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外,众立安军正欲齐发,然宫门忽然打开,霍青挥手一顿,全军立于原地。
只见萧承祉身着一袭白袍,散发素面,从宣武正门下缓缓走出。
萧承祉本是晦暗的双眸蓦地抬起,没想到,自己走出这大周宫的第一眼,能看见的人便是她。
他看见面前坐于高马之上的云海棠,她穿着一身飒爽的明光甲,高高的束发上插着一支别致的乌木羊毫。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铠甲的样子,她总是这样,每一次见到,都带给他不一样的惊喜。
两人相视,萧承祉心头涌起一抹淡淡的释然:“答应你的事,我终究还是做到了……”
是的啊,他做到了,当初,他曾许诺会为她打开宣武正门,给她名分,迎她入宫。
如今,他当真为她打开了这扇最为庄重的大门,让她不必背负叛逆之名,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
或许,这是他今生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萧承祉知道云海棠伫立的身后是什么,那是顾允恒守卫森严整装待发的立安军。
他与她,终究因为这荒诞的世道,走到了再也无法回头的南北两极。
萧承祉的眼角渐渐泛起了泪花,模糊的泪水让他看不清面前之人的神色。
他只是依稀还想再听到她对自己说句话,于是小声地问道:“海棠,你能愿意再唤我一声小橙子吗……”
对面之人紧抿着双唇,没有回响。
可能,她心中的那个小橙子,早在那日热闹喧嚣的十字街头,就已安静地死去了吧。
当初在太傅府后院,见到他慌乱的第一眼时,云海棠曾误以为他就是当年救下自己的那个人。
可是,后来,即便知道了他不是那人,但她却还是愿意陪他一同走下去。
只是,没想到,原来,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他从来都不曾与自己说起。
静默的身旁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
“王爷!”众人齐声欢呼。
云海棠看见了顾允恒奔来的身影,那满头飞舞的银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顾允恒轻勒马缰,身后是他为萧承禛夺回的大周宫殿,面前是自己忠诚无畏的立安军魂,眼前是自己一直珍藏心中的女子,此刻,她正翻下马背,双目含泪地望着自己,笑得那样甜。
顾允恒的双眸清亮得好似天上的明月,他震声喊道:“立安军!”
云海棠的身后,整齐划一的声响划破长空:“忠!忠!忠!”
这是怎样一支队伍,踏出宫门的萧承祉第一次被如此宏伟的气魄所震撼。顾允恒统领着十万将士,忠于北疆,忠于朝廷,忠于百姓,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与这般挥刀斩敌的英勇而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大周需要这样无所畏惧的正义守护,而不是噬如蝼蚁的大厦将倾。
今后的大周,定会越来越好。
身旁的鸿泥师太缓缓走了过来,轻声道:“陛下,我们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再也不回来……”萧承祉的声音低沉而悲凉,“师太,我已不在皇位,将随你遁入佛门,还请允我自定法号,可好?”
鸿泥师太微微点头。
萧承祉最后又望了一眼云海棠停留在顾允恒面上的目光,或许是被她的笑意感染,或许是觉得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他终于笑了:“就叫云泥吧!”
“阿弥陀佛!”鸿泥师太双手合十,“云泥,此生一别,可还有愿?”
萧承祉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移向前途漫漫的白雪,那些雪花无序又轻盈地飘落,层层叠叠,地上本是深深浅浅的痕迹,渐渐地全都消逝不见……
耳畔只剩飒飒呼啸的风声,他在心底默念:“云泥今生有三愿,一愿天下太平,二愿海晏河清,三愿你岁岁安好,与君……来生再相见……”
大军撤回,只剩云海棠未走。
顾允恒骑着马行至她的身边,他附身迎上双眸:“担心我?”
云海棠的双唇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看见顾允恒有些红肿的眼神,好像刚刚哭过,可是,在自己面前,却依然努力地勾着唇。
云海棠蓦地伸出手。
顾允恒失神愣住。
她仰起如玉的小脸,正好与月色相接:“我们要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转瞬间,他接过她的手,一把将她抱至自己的马背上,紧紧地护在胸前。
“他走了……”顾允恒低声道,这么多年来的掩藏和承受,在这一刻再也遮挡不住。
他是自己这一生最好的兄弟,她是自己在世上最爱的女人。
他是至高无上的大周储君,他是忠贞不渝的北疆臣子。
他原以为,只要她安好,便好。
可是,他做不到。
那些思念像后背插满的箭羽,深入骨髓,终生不愈。
身后的银发像一个怀抱,披散在两人身旁,他拥着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云海棠的泪水也跟着滑落,她转过身,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就像在梦中时,他给她的一样。
……
翌日,立安军班师北疆,顾允恒留了一匹马,带着云海棠在后面慢悠悠地走。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云海棠,问道:“想不想再看一遍京城?”
昨夜,顾允恒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去北疆,云海棠一口就答应了。
但是,一想到这儿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他便替她有些不舍。
云海棠微笑地点点头。
她倒并没有舍不得,只是还想认真地看一遍这里的风景。
重生这一世,她其实一直没有心情好好地逛一逛这座给她带来欢乐和悲伤的京城。
顾允恒将她轻轻抱上马背,自己纵身一跃,稳稳地贴在她的身后。
马蹄声不疾不徐,在雪地上留下松散随意的点点痕迹。
他们从城东的云府出来,直接去了东市,那里是云海棠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
一路上,云海棠欢喜地为他介绍着自己儿时的点滴。
她指着街头的一个拐角:“每年的上元花灯,那里都会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婆婆……”
顾允恒笑了笑,拿下巴微微蹭着她的青丝:“只要猜对了九道灯谜,便能换得冰糖葫芦吃。”
云海棠蓦地睁大眼睛,回首望着他。
顾允恒却狡黠一笑:“真奇怪,你说,为何不是答满十道题呢?”
转而,又自问自答:“哦,我知道了,老婆婆定是人间清醒,‘但愿人生如小满,花未全开月未圆’。”
云海棠倏又想起上一世圆月之夜的雁谷关。
她曾觉得那些串在一起的冰糖葫芦紧紧挨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像一个个大红的灯笼,和团圆的月。可是,如果可以选,她宁愿那晚的月永远不会圆。
两人穿城而过,宽厚的貂绒白氅和娇艳的海棠红披风融为一体,成了路上最美的风景。所经之处,众人纷纷侧目相望,欣赏着面前徐徐而过的一对赏心悦目璧人。
路过顺天府堂门口,远远地便瞧见外面围了一圈人。
云海棠好奇地问:“今日什么案子,怎么比我当初的还热闹?”
顾允恒撇了撇嘴:“窦径踪官匪勾结、徇私贪腐……”
话没说完,云海棠恨恨地回首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问的,还恼我。”顾允恒委屈,贴向她的耳旁,略有得意地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云海棠拿腿用力踢了一下马身:“多管闲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三品之官,葛洪自有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