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曜完全不知道皇宫里还有一场有关于他的对话。这会儿萧景曜已经熟练地生好了炉子, 在还没发试卷之前,先把自己的手烤暖和一点。
这个天气,对畏寒的考生十分不友好。有些天生体寒的考生, 手指不说冻得僵硬,也接近麻木了。拿起笔来一写字,哦豁, 完蛋,写出来的字能把自己的眼睛给丑瞎。
倒不是他们真的写出了一堆鬼画符。实际上, 华夏一直推崇字如其人的道理,字就是读书人的第二张脸。但凡是读书人, 字就不可能丑。现在天气冷, 手被冻得不如之前灵活, 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不如以往灵动。
会试几乎是最终定成败的一战, 决定日后他们还要不要继续考科举的关键一战。要是顺利通过会试, 那殿试再差也能有个同进士出身。科举这条艰辛路终于被他们走到了终点, 再也不用悬梁刺股再苦读三年,然后又经历一次在寒风中冻成鹌鹑后, 还要在凉气飕飕的号舍里考上九天的非人遭遇。
正因为考生们对会试如此看重, 才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失误。写出来的字还不如以往灵动,在考生们心里,已经是一大罪过。这种小事最容易搞崩人的心态,本来天气就让人心里压抑,再加上科考的压力,心态不够好的,对京城气候不适应的考生, 这个时候就心情就有点低落了。
要是拿战场类比,就是战鼓刚响, 士气却低了一层。
由此看来,京城考生还是幸福得多,有主场优势。
萧景曜也冷,这种天气,就算带了个小火炉进来,也没办法让自己完全暖和起来。尤其是号舍还小,活动不开。后世上过学的都知道,大冬天在教室坐一整天,手还能搓一搓,脚基本是冷的。那种自身火气特别旺的另算。
现在,部分体质稍弱的考生们,就在经历这样的情况。
萧景曜倒是好一点,一边把水倒进锅里,准备烧点姜水,一边在一旁烤火。等到水烧开后,一杯姜汤水下肚,萧景曜整个身体都暖和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答题。
衙役把试卷发下来之后,萧景曜就已经将试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会试和乡试一样,同样考三场,同样要考九天。流程基本和乡试无差。萧景曜看完试卷后,心里就有了底,给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后再开始答题。
第一场主要考的是经义题。这对萧景曜来说,并不算难度很大。重点是题量非常大,一场考试的题量,差不多是乡试那场经义的一点五倍。
而且天气冷,考生容易手僵,写字不灵活,必须得写一阵就站起来活动一下,好歹让血液流得通畅些。不然的话,一天下来,脚估计是真的会废掉。
萧景曜的身体素质,放在整个读书人中都是能排在前面的。他虽然没有像萧元青那样力能扛鼎,但萧景曜打小身子就倍儿棒,从小到大鲜少有生病的时候,偶尔有点头疼脑热,也不妨事,就算不吃药,过了两三天自己就能好。并且生病期间,萧景曜的精神还格外充沛,压根就不耽误他的正事。
这大概就是成功人士的标配吧,不管何时何地,处于何种状态,都有花不完的精力。
萧景曜写字的速度很快。他浏览完试卷后,所有题目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把手烤暖的同时,萧景曜也在心里打腹稿,身子暖和后,萧景曜提笔作答时,早就有了成算,再在白纸上列了简单的提纲,萧景曜笔走龙蛇,答起题来飞快。
就是天气冷,写了一阵后,又得活动一下,去烤烤火,顺便给火盆添炭,确保锅里一直有热水。之后还得自己做饭,解决这几天的伙食问题。
萧景曜当然还是选择自己做饭。这种气温还没回暖的时候,吃点热食都能生出一股幸福感。连着啃九天干粮,不说味道如何,怕是心情也不会美妙到哪儿去。
乡试在炎热的秋天,食材容易馊,做饭更加热,萧景曜都选择自己做饭,尽可能让自己填饱肚子的同时吃得更加好一点。现在天气冷,饭菜不易馊,萧景曜可以选择的食材更多,带的菜除了腌咸菜萝卜这类可以放很久不变质的开胃菜之外,还带了些切好的肉,鸡蛋,米,烙饼,茄子,酱肉等,甚至还有用来当零嘴的果脯蜜饯。检查萧景曜考篮的衙役看完萧景曜带的东西后,看向萧景曜的目光都很奇怪。估计是没见过带这么多种类丰富的食材进考场的考生。
萧景曜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毛病都没有。上回乡试在贡院里待的那九天,已经让他充分领略到了食不下咽是何等滋味。贡院空气本就不太好,加上考场气氛凝重,高温天气更是让人心里一阵燥热,又有蚊虫叮咬,睡觉都睡得不安稳。这种情况下,考生们还逼着自己静下心来认真答题。前面两天还好,带的食材好歹还是新鲜的,精神也算好,能撑得住。后面几天,那真叫一个折磨,吃东西完全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再怎么艰难都要强迫自己咽下去。
现在冷是冷了点,但食材耐放啊!而且人体更需要大量饮食而确保身体热量,干粮不如热食好入口,饱腹效果同样不如饭食。萧景曜自己又会做饭,当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于是,在刷刷写完三张纸后,萧景曜开始悠哉悠哉地做起蛋包肉来。肉末都是在家里剁好的,还加了蒜末和姜末以及酱油,放进慢慢成型的蛋皮中,瞬间香飘十里。周围的考生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干粮不香了,就连自己做饭的考生,都忍不住陷入沉思,这届考生这么卧虎藏龙的吗,除了萧景曜和陆含章这两个变态之外,竟然还藏着个厨艺高手?
在这个君子远庖厨的时代,读书人会下厨的寥寥无几。现在在号舍里吭哧吭哧做饭的,也就是简单地学了一两个菜,确保做出来的饭菜能够入口。像萧景曜这样,上来开大,还能用香味干扰其他考生心神的,实属作弊。
萧景曜隔壁的考生本来焦躁地来回走动,时不时还跺跺脚,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了,好一会儿,萧景曜才听到对方发出的长长的叹气的声音,接着又是拿锅倒水的动静,而后是被呛到的咳嗽声。
显然,隔壁带的是干粮,而且啃得很艰难。
萧景曜对自己给其他考生造成困扰这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考场上的突**况多了去了,又不止他一个人做饭,这么容易被影响,那必然是心态还不够稳,得继续继续锻炼锻炼。反正萧景曜是要让自己吃好喝好,保持最精神的状态的。
考虑到二月份天黑得早,萧景曜中午也没打算睡觉,选择多答点题。再说,就这天气,贡院发的被褥也不够保暖,中午躺上去睡午觉,怕是刚把被窝睡热又得起来答卷。不然的话,这么大的题量,只能选择晚上点着蜡烛熬夜苦战。
而晚上,温度更低,人也没精神,状态肯定不如现在。
萧景曜还是想像上回那样,尽量在白天答卷,晚上不点蜡烛。说实在的,蜡烛的光亮还是有点弱,再加上人的影子,实在是在照明的同时,也给答题的考生造成了一点困扰。要是一个精神不济,说不准就写岔了一个字,或者在考卷上留下个黑点点。
萧景曜绝对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情况。他在看完题目,打完腹稿后,就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答题时间。只要中午不休息,题量虽然大,他分一分任务,还是可以在这三天的白天就答完,用不着晚上挑灯夜战。
到时候,他再把考卷收好,然后把炭盆往被窝这边放一点,好歹还能让自己更加暖和一点。
萧景曜带的炭,是公孙瑾特地让人给他准备的银丝炭,不会有一丝烟雾,号舍也有通风的地方,萧景曜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也不会像其他带了劣质木炭的考生一样,被木炭烟熏得眼睛疼。
萧景曜就这么算好时间,有条不紊地答好题。第三天上午,萧景曜答完所有题后,还有时间从头到尾检查了试卷,再三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失误后,萧景曜小心翼翼地把考卷装进卷筒里,等着衙役来收卷。
第四天清早,天刚亮,衙役就来发第二场的考卷。
第二场考的是算学和杂文,萧景曜看完考卷就乐了。这次算学题出得很有水平啊,就是不知道有多少考生要望题兴叹了。
没办法,数学就是这么一门耿直的学科,不会就是不会,甚至现在连写个解都不行。
萧景曜眉眼中有了笑意。
第二场的题量没有第一场多,但萧景曜明显感觉到他附近号舍的考生的情绪都焦躁了许多。虽然贡院中不许大声喧哗,但是轻微的叹气声,焦躁地来回走动的步伐声,甚至还有拿头撞墙的声音……这些声音并不算在大声喧哗里头,是在允许范围内发出的声音。
萧景曜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这届主考官是刑部尚书丁明诚阁老。原本在听到主考官是这位大人时,大家都觉得今年的考题可能更偏邢狱断案,谁知第三场的律法还没开始考,丁阁老就给了大家这么一份“惊喜”。
说实在的,要不是萧景曜有上辈子的学习经历在,单凭这辈子学过的算学,现在看到考卷上的算学题,都会特别想默默问候一下丁阁老的先人。
这个算学题,难度是不是太大了点?我们考的是进士科,不是算学科啊!
萧景曜抿了抿唇,压下自己嘴边的笑意,免得自己一不留神笑出声。
为其他不擅长算学的考生点蜡。
话说,这几次考试,算学题都占据了不小的分量,朝廷是真的有意侧重数理这方面的实干主张了吗?
萧景曜一边认真地答题,一边又忍不住想远了。
第二场对萧景曜来说,比第一场更轻松。第一场考下来,萧景曜右手都隐隐都隐隐作痛。要不是第三天下午休息了一下,如果再继续考,萧景曜觉得自己的右手情况堪忧。估计考完回家,得好好休息几天才能缓过来。
第二场的难度加大,题量却减少了许多。算学题又不像经义题那样,一写就是三四百字,萧景曜实际写的字,比第一场少多了。
而且这些算学题,萧景曜基本都心里有数。比如其中一道方程题,算是《九章算术》中的原题,题目很长,给出了上、中、下三种禾的秉数和它们加起来共有都多少斗,每次的秉数都不一样,最后问的是上中下三种禾各有多少斗。
这种题,实际上已经是在用矩阵解方程了。当然,《九章算术》里没有明确提出矩阵的概念,解题思路和方法,确实和矩阵一样。这已经属于线性代数的范畴,搁后世都算是大学数学才学的内容,高中数学都不学。
现在,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儒家经典上的考生们,就算看过《九章算术》,也未必真的会做。数学题就是这样,只要你没搞懂方法,哪怕你一看题目,立马拍大腿,哎哟这题我有印象,我做过一模一样的,连数字都没变!然而你没学懂方法,悲剧来了,还是不会。
就是这么心塞。
好在萧景曜没有这个困扰,现在的算学题并不像后世那样要给出步骤严谨的解题过程。萧景曜先在白纸上打了下草稿,然后再转化成大齐算学的书面用语,然后认认真真地答完全题。
其实萧景曜不打草稿也行,因为这是《九章算术》的原题,《九章算术》书上就给出了答案。萧景曜这种照相机记忆,照搬答案就行。也就是他习惯了上辈子的解题步骤,还重新打了遍草稿。反正时间够用,就当放松一下脑子。
萧景曜答完这道原题后,忍不住想,这道题会难住很多考生,但肯定难不住陆含章。那家伙就算算学特别差,但只要他看过《九章算术》,就一定能答出来这道题。
过目不忘的技能就是这么变态,哪怕是碰上不懂就是真的不懂的数学题,做到原题时,诶嘿,我虽然不懂,但我把解题步骤和答案全部背下来了,一个小数点都不差,没想到吧?
这么一想,萧景曜都觉得,陆含章运气挺好。要真是这样,哪怕换一个数字,陆含章也没办法靠过目不忘的技能作弊。
不过考卷中也就这一道原题,其他算学题都有所改动。如果陆含章只靠记忆开挂,那他也只能拿到这一道算学题的分。其他的题难度同样不小,萧景曜在府学学过三年,府学可是一个府师资力量最强的学堂,以萧景曜自身经验来判断,府学学生,能做出三道算学题已经算不错了,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要是钻牛角尖和算学题死磕,说不准后面写杂文的时间都没了。
萧景曜轻轻叹了口气,静心凝神,答完了第二场考试。
第三场开始时,萧景曜这条号舍突然有了别的动静,有考生在号舍内晕了过去,被衙役抬出了号舍。
衙役们把那名倒霉的考生抬出去时,正好经过萧景曜的号舍。萧景曜见对方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嘴唇因为缺水而干燥得裂开,几乎有了血印子。这症状,明显是受凉发高烧,却一直咬牙死扛,结果把自己烧晕了过去。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来看,这种情况十分凶险,也不知道这位考生出去后进了医馆,大夫能不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有了这个插曲后,考生们更紧张了。萧景曜还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连叹气都透着一股焦虑不安,想来是有人也受凉了,见了这位被抬出去的考生,难免心中怆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住最后这三天。
萧景曜活动了一下身子,再次感谢萧元青,让他遗传了一副强健的身子骨。这年头儿,读书人要考取功名,有时候还真的是拿命在拼啊。
萧景曜定了定神,很快就把这些杂念从脑海里甩出去,开始答第三场的考题。
第三场题目更难,考的是策问、杂文和律法。用后世的话来说,全都是主观题。上限极高,下限也极低。考验的是考生的综合素质,要是只会死读书的考生,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律法对萧景曜来说,都是老朋友了。反正题目再怎么变,律法条例又没变,只要找准了和题目对应的条例作答,就算是抓住了得分点,能够得分。当然,像萧景曜这种熟知律法,又看过尹县令断案,以及南川县历代案例的家伙,肯定不会只照本宣科,把律法条例一写,毫不留情给出判决就完事儿。
律法题给出的案子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止涉及到一样条例。萧景曜明白,这是主考官的更深层考验,看看考生们能不能领悟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这个道理。有的人或许知道这个道理,但出于对律法的不熟悉,也给不出合适的判决。
萧景曜就不一样了,《大齐律》已经刻在了他脑子里。他读完题目,就在白纸上写出几道题目中涉及到的条例。然后又想出了几种可以减轻罪则的情况,增增减减,给出了一个合乎法度,又不失人情的判决。
策问总共三道,其中一道题目出得挺大,“创业以武,守成以文,昔人有是说也。然兵农一致,文武同方,其用果有异乎?文武之分始于何时?兵民之判起于何代?”
萧景曜仔细想了许久,在白纸上列了几个提纲又划掉,最后终于定好了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提纲,提笔就先破题。
“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也,兵农相资,保治之全功也。于并用而见其同方,则天下之政出于一,而德为全德。”
开篇足够惊艳,策问已经成功了一半。萧景曜笔走龙蛇,继续挥洒笔墨往下写。从尧舜商汤一直谈到大齐,其文武之变,兵农之资,写一波分析一波,洋洋洒洒写完四页纸,萧景曜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笔,最后再拍了正宁帝一点小马屁,完成!
最后三天也是最难熬的三天,萧景曜倒是越到最后越精神。他本来就有点冒险精神,这种凝重的氛围中,让萧景曜更加觉得刺激,精神格外活跃。有的人越冷越困,饥寒交迫,思维也仿佛被天气一起冻僵了。萧景曜却不是,他做完前面的律法题之后,兴致格外高昂。都到最后一场了,胜利就在眼前,萧景曜越冷越精神,文思泉涌,答起题来下笔如有神。
写完这道策问后,萧景曜的思维愈发活跃,一鼓作气将剩下的两道策问答完。一看时间,竟然还是第八天下午。
也就是说,萧景曜会试的最后一场,还可以提前交卷。
不过会试提前交卷也不能提前一天交,萧景曜还得在号舍里住上最后一晚。
试题全部写完,自己在策问上还算超常发挥了,萧景曜心情极好,连不够厚实的被褥都不嫌弃了,大大咧咧往被褥上一倒,抬手挡住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神经放松下来,萧景曜就觉得自己的胃要开始闹了,想着明天早上就能交卷,自己的试题又全部都写完了,萧景曜开开心心地把考篮中还剩下的食材都拿了出来,看到还剩下不少酱肉,萧景曜索性来了个乱炖。锅一烧开,酱肉的香味就弥漫了这一片号舍。
其他考生们忍不住抓狂,这都最后一晚了,大家带来的食材也都吃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有人能做出这么香的饭菜?
萧景曜悠闲自得地做饭,其他人考生苦哈哈答题,虽然同在一个贡院里,却仿佛在两个世界。
根本就不是一个画风。
到了最后一天,萧景曜一睁开眼,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精神抖擞地交卷走出贡院。
萧元青一大早就带着萧平安在贡院门口等着了。看着大门紧闭的贡院,萧元青脸上的担忧之色愈发浓重,不住地问萧平安,“上回乡试时,曜儿一出来就累得倒在我身上,还是我把他背回家的。这次同样是考九天,天气还这么冷,曜儿不会也受了凉吧?”
萧元青想到这些天陆陆续续从贡院里抬出来的考生,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贡院附近医馆的大夫们这些天忙得不得了,有几个高烧不退的,现在还躺在医馆里,等着大夫把他们鬼门关拉回来。
萧元青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念叨,“曜儿还这么小,若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得了?早知道会试这么艰难,一不留神就会大病一场,我就让留下家里也好。反正举人功名也够用了,曜儿若是想当官,也能去官府顶个缺,当个县太爷也不成问题。做什么要受这份罪?”
萧平安听得嘴角抽搐,什么叫做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天底下的读书人,谁不想受这份会试的罪?多少人想受罪还没那个资格呢。
萧元青这话要是被那些落榜秀才听到了,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
萧景曜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亮眼的萧元青。
作为第一个出贡院的,萧景曜同样引人注目。在贡院待了整整九天,萧景曜除了衣裳有些皱巴巴之外,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妥,精神状态更是格外好。和乡试考完出考场的疲惫不同,萧景曜真是被冻得特别清醒,精神格外亢奋,一点都不觉得累。
知子莫若父,萧元青再心疼萧景曜,一看萧景曜这个状态,顿时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咧开嘴迎了上去,把怀里揣着的手炉递给萧景曜,乐呵呵道:“曜儿辛苦了,走,回家。家里的参汤都已经备好了,回去就给你好好补补!”
萧平安赶紧拿过萧景曜手里的考篮,让萧景曜更轻松一点。
萧元青一看萧景曜这状态就知道,萧景曜这回会试肯定稳了,连问一句萧景曜考得如何都没问,乐呵呵地走在萧景曜身边,一同回他们现在住着的宅子。一路上,萧元青对萧景曜各种嘘寒问暖,不住地问萧景曜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受寒。
萧景曜问了萧元青后才知道,会试这九天,每天都有考生被衙役抬出来。加在一起,衙役们总共抬出将近二十个考生。
不管这二十个考生多么有才华,这次会试都废了,只能三年后再来。
萧景曜叹了口气,科举考试真的,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好在自己实力强悍,也不缺运气。
回到家后,萧元青赶紧给萧景曜递了碗参汤,又把炭盆往萧景曜的方向挪了挪,嘴里还直哈气,“京城这天怪冷的。都二月份了,要是在我们雍州,早就春暖花开,可以脱下厚袄去踏青,没想到京城还跟冬天似的。我瞅着那些被抬出来的考生,都是南方举人。没适应京城寒冷的南方考生,不容易啊!”
萧景曜赞同地点点头,慢慢将参汤喝完,腹中一热,整个人更加舒服了几分。
萧元青知道萧景曜爱洁,出门的时候已经让人烧好了热水。在他们说话间,萧平安已经把热水倒进浴桶里,又给萧景曜准备好了厚衣裳,放在屏风外,十分妥帖。
萧景曜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在炭盆旁烘干了头发,又吃了一大碗桂圆鸡,终于有了些困意,在高床软枕上睡了个美觉。
醒来时已是下午,萧景曜来花厅找萧元青,却听见花厅中传来一阵争吵声。
“都说了让你走这里,你不听,嘿嘿,这下我又赢了吧?”
“你再得意,当心我赖账!”
“哦哟哟,我可真怕。你倒是赖啊,堂堂承恩公,赖掉我这么个平头百姓的一点点小账,看看是谁没脸?”
“你!”
“我什么我?我这就叫理直气壮!”
萧元青十分嚣张。
萧景曜有种想掉头就跑的冲动。大名鼎鼎的承恩公,拥有平头哥属性,萧景曜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同他碰面。
谁知窦平旌耳聪目明,萧景曜发出的这一点动静,都没能逃过他的耳朵,当即高声道:“谁在外面?”
萧景曜叹了口气,抬脚走进了花厅,拱手道:“学生萧景曜,见过承恩公。”
窦平旌的模样瞧着很是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着锦衣华裳,戴金玉之冠,眉眼飞扬,满是桀骜之色。
萧景曜迅速算了一下这位承恩公的年纪,正宁帝三十二岁登基,今年是正宁十四年,正宁帝今年已经四十六岁。太子二十六岁,窦平旌比太子还大四岁,今年正好三十。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过顺心,窦平旌脸上一点岁月的痕迹都没有,眉眼桀骜如孤狼,嚣张又狠厉,竟还有一丝难得的少年感。怪不得萧景曜一眼看去,以为他只有二十出头。
窦平旌颇有兴趣地看着萧景曜,将手中的双陆牌一推,顺势赖账,挑眉看向萧景曜,“雍州大名鼎鼎的神童天才,一举压下冠盖京城的江南才子陆含章。你的名字,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景曜无语地看了窦平旌一眼,意思很明确:我为什么和陆含章比了一场,你心里没数吗?
窦平旌拍桌大笑,又转过头去对萧元青说:“你儿子和你一样有趣!”
萧元青得意,“那是!也不看看他是谁儿子!”
窦平旌饶有兴致地看着萧景曜,顺手从萧元青手里抢了个果子,咔嚓咔嚓啃了几口,一边啃一边问萧景曜,“会试第一个出贡院,你这个会元拿定了?”
萧景曜如实答道:“我已经发挥了我自己最好的水平,能不能拿会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是再在号舍待着,我身上就要馊了。”
窦平旌不料萧景曜会说出这样接地气的话来,颇为意外,回过神来后又是一阵大笑,看向萧景曜的目光终于多了一丝亲近,“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天才,又生了这般的好相貌,应当是目下无尘,清高淡然,不将俗事放在眼里。没想到你张嘴就是自己要馊了,有趣有趣!”
萧景曜很是坦然,“真要清高孤傲到目空一切,我也不会进京赶考了。”
科举本就是为了出仕,不管是为了实现心中抱负也好,还是汲汲营营努力向上爬也好。踏上了科举路,也别说什么清高不清高了。资本家萧景曜觉得自己清高不起来,就是一俗人。
但谁说俗人就低人一等呢?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的人,任何时候都是敬重的。
窦平旌收了笑,深深看了萧景曜一眼,抬了抬下巴,“你吃好睡好,现在应当精神不错,把你的策问写出来让我瞧瞧。”
萧景曜还没开口,萧元青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你还能看懂策问?”
这下轮到窦平旌郁闷了,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萧元青,“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我堂堂承恩公,就算当初没袭爵时,也是承恩公世子,什么样的名师请不来?当年我可是在上书房听过课,又去国子监念过书的,怎么可能连策问都看不懂?”
萧元青讪讪,“这不是看你跟我玩得太疯,以为你只会玩吗?”
窦平旌:“……”
窦平旌可不是能憋气的人,当即就给了萧元青后脑勺来了一巴掌,骂道:“我那是不乐意处理庶务!”
萧景曜扶额,赶紧岔开话题,“承恩公想看,我这就写。”
萧平安早就机灵地跑去拿了笔墨纸砚过来,萧景曜索性就在花厅的桌子上回写自己的策问。
窦平旌抱着手臂站在萧景曜身边,给足了萧景曜压迫感。随着萧景曜写出来的字数越来越多,窦平旌的眼神也越来越认真。等到萧景曜把策问写完,窦平旌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后,夸了萧景曜一句,顺手就将纸折吧折吧塞进了自己怀里。
萧景曜:“?”
窦平旌理不直气也壮,“我没看懂,回去后好好看不行吗?”
你嗓门大你说了算。萧景曜无言以对。
窦平旌又抓过萧元青一起玩双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每次都有不同的输法。
萧景曜随便都不忍直视,这位承恩公大概把所有的运气都花在投胎上了,手气那叫一个臭,不管怎么开局都是输。
萧元青赢得都麻木了,觉得自己几乎要失去玩双陆的技术。就跟后世专业运动员和菜鸟比赛比久了,技术大幅度下滑一样。
窦平旌一边勇猛地输着,一边向萧元青吐槽正宁帝,“陛下那破手气,还不如我呢。等着,我从你这里学了几手后,回宫后就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让他压着我干活,嘿嘿,看我怎么赢光他的私库!”
萧景曜只想蒙住自己的耳朵,并不想听窦平旌吐槽正宁帝。
此时此刻,萧景曜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孙瑾再三交代他,见了窦平旌最好赶紧躲。
和一个随时随地吐槽皇帝的家伙在一起,那滋味儿可真是刺激。
公孙瑾在得知萧景曜被窦平旌缠上了的消息也忍不住头疼,“你怎么就招惹上他了?”
萧景曜大呼冤枉,这明明是萧元青的锅,他也是被误伤的那个!
公孙瑾沉吟良久,说出了一番让萧景曜安心的话,“无妨。陛下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承恩公言行无状,陛下也少迁怒旁人。”
萧景曜顿时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公孙瑾:您当初可是说过,陛下削过好多承恩公上司的官!
公孙瑾轻咳一声,镇定解释,“就是有被陛下迁怒的,等陛下怒火过后,也会给他们安排合适的职位。”
就是这个过程贼刺激,心脏不好的,容易提前去见阎王。
萧景曜瞬间理解了公孙瑾的未尽之意,心情也十分复杂。
公孙瑾暂且把窦平旌之事抛在脑后,又让萧景曜写了一遍他会试的文章。看完萧景曜的文章后,公孙瑾拍桌大喜,“能答成这样,这次会试,你必定榜上有名!便是会元,也有一争之力!”
萧景曜和公孙瑾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讨论的时候,窦平旌揣着萧景曜的策问,悠哉悠哉地进了宫,啪的一声把萧景曜的策问摆在正宁帝面前,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瘫成个饼,“陛下你看看,这小子还真是才华横溢。”
正宁帝挑眉,“哦,你还真看懂了?”
“看不懂,但字句华丽,锦绣文章,我虽然看不懂,也觉得他挺厉害。”
正宁帝无语,拿过桌上的文章,仔细看了起来。在看到萧景曜那篇策问后,正宁帝顿时拍桌叫好,“如此才华,此子日后定能成为大齐的肱股之臣!”
窦平旌等到正宁帝看完文章,嗖的一下坐直身子,极为放肆地在正宁帝的桌子上摆了副双陆,摩拳擦掌,“正事说完了,来,陛下,我们再来比上几局。我这些天可是在萧元青那里学了不少绝招,定能赢你!”
正宁帝无奈叹气,看着窦平旌跃跃欲试的神情,正宁帝还是挽起袖子,和窦平旌玩了几局。
三局三败,哦豁。
正宁帝扬眉,“学了很多绝活?”
窦平旌梗着脖子,一生倔强又嘴硬,“下次一定赢!”
正宁帝大笑。
窦平旌往萧景曜父子住的宅子跑得更勤快了,除了和萧元青玩各种赌具之外,有时候还让萧景曜陪他去街上逛逛。
作为京城头号惹不得的人物,窦平旌的行踪必然是各大权贵家注意的重要事项。谁知道自己哪天会不会出门不利,碰上了这个惹不得的铜豌豆呢?
萧景曜同样是京城中的热门人物,他虽然不经常出门与人交际,但他和陆含章比试的那场,当真是出口成章博闻强识,再加上他俊美无俦的外貌,顺理成章成为京城最热门的人物,同样也是这次会试的夺冠热门人选。
京城赌场开了赌局,赌这次的会元花落谁家。萧景曜的赔率是最低的,陆含章次之。证明京城百姓确实看好他们二人夺冠。
现在窦平旌莫名其妙和萧景曜有了来往,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窦平旌这唱的是哪出。
有人想了半天,一拍脑门儿,“承恩公不是有个和萧景曜年岁相仿的女儿吗?”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表示理解,内心却遗憾不已,他们也很看好萧景曜这个出众的年轻人啊!只可惜承恩公下手太快,他们可不敢跟承恩公抢人。
公孙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很是遗憾,“看来我们和萧家是做不成亲家了。”
萧景曜对此毫不知情,每天看着赌场菜鸡窦平旌摩拳擦掌准备一雪前耻,然后帅不过三秒,被萧元青这个高手虐菜。
看着赌输后耍赖,追着萧元青满院子跑的窦平旌,萧景曜的内心毫无波动。
今天的平头哥,暴躁程度依然不减,好在不伤人。
四月份就要殿试,所以会试放榜的速度比前几场考试都要快。
萧景曜他们一交完卷,考官们迅速收好卷,然后进入封闭的一座大宅院,有人负责糊名,有人负责誊写,有条不紊地将考卷呈给主考官定夺。
会试主考官只有一个,改卷的人可不止一个。他们加班加点,昼夜不歇,将所有考生的试卷都看完,觉得不错的,就在试卷上画个圈。若是有试卷拿到四个圈的,基本就是这次会试的会元了。若是拿到四个圈的试卷太多,考官们便再一同商议,你来我往吵出个结果。
丁阁老判卷判得眼睛都花了,精神也不若先前那般好,一眼扫过手中这份考卷,丁阁老目光当即一亮,“出治之全德,保治之全功?大善!”
再一看,这卷子右上角已经画了三个圈,丁阁老捋须一笑,毫不犹豫地画上了最后一圈。
然后这份试卷,就放在了另一张桌子上。若是再有别的四圈卷子,考官们再来商议。
然而直到最后,那张桌子上也没再出现另外一份试卷。
放榜这日,萧元青比萧景曜还紧张。窦平旌提前在状元楼定了间最好的厢房,正对着张榜之处。那间厢房本来抢的人特别多,窦平旌一出面,所有人自觉告退,萧元青才能带着萧景曜来到这个位置最好的厢房等放榜。
萧元青不断深呼吸,双手合十开始拜各路神仙,“各路神仙快显灵,保佑我家曜儿这次一定榜上有名,千万别再遭这种罪了!”
窦平旌在一旁翻白眼,“瞧你那点出息。你该说的是,曜儿一定拿下会元,连中五元,成为大齐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贡士!”
之后萧景曜会成为大齐最年轻的进士还是同进士,那就得看萧景曜在殿试的发挥了。
萧元青震惊地看向窦平旌,“你怎么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窦平旌:“……”
然后萧元青的后脑勺又遭了殃。
萧景曜合理怀疑,再这么下去,萧元青有朝一日终能练成传说中的铁头功。
官差们拿着黄榜,一路敲锣打鼓而来。知道大家都急着看榜,官差们大声让站在贴榜墙前面的人散开,而后十分熟练地贴好了黄榜。
“我中了!第二十五名!”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呢我呢?我的名字呢?为什么这次又没中!”
“看到了看到了,我在最后一个,真幸运!”
听到这话,萧景曜忍不住想起了张伯卿,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幸运上榜。
底下人在找自己名字的同时,也十分关注本届会元到底是谁。抬头往榜前第一个名字看去——
“萧景曜!这届会元果然是萧景曜!”
“我就说是他!只可惜赌场赔率太低,我也挣不了几个铜板。”
“十四岁的会元啊,连中五元,前所未有之事。萧景曜必定能名垂青史!”
“什么连中五元,我看啊,应当是连中六元才对。”有人砸摸出味儿来了,“他都已经五元在手了,只要他殿试表现得不失份,陛下仁善,说不准就得把状元也给他,正好全了他连中六元这项绝无仅有的壮举。”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陆含章说什么都要同萧景曜比一场。同样连中四元,他们两个,谁拿下了会元,谁就是第一个达成连中六元壮举的人啊!”
这样的壮举,不管萧景曜未来会不会有成就,足以让史官特地记上一笔。
这么一想,众人顿时忍不住同情陆含章来。他失去的是会元的名头吗?分明是名垂青史的机会!
代入陆含章一想,他们都觉得自己要窒息。
“陆含章也配?”窦平旌不屑冷哼,抬眼看向面露喜色,却并未乐昏头的萧景曜,漫不经心地笑道,“恭喜了,小状元。只要你不在殿试的时候瞎写一气,或者同别人打起来,本届状元,已经提前落入你手里了。”
萧景曜眉头微扬,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听窦平旌这么一说,萧景曜也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连中六元,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一项成就。想必正宁帝也十分乐意在自己执政期间,出现这么一位耀眼的天才。
想通了这点后,就算萧景曜再沉稳,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兴奋之色。
谁能达成青史留名成就后还无动于衷呢?
萧景曜现在就挺激动的,这可是能写进史书中的壮举啊!
回去后立马好好准备殿试,最后一关,萧景曜绝对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瑕疵。
六元及第,名垂青史,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