盆满钵满,还非常有版权意识。

民间印刷出版业都繁荣成这样了,官府的印刷出版技术只会更好。

正宁帝忍不住发问,“何为报纸?”

萧景曜解释道:“就是一张大纸,上面分出几个大版块。可以刊印官方消息,譬如朝廷给了多少赈灾款项,都印出来,天下皆知。想要瞒报伸手的官员,心里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瞒得住悠悠众口。”

这年头的贪腐,很多情况下是消息不灵通。百姓们不知道官府给了多少赈灾粮,也不敢反抗。若是报纸上清清楚楚印了出来,百姓中亦有悍不畏死之人,天下读书人都看着,若是款项不对,当地官员的名声立即臭不可闻。

正宁帝和六部阁老都听得入神,眼神大亮。李首辅亲自给萧景曜端了杯茶,“继续说。”

萧景曜连道不敢,谢过李首辅后,接着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版块,其他版块,可以印一些贪官污吏被处置之事,让天下百姓都知晓陛下圣明烛照,一心为民。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印一些官府整理出来的农桑之事的小妙招,便是农夫农妇们买了,都能有些用处。一张报纸版面足够多,还能向读书人征稿,刊登一些他们的文章,来个以文会友,甚至可以设置一个连载故事的版面,让看故事的人抓心挠肝等着下一期报纸发行,这样不愁赚不到钱……额,朝廷的报纸,赚不赚钱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这很重要!”胡阁老豁然起身,三两步就到了萧景曜面前,恨不能将萧景曜引为知己。胡阁老紧紧地握住萧景曜的手,转身真情实感地对正宁帝说道,“陛下!萧景曜这般本事,合该来我们户部当差!”

李首辅轻咳一声,“吏部也缺人才。”

刑部尚书季阁老一咧嘴,“我可是听闻,萧状元最擅律法,合该是我们刑部的人。”

礼部尚书郑阁老冷哼一声,“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萧状元如此本事,该来我们礼部!”

兵部尚书王阁老笑着捋了捋胡须,“老夫觉得萧状元来我们兵部当值也不错。”

工部尚书吴阁老顿时不干了,袖子一撸,振振有词,“萧状元开口闭口都是修水渠,兴水利,印刷报纸同样属于工坊之事,分明该是我们工部的人!”

正宁帝万万没想到,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的阁老们都争着吵着要抢人了。

萧景曜也没见过这种架势,看着胡阁老看向自己格外炙热的目光,萧景曜面上含笑,手上却不停扭动,想将自己的手从胡阁老的手中拯救出来。

听到其他阁老同自己抢人,胡阁老更加愤怒,“你们吵个屁!工部兵部刑部礼部,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哪回干活,不需要问我要银子?我成天拿着算盘扒拉着国库的钱粮,晚上做梦都在打算盘,就为了支撑你们,让你们能放开手大干一场。看看我的头发,愁得都没剩几根了。你们还跟我抢人,脸呢?”

“户部没了银钱,我看你们怎么干活!”

“尤其是工部!修水利修水利,修水利不要钱的吗?今年简单地治个黄河,国库就掏了一百万两银子!还有别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工程,老夫辛辛苦苦攒点家底容易吗?你们一个两个的,报款项报得倒是开心,有本事你们自己来管国库啊!”

胡阁老骂了个爽。

正宁帝轻咳一声,亲自起身将胡阁老按在位置上,给李首辅等人使了个眼色,温和笑道:“朕也知晓你的难处。萧景曜现在到底太过年轻,朕想让他在朕身边历练几年再放他去六部当值。你们若是起了爱才之心,私底下教导他一番也不错。这小子今天还是第一天来朕身边当差,你们倒好,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抢人。挖墙脚挖到朕头上来了。”

胡阁老当即接话道:“陛下,您准备把萧景曜放进六部干活时,一定要让他来户部!”

萧景曜绝对是最适合户部的人!

胡阁老心中呐喊。

李首辅瞟了胡阁老一眼,轻笑一声,到底没再继续开口抢人,却也不想正宁帝直接点头答应胡阁老。李首辅想了想,直接转移了话题,“陛下,臣认为,这个报纸,大有可为。《尚书》曾言,野无遗贤,万邦咸宁。陛下办报纸,不仅能告知天下百姓朝政要事,让百姓们明辨是非,知晓陛下仁德。报纸征文之事,更是证明陛下广开言路。陛下治理之下,大齐人才济济,朝中多君子,朝外有贤人。这等隐士高人,不慕名利,不愿出仕。但在报纸上刊印文章,想必他们也是愿意的。陛下有多了一帮可以为陛下排忧解难的贤才。”

广开言路,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仁君圣君所为。做到了这一点的帝王,名声都不会太差。

正宁帝现在也执着于身后名,李首辅这话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其他人暗骂老狐狸果然精明,动作也不慢,跟着说道:“陛下仁德,广开言路,体恤苍生,实乃不世出之明主。臣等三生有幸,能成为陛下的臣子。”

原来阁老们拍马屁的本事这么溜的吗?萧景曜心中大呼学到了学到了,正宁帝想要身后名,以后就往这个方向夸,肯定一夸一个准。

正宁帝感动不已,心中也有几分自得。朕继位十四年来,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给了百姓喘息的时间,现在百姓们安居乐业,税收一年比一年多,这都是朕的政绩!

不世出之明主,虽然有几分夸大,但也不至于太过夸张。朕,当得起这一声夸赞!

正宁帝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豪情,目光如炬看向萧景曜,“将报纸之事,详细写份奏折呈给朕!”

萧景曜恭敬应下。

头还没点完,萧景曜面前就被迫不及待的胡阁老放了本奏折。萧景曜嘴角微微抽搐,抬头就对上了胡阁老火热的目光,“现在就写!”

萧景曜:“……”

知道你很急,但也没必要这么急吧?让我在正宁帝和你们六位阁老的眼皮子底下写奏折。你自己看看,这合理吗?

哪位臣子的奏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写出来的啊?萧景曜真是槽多无口。

就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