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曜早就猜到自己刚到翰林院可能会碰上顶头上司给的下马威。这都算是职场潜规则了, 千年之后也差不多。
认真想想,萧景曜六元在手,有史以来第一人, 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旁人角度看,只觉得萧景曜可真厉害,不是文曲星下凡都达不到这个成就。但从上司的角度来看, 下属太过光芒万丈,本身就是个不太稳定的因素, 不利于自己的管理。所以一般职场新人刚进公司,或多或少都会被打压一波。也算是另一种服从性测试。
白手起家的萧景曜可太清楚这里头的套路了。
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等事。虽然扺掌翰林院的翰林院学士才是正五品的官职, 放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根本不够看的。但翰林院要起草各种文书敕诰, 朝中各种礼议制度同样要经翰林院起草成文, 还有天子诏书和圣旨, 也多由翰林起草。所以别看翰林院学士这个正五品的官职品级不高, 但这可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 清贵又体面。
分量着实不轻。
除却翰林院学士外,翰林院还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侍书、待诏、五经博士等职位。萧景曜这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也就只在正五品翰林院学士, 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以及正六品的侍读侍讲之下,其他的典籍、待诏、检讨等官员,品级上还不如萧景曜这个官场菜鸟呢。
枪打出头鸟,哪怕萧景曜本身足够收敛,但他彪悍的战绩依然让人不敢直视。谁让萧景曜达成的成就太过光芒万丈,一不留神就会闪瞎别人的眼。
每届一甲三人都会直接入翰林院, 所以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状元。许多状元意气风发来到翰林院,摩拳擦掌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指点江山一展胸中抱负,却没想到当初以为的起点,就是他们这辈子的终点。
在翰林院蹉跎几十年,编了一辈子书的状元也不是没有。
现在领着萧景曜来整理书籍的翰林院修撰,头发胡须全部花白,据说已经在翰林院当了二十年的修撰,是先帝时期的状元。
萧景曜的心情也挺复杂,二十年来官职纹丝不动,他都不知道该说这位前辈是极其会明哲保身的聪明人,还是该说这位的性子可能不大适合官场。
老修撰姓江,把萧景曜往屋里一带,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萧景曜眨了眨眼,看着屋里乱七八糟的书籍,深深叹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来上班的第一件事,是要搞卫生。
这就很离谱。
然而在翰林院,这很合理。
翰林院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书。世家大族没有的典籍,在翰林院都能找到。毕竟一切典籍都要经翰林院编修完善之后,再呈给宫中藏书楼。有的十分珍贵的孤本,原本和精美的备份都会送去藏书楼,但翰林院也可以自己留一份存档。
所以在翰林院中待了几十年的翰林,他们可能在为官之道上欠缺了一些,但绝对是满腹经纶,各种经史典籍张口就来。
刚才领萧景曜过来的江修撰,估计也是移动的藏书楼。
在翰林院二十年待下来,成天都和书打交道,文人对书籍的喜好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年头儿书籍并不好买,翰林们地位不错,很是清贵,但薪俸着实不高。京城居大不易,就凭翰林那点俸禄,他们能在京城养活一家老小都是精打细算安排得当。自然也没有别的娱乐项目,那不就只能剩下看书了。
萧景曜都有些好奇,外地翰林们到底是怎么在京城过下去的。单单是租房的价格就不低,差不多要花掉他们一半的薪俸,租的还是又远又破的房子,每天来翰林院点卯当值,都得走半个多时辰的路。
没办法,薪俸不够,就得省吃俭用,连驴车都舍不得租,只能靠双腿走着去上班。
这个通勤时长,打工人看了都落泪。
京城的冬天,寒风就跟刀子似的,积雪也有脚踝那么深。大早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半个多时辰,到了翰林院,估计就真的应了那句“四肢僵劲不能动”。
就算是一路科举厮杀出来,有了官职在身,日子也不容易啊!
萧景曜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好在萧景曜赚钱的本事不差,进京前就赚够了买宅院的钱,现在没有租房的压力。
萧元青买的那间宅院,虽然不在中心的权贵圈,但也离中心城区不算远。萧景曜来翰林院点卯,走个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人的幸福就是这么对比出来的。现在已经是七月,艳阳高照,萧景曜早上来翰林院倒也还好,现在官员是卯时上班,换成后世的时间,也就是说官员最迟在早上七点就要到官署衙门画卯,不然就是迟到,也会有相应的惩罚。要么是罚俸,要么是官员考评降级,更严重的,可能乌纱帽不保。
这个点上班,现在这个天还好,天亮得早。若是到冬天,天亮得晚,那些租房离翰林院较远的翰林们可就惨了,天还没亮就得爬起来,从家里出发来翰林院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天气又冷,一直踩着积雪而来,要是一个不小心,还会摔一跤,真正的满身风雪。上班这一路也是够遭罪的。
不论什么时候,上班通勤时间都是个大问题。好在萧元青先前下手快狠准,买宅院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现在萧景曜来翰林院点卯当值,可比大部分同僚轻松多了。
自然也就更让人心里不平衡了。
比如刚刚带萧景曜来这里的江修撰,心里对萧景曜绝对是没什么善意的。
官场这种人情往来,有时候和公司职员差不多。翰林院学士既然安排江修撰带一下萧景曜,那对方最起码也该向萧景曜说清楚,翰林院的规则,以及萧景曜的工作内容。
这位倒好,直接给萧景曜说了个工作范畴,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没和他说,也没告诉他做好的标准是什么,主打的就是给萧景曜划出个范围,让萧景曜自行摸索。
不得不说,翰林院是个适合摸鱼和躺平的好地方。江修撰这么糊弄都能混个二十年,果然是边缘人物无人在意,随便他混日子。
让萧景曜萧景曜更感兴趣的是,安排江修撰来带自己,是翰林院学士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萧景曜耸耸肩,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书,去了自己办公的屋子。以他们的品级,当然没有单独办公间的待遇,一间办公屋子坐了好几个人,萧景曜抬眼看去,全都是十分沉稳的中老年同僚,一个年轻人都没有,甚至其中大半都是头发花白的前辈。
还真把自己安排到养老的地方来了?
萧景曜眉头微扬,心中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露出了十分标准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同这几位老翰林们打招呼,“晚辈萧景曜,见过诸位前辈。”
年纪最大的刚才好像在打瞌睡,听了萧景曜这话后,骤然回神,摇摇头清醒了过来,对着萧景曜笑得一脸和蔼,“我们都知道你。六元及第的小天才,京城都传遍了,想必史官也给你记了一笔,多年后修史,后人都能知晓你的光辉事迹。”
萧景曜眼角微微抽搐,多年后修史……您就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这位老翰林显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笑眯眯地对着萧景曜招招手,“我们这边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没想到今年来了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天才。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小伙子年年轻轻,一表人才,未来当真前途无量,比我们这帮老家伙强得多!”
萧景曜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其他四人也跟着笑,其中一个四十来岁,微微发胖的翰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庆幸地看着萧景曜,很是高兴,“太好了,景曜你来了,我就不是咱们屋里年纪最小的了。你今年才十四岁吧,我孙子也就比你小四岁。你这个岁数都考上秀才了,我家那个皮猴子还上蹿下跳地不肯念书呢。真是令人头疼!”
这位刚起了话头,其他几人登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附和,都在吐槽自家不省事的儿孙,气氛很是和谐。
萧景曜觉得,现在这个场景,要是再给他们每人面前摆上一盘瓜子就更适合了。养老场所,大家一起摸鱼摆烂,吐吐槽,说说话,顺便发展一点小爱好,白拿俸禄不干活。
简直就是想要躺平的咸鱼们梦想中的好去处。
问题是,萧景曜根本不想当咸鱼。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萧景曜一直是进取型人格,雄心勃勃,想要闯出一番事业,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真要有一丝丝躺平的念头,萧景曜也当不了首富。
越到上面,厮杀就越激烈。蛋糕总共就这么大,萧景曜占多了别人就占少了。别看大伙儿平时碰面都客客气气的,私底下当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商业间谍啦,冒充顾客举报啦,只要能打击对方生意的,各种不违法的手段全都用上。有的人行为更是过激,动不动就挑战刑法,萧景曜遭遇过不少“意外”,查清楚后,收集各种证据送对方去吃了牢饭。
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挑战,当然很累,但是萧景曜格外喜欢这种紧迫感和刺激感。那种从四面八方的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感觉,简直比名下资产的数目更让萧景曜兴奋。
他天生就是个喜欢挑战,喜欢冒险的人。
让萧景曜来这儿养老,委实是难为他了。
萧景曜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这个绝招,心里都被气笑了。想挫他的锐气,下马威还不够,直接把他蹬去养老场所,这一招可真是妙啊。
看看萧景曜现在的年纪,十四岁,外人眼里心性未定的年纪。再看看萧景曜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埋头苦学,从未有过任何胡闹的消息。这样心性未定又饱读诗书没见过花花世界的少年,最容易受人影响。
反正科举考试也考完了,萧景曜紧绷的神经也该松懈下来,又进了全天下读书人都想进的翰林院,怎么看人生都该是一路坦途,顺利得不行。
这个时候,刚进官场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被一群只想养老的翰林们包围,是继续以前的卷王做派,还是被养老前辈们所影响,跟着一起松懈下来,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幸福摸鱼的养老生活呢?
大多数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是后者。
前者想要卷,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卷。编书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急也急不来,想干出点成绩都不容易。再加上周围还有一堆摸鱼混日子的老前辈,自己在苦哈哈干活的时候,看到他们的日子过得这么悠哉悠哉,真的不会想加入他们吗?
萧景曜都忍不住佩服把他安排来这里的那位上司了,什么叫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到时候自己要真松懈下来一心养老了,正宁帝对自己期望有多大,后期就会有多失望。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正宁帝脾气再好,也是个帝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萧景曜不思进取,倒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大概率像江修撰一样,这辈子就一直窝在翰林院,一直在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之位上再也无法升职了。
萧景曜倒是有些好奇,想出这个阴损办法的人,真的是纯粹地看他不顺眼,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吗?
这一屋子的同僚对萧景曜还是很友善的,反正他们在这里混了好些年日子,摸鱼摸出来的情分,也没什么需要勾心斗角的地方。
毕竟这地方是真的没什么油水,不存在谁拿了好处的问题。
所以大家的心态都很平和。
他们虽然也羡慕萧景曜年纪轻轻就取得如此前无古人的成就,但羡慕归羡慕,也不会嫉妒。
就像那位中年翰林说的,他们的孙子都和萧景曜差不多岁数,有的人孙子的年纪还比萧景曜大一截,早就看开了,没兴趣和年轻人竞争。
对于萧景曜的到来,大伙儿还是挺高兴的。这可是活的六元及第诶,哪个读书人晚上做梦的时候没想过自己每次都考中榜首,连中六元,风光无限呢?
老伙计们的情况大家都很熟了,现在来了个天才状元,可不得让他仔细说说连中六元的事儿?
非常好,以后又有了新谈资,完美!
萧景曜大概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但也十分感谢他们的好意。起码先前那位江修撰没告诉萧景曜的东西,这帮同僚们全都叭叭叭对萧景曜倒光了。
年纪最大的那位翰林姓周,在翰林院可是老资历了,整整待了二十五年,还是个编修,成天乐呵呵的,来了翰林院点完卯就摸鱼,时不时打个瞌睡,再带上一盒点心,配上一杯清茶,和同僚们吃吃点心喝喝茶,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别看周编修平日里不管事,但他在翰林院多年,翰林院哪些人是什么德行,他心里都门儿清。
其他四人中,就那个刚才和萧景曜搭话的翰林更活跃些,笑着帮萧景曜整理桌子,十分温和地对萧景曜说道:“你刚来翰林院,若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我虽然官职不高,但在翰林院中也待了十年,一些规矩还是知道的。”
萧景曜眨了眨眼,谢过了这位郑翰林,内心差点笑出声。
恐怕安排自己来这儿养老的那位都没想到,这里还是个大型的信息站。因为大家每天摸鱼闲聊,又在翰林院待得够久,翰林院中其他人的八卦,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
尤其是周翰林,他虽然品级不高,但年纪够大,资历够深,在翰林院学士面前也是有几分脸面的。咳……据周翰林所说,当年翰林院学士考中进士,在庶常馆学习时,他还去庶常馆那边给当时的进士们讲过课。
按这个来算,周翰林和现如今这位翰林院学士,勉强也算是有半师的情谊。
等萧景曜收拾好自己的桌椅,把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全摆放好之后,郑翰林顺手把自己桌上的一碟点心放在萧景曜面前,乐呵呵道:“忙了一上午,你也该累了,坐下来喝杯茶,吃块点心好好歇一歇。”
萧景曜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陷入了沉默。自己收拾桌椅,总共也就用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算下来不到半个小时,这就忙了一上午?
这里果然是养老的好去处。
周翰林几人也连连点头,纷纷劝萧景曜好好歇一歇,千万别累着了。一副真心觉得萧景曜干了特别多的活,一定特别累的样子。
卷王萧景曜都差点被他们给整不会了,当即稳住了自己的心态,笑着坐下来谢过他们,真的和他们聊了起来。
有人从屋外经过,听到屋里热闹的聊天声,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却不知道里头的聊天内容是这样的:
萧景曜:“带我过来是江修撰,我原以为我会同他在一屋干活,没想到他竟然不和我在一处,倒是麻烦他了。”
周翰林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道:“你没同他在一处倒是件好事,那人虽是状元,才学确实够了,心性却不行。嫉贤妒能,没有眼色,刚进翰林院就把同僚得罪了大半,后来一直不得重用,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心性愈发左了。同他一屋的翰林们提起他都直皱眉,一句好话都没有。”
郑翰林乐呵呵地啃着一块点心,笑着补充道:“不过他有个好孙女,去年同兵部侍郎家定了亲,又觉得自己有了门得力的亲家,更加瞧不上别人了。其他人就算看不惯他,顾及同僚之情,也不理会他这等尖酸刻薄的性子。”
萧景曜继续套话,状似为难,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衣袖,完全一副官场菜鸟的模样,忧虑道:“那我岂不是得罪了江修撰?也不知我们翰林院的秦学士性情如何,若是惹了他不喜,我怕是更加没有好日子过。”
这问题周翰林最清楚,当即拍着桌子表示,“那就是一个惯会曲意逢迎的小人!让江瑛带着你……哼,别怕,在我们屋里,老夫还是有些脸面的,不会让你没有好日子过。”
“欺负小孩子,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萧景曜眼神一闪,脸上的忧虑更重了,“这?我也没得罪秦学士啊,该不会是上头神仙打架,我这个小鬼遭了殃吧?”
周翰林几人顿时哈哈大笑,“你还知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看来也不算是书呆子。管他们谁跟谁打架,我们把自己该干的活干了,谁都挑不出错处,他们也没辙!”
萧景曜一脸受教地点头,然后就被周翰林扔了一堆文书。
刚才还谈兴正浓的周翰林一脸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地对萧景曜说道:“反正我们的事情也不多,你刚来,还不知道这些文书怎么写,正好多练一练。”
萧景曜简直哭笑不得。
周翰林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笑眯眯地拍了拍萧景曜的肩,乐呵呵道:“明天我再多带些点心,正好我前些日子得了些不错的茶叶,明天也一并带过来给你尝尝。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再好好聊聊天,这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
萧景曜也笑眯眯地应了下来,“正好我爹从承恩公那里要来了些今年进贡的雨前龙井,明天我也带些过来,大家一起品一品。”
原本见萧景曜接活接得爽快,也蠢蠢欲动想把自己的活分给萧景曜的其他翰林登时一顿,歇了这个心思,扬起了笑脸附和道:“那我们可得好好品一品,进贡的雨前龙井,极为难得,令尊同承恩公的关系可真好!”
萧景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涩一笑,“也是承恩公心善,见陛下为我和顾将军的千金赐了婚,我家刚来京城,没什么家底,怕我们家怠慢了将军府,这才慷慨解囊,把他新得的好茶分了我爹一点。”
其他人一听,心中更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们能安稳摸鱼摸了这么多年,真的不是一点眼色都看不懂的家伙。相反,官场暗潮汹涌,能顺风顺水在官署摸鱼白拿俸禄不干活的,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萧景曜简单开了两次口,立马就被他们划分成“不能得罪的人”的范畴内。
他们现在也挺纳闷,是啊,萧景曜已经和顾将军的千金定下了亲事,还是陛下亲自赐婚,又有承恩公关照,怎么翰林院还有人故意排挤他?
秦学士不是惯会钻营,怎么会在安排萧景曜的活上这么心大?
这么一想,就琢磨出里头有些不对味来了。郑翰林等人面上笑嘻嘻,心里直叹气。他们只想安安生生点卯当值,顺便偷亿点点懒,真的不想被卷进这些阴私算计之中。
周翰林闭上眼,往椅子上一靠,鼾声渐响,其他人也习惯了周翰林快速入睡的本事,郑翰林还十分羡慕地对萧景曜说道:“你们年轻人身体好,精神好,还不懂能睡得好是件多么舒心的事。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浅眠多梦,容易惊醒。真是羡慕周翰林啊,我都好多年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萧景曜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的头发。嗯……虽然有官帽罩着,萧景曜还是看到了对方锃光油亮的大脑门儿,想必郑翰林的发际线十分堪忧。
闲聊过后,周翰林睡得十分香甜,鼾声如雷,其他人写一份文书能摸鱼八百遍,写着写着又开始聊了起来。萧景曜被迫听了无数八卦,有用没用的信息一大堆,好在萧景曜记性不错,能慢慢从他们的闲聊中筛选出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周翰林没有说错,萧景曜确实没有写文书的经验。翰林院负责起草各种诏书,有后宫妃嫔晋升的诏书,还有各家升官或者女眷得封诰命的文书,以及各种祭文悼文,种类繁多。看似都是文书,实则侧重点完全不同,格式章程都不一样。这就和后世的政府公文一样,需要再三审核,仔细斟酌,新手和老鸟,一动笔杆子就能看出区别。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周翰林扔给萧景曜的这一堆文书中,各种类别都有,还有些往年的文书可以给萧景曜当范文。
萧景曜微微挑眉,看了正在打鼾的周翰林一眼,认真地开始撰写文书。
萧景曜的文章可是被公孙瑾教出来的,文采词藻自是不用多说。先前来京赶考时,公孙瑾也指点过萧景曜如何撰写文书,现在只不过是在实际工作上派上用场,萧景曜上手十分快,让郑翰林等人惊讶不已。
郑翰林忍不住笑道:“天才就是天才,学什么东西都快。亏我还以为你可能会碰上难处,等着给你解惑。到时候说出去,我也是指点过六元状元郎的厉害人物了,多有面子!只可惜景曜你太过优秀,没给我这个吹嘘的机会。”
屋内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周翰林的鼾声都停了一会儿,动了动脖子,又睡了过去。
萧景曜也忍不住佩服周翰林的睡眠质量了,一看他这个睡法就知道他肯定没有失眠的困扰,肯定还能再活很多年。
周翰林给萧景曜的文书看似很多,实则并没有多少,里面有不少历年的文书范本,萧景曜把它们整理好,就发现自己要写的文书也就那几份。
几份文书换些有用的消息,萧景曜觉得这笔买卖挺不错。
郑翰林等人深谙摸鱼之道,表面忙忙碌碌,实则根本没干什么活。
他们的任务只会比萧景曜更少,进度却一直停滞不前。
萧景曜刷刷刷把文书全部写完,他们的进度条依然还在原地踏步。
萧景曜想了想,回到了江翰林带他去的屋子里,先把所有书籍都大概浏览了一遍,疯狂头脑风暴,在脑海里给它们分好类,然后开始慢慢整理起这些典籍来。
整理书籍并不是一个能够一下子就能干好的活,这一屋子的书,各个朝代的都有,有些甚至已经破损,还有的因为放得太久有些发霉,需要晒一晒,并且将破损处补好。
郑翰林喝完茶后过来看热闹,见萧景曜认认真真整理书籍的模样,郑翰林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考上进士进翰林院的意气风发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软了几分,主动对萧景曜说道:“我修补书画的本事还不错,你若是乐意,我可以教你几招。”
说着,郑翰林伸手指了指那几本有些破损的书,还有角落里放着的一卷明显有些念头的字画,“这些都是要进行仔细修补的,否则没法看,保存不了多久就会烂掉。秦学士既然把这活交给了你,不管棘手不棘手,都是你的活。你本来就太过惹眼,盯着你的人肯定不少,能做好的事尽量做好,免得被人拿住了把柄不停挑你的错处。”
萧景曜大喜,立即拱手谢过郑翰林,“我正愁该怎么修补这些书籍,没想到您就主动来帮我。先前来翰林院点卯时,晚辈还不担心自己行差踏错惹同僚们不喜,没想到晚辈运道好,碰上了您这样乐于助人的好前辈!”
郑翰林听着不住发笑,他也是有点私心在的,以萧景曜的年纪才华,和方才展现出的人情世故,必然不会一直在翰林院中蹉跎。郑翰林确实不思进取,没什么斗志,只想在翰林院中养老,但他还有儿孙,总得要为儿孙考虑几分。萧景曜前程似锦,趁着这个机会,卖萧景曜一个好,也算是和萧景曜有了份香火情。他日萧景曜青云直上,再想结交他,就不如现在容易了。
萧景曜也能猜出郑翰林的心思,不过这是人之常情,萧景曜很乐意承郑翰林这份人情。
主动帮忙和被动帮忙还是不一样的,萧景曜又夸了郑翰林一回,给足了郑翰林面子。如果说郑翰林之前还有些故意卖萧景曜人情的打算在,现在就觉得以萧景曜这份灵巧的心思,就算没有什么好处,他都乐意把自己的绝活教给萧景曜。
郑翰林他们摸鱼多年,就跟后世的退休老大爷一样,个个儿都有别的爱好。因为时间足够充裕,他们的爱好,一天天练下来,竟然都成了他们的拿手绝活。
郑翰林擅长的,正是修补字画。每年都在字画上花了不少银子,修修补补的,十分有成就感。当初郑翰林刚练习修补字画时,可没少拿翰林院里的书画练手。咳……那不也是干活么,就是他技术不过关而已。等到后来手艺精湛了,郑翰林也不再白做工,在外头给别人家修补字画,别人给的谢礼倒是比他的薪俸还高。
萧景曜听完郑翰林的光荣事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拿翰林院的藏书练手,技术熟练后出去接私活赚钱,自己一点成本都不出,傍身的技艺已经练成,还能持续赚银子。这羊毛薅的,妙啊!
萧景曜都有些好奇周翰林他们都会些什么绝活了。总觉得他们会给自己一个巨大的惊喜。
郑翰林说要教萧景曜,那就真的没有任何藏私。从自己的桌子里拿来修补字画的小工具后,郑翰林拿过一卷字画,就开始教萧景曜怎么修补字画。
萧景曜发现,一提到修补字画,郑翰林双眼都在发光,教萧景曜步骤时,郑翰林的神情十分严肃,不复寻常乐呵呵的模样,一板一眼地为萧景曜讲解每个要紧的步骤。
要求十分严格。
萧景曜同样听得十分认真,他的记忆力本来就非常好,郑翰林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萧景曜都记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萧景曜本身肢体协调性就特别好,精神够专注,干起这种精细活来,手稳得一批,根本没有误差。
郑翰林本来是想送萧景曜一份人情才决定教萧景曜怎么修补字画,结果一见萧景曜领悟力这么强,上手飞快,郑翰林也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心,又告诉了萧景曜几个要点。见萧景曜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教的方法修补完一幅字画后,郑翰林忍不住感慨,“怪不得公孙大人只在几年前见过你一面,就愿意教导你。”
碰上这种良才美玉,谁能忍住不雕琢一下?
郑翰林觉得自己不能。
这一个下午,郑翰林难得没有和同僚们吹水摸鱼,陪着萧景曜修补完了好几幅字画。看着萧景曜的修补技术从生涩到熟练,郑翰林简直成就感爆棚,还开始打趣萧景曜,“也就是你家有些家底,不缺银子。要是像别的穷翰林那样,只靠俸禄养活一家老小,穷得一个铜板得掰成三瓣花。学了我这招,出去帮人修补字画,尤其是京城那几家大的店铺,给银子十分爽快。一单下来就能让家里过上三个月大鱼大肉的好日子!”
提到这里,郑翰林的语气便有些激动,很是自得于自己的本事。
萧景曜真心地点头附和,“您真厉害!”
郑翰林见萧景曜满眼真诚,没有一丝对他的鄙夷,忍不住笑道:“你就不觉得我堂堂翰林,放下身段同那些店铺掌柜合作,由此来赚取银子,太过俗气?”
萧景曜诧异地瞪大眼,“凭自己的本事赚银子是什么俗气的事吗?前辈身为一家之主,是家中的顶梁柱,能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干?又不违背律法。能更好的奉养双亲,不也是孝顺吗?”
郑翰林一愣,而后偏过头去,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向萧景曜的目光十分亲近,宛若在看自家子侄。
翰林院有食堂,不过味道说不上好,就是寻常口味,不好不坏。萧景曜想着自己今天吃的瓜也够多,了解了不少翰林院重要人物的信息,在中午下值后,特地去酒楼买了些好酒好菜,谢过周翰林等提点自己的同僚们。
周翰林果然很高兴,睡了一上午后,周翰林的精神头好得不得了,一边吃着酱肉一边继续给萧景曜提供小道消息,“你那屋子里的书,是翰林院里最乱的,本来不该安排给你,也不知是走了门路,最后这份差事就落在了你头上。”
“好在你年轻,在这儿待了几年也没什么问题。小伙子别心急,要沉得住,未来还长着呢!”
萧景曜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放眼望去,整个大齐朝堂就没有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官员。要是有个什么我和同僚比命长的节目,萧景曜定然能笑到最后,指不定送走了同僚,还能送走同僚的儿子和孙子。
不过,周翰林话里话外透出来的口风,让萧景曜更加好奇。哪位同僚对他这么看好,觉得他年轻又有前途,所以蹉跎几年也不碍事。这个逻辑,他自己就不觉得离谱吗?
萧景曜都被气笑了。
从郑翰林那里学了手修补字画的手艺,萧景曜心情大好。看着满屋子乱糟糟的书,萧景曜的容忍度更高,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起来,准备给同僚们一点图书管理方面的小惊喜。
只可惜屋子里的书太多,萧景曜还要修补晒书,又要登记造册,进度必然快不了多少。
萧景曜也不急,他才刚来翰林院,盯着他的眼睛都不知道有多少,先沉浸一阵,认认真真干好手上的活也不错。
反正三年后再考评,时间还长着呢。
萧景曜悠哉悠哉地整理了一天书籍,这让很多盯着他的人既有些高兴,又有些失望,还有些遗憾和不满。每个人对萧景曜的感官都不同,内心情绪自然也不一样。
到了申时,周翰林等人一刻都不在翰林院里多待,立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萧景曜跟随大部队,见其他屋里也陆陆续续离开,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都放在柜子里摆好,打算去买一套修补字画用的工具,明天带来翰林院,继续自己的修补字画工作。
楚行昭和陆含章也进了翰林院,他们两人的去处都比萧景曜好上一点,一个跟着待诏,为后宫起草诏书,这个活既轻松又容易在正宁帝面前露脸,果不其然,被楚行昭得了去。
陆含章则跟着一位侍讲,继续看书念文章,一天下来只觉得自己还在听夫子讲课,眼睛都要冒圈圈了。
两人见了萧景曜,立即迎了上来,笑着同他说起今天当值的趣事。
官场上,同年是一份十分重要的关系。哪怕萧景曜和楚行昭他们私底下没有往来,但他们是同年进士,天然亲近。进了翰林院后,更是只有他们三个官场菜鸟,楚行昭和陆含章自然而然又对萧景曜亲近了许多。
萧景曜则告诉他们,自己学了一项新本事,惹来他们不赞同的目光。
“萧兄可是金科状元,怎能做这些粗活?有要修补的字画书籍,应当让上峰安排人来修补才是。”
楚行昭略微客气些,更担心萧景曜完不成任务,“一屋子的书籍,要修补的不知有多少。你一个人修修补补,不知要蹉跎多少光阴。”
连个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以后还怎么升官!
这话两人都没说出口。认真算起来,他们和萧景曜虽是同年,却也是竞争关系。萧景曜本就过分出众,压得一众才子黯淡无光。
现在萧景曜被安排去编书,没了露脸的机会,他们也不用面临来自萧景曜的压迫感,委实松了口气。
和萧景曜同年竞争,压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两人沉默片刻,便不再多言,只说让萧景曜好好编书,日后定能大放异彩。
萧景曜也察觉出他们之间的塑料同年情,笑着同他们客套了几句,而后各自散去。
萧景曜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刚进翰林院就被人摆了一道,这口气,萧景曜明面上忍了,实际上可没那么好对付。
想按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头?
萧景曜嗤笑一声,能出头的办法多了去了,在翰林院,有人能压着自己,别的地方,他的手还没那么长。
萧景曜拿出邓掌柜送给自己的信物,直奔邓氏书局。
托当年群英会的福,邓氏书局顺利成为雍州书商的领头羊,更是一鼓作气将书局开到了京城。只是京城书肆的竞争十分激烈,邓氏书局虽然在京城稳稳开了书局,却没什么名气。
萧景曜脑海里过了一圈邓氏书局的资料,拿着邓掌柜给他信物,径直叫了书局的掌柜谈一笔生意。
真以为他这个六元及第的天才是吃干饭的呢?萧景曜本来不想折腾广大读书人,为他们本就痛苦的求学路再添刷题的痛苦。
但别人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自己若是不回击一番,岂不是太给对方脸面?
萧景曜同书局掌柜认真商议一番,听得对方眼中异彩连连,看向萧景曜的眼神就跟看金矿一样。萧景曜离开时,书局掌柜恭恭敬敬地将萧景曜送到门口,难掩兴奋,一股脑地安排下去一连串的活。
萧景曜也算好时间,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埋头整理书籍,一整理,就到了七月底。
在翰林院其他人看来,萧景曜这就是什么都不懂,还特别实心眼,傻乎乎地认真干活,还不知道自己没了出头的机会。
当真可惜!众人心下一叹,还是太年轻了啊!
很快,大伙儿就将萧景曜抛在了脑后,被新的事务吸引了注意力。
萧景曜一直不疾不徐地干着活,认认真真将绝大部分书籍都整理妥当。
与此同时,邓氏书局突然大肆宣扬:想知道六元及第是怎么练成的吗?想知道天才状元平日里是怎么学习的吗?六元及第天才状元倾情著作,《五年科举,三年模拟》,《科举真题全解》,你值得拥有!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哦!
这消息一出,京城宛若一锅热油中倒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锅了。
这可是文曲星下凡的萧景曜出的科举资料啊,谁不买谁傻!
京城百姓纷纷行动起来,将邓氏书局围了个水泄不通,目的十分明确:萧状元的科举书,给我们来一套!
就算家里没有孩子要参加科举的,都忍不住来排队凑热闹,被其他人嫌弃占位置。对方振振有词,“文曲星写的好东西,就算我家现在没有念书的好苗子,万一买了书回去,得了文曲星的文气点化,家里就能出个会念书的争气儿孙呢!”
妙啊!真是从未设想过的思路。大家一听,竟然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前来书局门口排队的人又多了一波。
别说老百姓了,就连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甭管文官还是武将,都派人前来买书,生怕来晚了就买不着。
这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的排面。
京城这么热闹,消息自然也传进了正宁帝的耳朵里。
近来政务繁忙,正宁帝原本处理政务处理得头疼,听闻这个有趣的消息,当即露了个笑脸,“这小子,果然是少年心性,倒也不藏私。”
读书人谁没点学习心得啊?尤其是千军万马杀出重围考上进士的,都是一肚子学习经验科考经验,人家藏得可严实了,那都是能留给子孙的好东西。
萧景曜这一手,委实让人措手不及。
有人听到消息就在家破口大骂,但面上还是要夸萧景曜高风亮节,愿意将自己的宝贵学习科考经验分享出来。
至于萧景曜和书局合作,大概率能赚不少银子的事儿。这能算是事儿吗?萧家又不缺银子,那么大一间宅院说买就买,多少银子能比得上萧景曜六元及第的宝贵经验?
这绝不是萧景曜有意敛财,而是萧景曜心善做好事,愿意为广大读书人分享自己的经验!
现在京城里还没考上功名的读书人都快把萧景曜吹到天上去了,就算有功名在身的,只要还没考到最后一步的进士,这些资料对他们就都有用!谁不夸萧景曜人俊心善,真是个大好人!
萧景曜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的名声莫名其妙就拔高了一大截。
含泪赚读书人们一大笔银子。
作为天下之主的正宁帝,自然是希望底下得用的英才越来越多。萧景曜这一手,让正宁帝都忍不住拍案叫好,“果然是一心一意为了朝廷的好状元!”
什么是祥瑞啊?这就是!
正宁帝大笑一阵,起身笑道:“摆驾翰林院,朕刚好得了空,去翰林院瞧瞧。”
与此同时,萧景曜看着自己整理得清清楚楚的书架,轻松地拍拍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