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掠过水面的飞鸟
六月是荷月。苏州城外葑溪荷花**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几天后就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的生日,仕女倾城而出,往荷花**赏荷纳凉,画船箫鼓,一城风华。
离葑溪荷花**不远处的河埠头,一条摇橹船载着冯梦龙父子俩离了岸。一只飞鸟掠过水面,转眼不知去向。立在船头的冯梦龙,眼睛望向远方,一头白发似秋风中的芦花。此时是崇祯七年(1634年)的夏天,冯梦龙启程去寿宁赴任,儿子冯焴同行。这一年,冯梦龙六十一岁。
本来可以过了荷花的生日再启程,但冯梦龙不想再拖延了。前几次的荷花生日聚会上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临风的少年,陡然间已变成现在这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再说,自从慧卿嫁作商人妇后,这些胜日寻芳的事,他已提不起任何兴致。芸芸众生,哪个不活在俗世里,他自己也摆脱不了做俗人,此次去闽东深山里的寿宁就是去做一个“俗吏”。离开这个被念白儒雅、婉转入耳的苏州评弹和昆曲南戏浸润的江南温柔乡,前往山县寿宁,冯梦龙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等着他。
小舟一路打碎岸上民居在水中的倒影。船头的冯梦龙偏着头,耳朵努力从岸上嘈杂的人声中分拣出茶馆书场里传出来的琵琶和弦子伴着吴侬软语的唱词:“窈啊窕啊淑女杜啊十啊娘啊啊啊……”真好听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个俗世里的故事,现在又成为俗世里的一部分。这世道怎么就没变过,还有那些从唐宋传下来的故事,到了我朝还是一样?我写下的数千万言对这个世道能起什么作用呢?能让那些负心汉回心转意吗?能让那些像我的爱人慧卿一样美好的女子回来吗?
几百年后,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说:“影响中国社会的力量最大的,不是孔子和老子,不是纯粹文学,而是道教和通俗文学。”可惜,冯梦龙听不到,不然他垂暮之年还会去追求功名吗?
科考入仕是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博取功名的念头根植在每一个像冯梦龙这样读书人的心灵深处。自从少年时考上秀才,在短暂的春风得意后,冯梦龙便迎来他举业上炼狱般的漫长煎熬,并且最终也不曾有他的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中的人物鲜于同那样的晚运和侥幸。收集,创作,编辑,出版,是为了养家糊口,也是为了自己“治世”思想有个载体可以表达和传播,对他那颗饱受科考摧残的心灵也是个抚慰。一次次考场铩羽而归,一次次自尊心深受打击,冯梦龙已垂垂老矣。
夕阳落下,冯梦龙站在河边,看见一只白色的水鸟像箭一样掠过水面,钻入水中,迅即飞起,射向荷花**。这些精灵,之前在他眼里,与河岸沾水的柳枝一样,不过是多情的风物,此刻竟然变成了时间的捕手,自己仿佛就是那一条即将被吞食的鱼儿。这只黄昏时掠过水面的飞鸟,之后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甚至梦中,那轻盈的影子追赶着他,压迫着他,让他心慌。
已过了知命之年,对于做“进士官”,冯梦龙是彻底失望了。人生的局势已非常分明,只有一条路了。明朝制度,“外官推官、知县及学官,由举人、贡生选”(《明史·选举志》)。贡生步入仕途的门径,也不那么简单容易。清初叶梦珠记载:“前朝学校最盛,廪、贡最难。凡岁、科两试,不列一等一二名,无望补廪,甚或有三四十年,头童齿豁而始得贡者。”(阅世篇·学校三)文徵明谈到苏州的举贡情况,一府八州县,生员一千五百人,三年所贡,不到二十人。(《三学上陆冢宰书》)成为贡生之后,要做官,还要经过几次“国考”:国子监考,吏部考,朝廷考。均通过,然后授予教职。
崇祯三年(1630年),冯梦龙成为吴县学籍的贡生,然后千里迢迢赴京城北京参加朝廷考试。京城选官考试总算顺利过关,冯梦龙被任命为丹徒训导。任期是崇祯四年(1631年)至崇祯六年(1633年)。训导是个学官。任上他向知县提出改造县学,并编刊了教材《四书指月》,指导士子科考。县学训导任满,业绩突出者,经提督学道和所管知府考核以后,报省里的布政司批准再报吏部铨选才可能得以升迁。丹徒训导,也只是个动嘴皮子的闲职。在仕途上蹭蹬了将近一辈子,就是为了有机会变“拖诸空言”为“见诸行事”。
时运把一个人推到冯梦龙的面前,此人是祁彪佳。崇祯六年(1633年),故人之子祁彪佳出任苏松巡抚。冯梦龙得以升任福建寿宁知县,与祁彪佳有很大的关系。祁彪佳的父亲祁承爜曾任冯梦龙的家乡长洲知县,赏识冯梦龙,其创作的《双雄记》传奇曾受他的指点。祁彪佳少时倾慕冯梦龙才名,任苏松巡抚后,与冯梦龙交往密切。冯梦龙出任寿宁知县后,祁彪佳在《与冯犹龙》中谈到自己与冯梦龙有共事的缘分,得以观瞻冯梦龙的风采,近距离聆听教诲,是三生有幸之事。从其言语中可见,祁彪佳与冯梦龙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情谊,极力推荐冯梦龙是情理中的事。
从苏州到寿宁,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苏州经浙江丽水、庆元到寿宁,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另一条是水陆兼程,从苏州进入京杭运河到杭州,转钱塘江,沿富春江、兰江、衢江,至江山登岸,翻越仙霞岭古道,到浦城,再水路经建宁府(建瓯)、政和,而后走山岭进入寿宁。明朝,寿宁县归建宁府管辖,按朝廷规定,县官要到府衙报到,经府署审核后,带上有府署印鉴的公文,方可走马上任。冯梦龙走的是后面这条路。
行走在东南高峻蓊郁的仙霞山脉,冯梦龙觉得自己渺小如蚁,幸而还听得见一行人的脚步声。这些小小的回声,令他想起唐朝末年起义军首领黄巢率十万大军挥戈浙西、转战浙东,取道仙霞岭,劈山开道直趋建州的金戈铁马。唉!这位落第的秀才,杀气太重了,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真是罪过啊。他回首北望,仿佛看到了中原农民军的喊杀声卷起的漫天尘土。他又想起张九龄、杨万里、王安石、陆游、朱熹、辛弃疾等前辈诗人在仙霞岭上留下的诗词。他最喜欢辛弃疾那首《江郎山和韵》:“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干。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此时,冯梦龙还想不到,十二年后,那个曾与他一起在镇江甘露寺观戏听曲的阮大铖会投清,清军占领衢州时,还跟随清军上仙霞岭,打到福建去。阮大铖就在仙霞关暴毙,不得善终。而这一年,冯梦龙不断地为病入膏肓的明朝开出一服又一服药方——创作小说《王阳明出身靖乱录》,编撰大众历史读本《纲鉴统一》,编辑《甲申纪事》和《中兴伟略》……真是耗尽心力。这些药方治不了明朝的病,却加速了他生命的消亡。那年春夏之交,他病逝于家中。沈自晋的《和子犹〈辞世〉原韵二律》写道:“生刍一束烽烟阻,肠断苍茫山水边。”这一年是清顺治三年(1646年)。
冯梦龙在路上走了三个月,终于在农历八月十一日,到达寿宁。著名的通俗文学家冯梦龙在汹涌的历史洪流中,似一叶孤舟,从江南腹地飘进闽东北大山深处,转身成为冯寿宁。
次日申刻,冯梦龙看见天空黄云朵朵,自西而东,良久变成五色,最后变为红霞。这样的天象他从未见过,视为祥瑞之兆,高兴地赋诗一首,其《纪云》诗云:
出岫看徐升,纷纶散郁蒸。
莲花金朵朵,龙甲锦层层。
似浪千重拥,成文五色凝。
不须占太史,瑞气识年登。
冯梦龙对寿宁,怀着多么大的希望啊!
二 “待志”是一个时间用词
冯梦龙,字犹龙,又字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吴下词奴、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顾曲散人、香月居主人、东吴畸人七乐生等。名与字是父母或师长所赠,而号则都是由本人自命。从冯梦龙五花八门的别号里,看到一个人的个性呼应着才华,犹如春风催开大地上的花朵那般的气象。
读冯梦龙的《三言》,是看世相和历史;读他的《情史》,是看情生万物的奥义;读他的民歌集《山歌》,是看人原始活泼泼的野性;而读他的《古今笑》,是看冯梦龙调侃世态的本事。冯梦龙把笔下跨越数千年的数千万言归结为一个“情”字,曾戏言:“自己死后,因为不能忘情世人,一定会作佛度世,佛号便叫‘多情欢喜如来’。”又说,“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冯梦龙那颗济世的心,藏在跨越数千年的俗世文学里,似一颗被时间风干的种子,一直在等待着一方真正的土壤。垂暮之年,他终于求到了,虽然只是一小方,遥远而贫瘠,但毕竟有着真实的泥土气息。
岁月的风沙掩埋了多少前尘往事。三百多年后,我在冯梦龙的《寿宁待志》里看到了那一方土壤,也看到了一个冯寿宁。
《寿宁待志》记载了寿宁的疆域、山川、物产、民俗、岁时、庙宇等。它又有异于一般的志书,更像一本地域文化散文集。冯梦龙的每一笔都落在寿宁的土地上。他写道:“早稻的品种有乌节早、赤芒早及红、白金成。晚稻色黑芒长的叫大乌,黄色无芒的叫光生,还有一种叫黄檗,蕊红的叫赤壳,又有一种大红色的叫政和红。糯米有红糯、白糯、肥糯、珍珠糯四种。豆有青豆、黄豆、黑豆、白豆、赤豆、绿豆、斑豆。”这是一方散发着芬芳的土地。但又时时传来土地的龟裂声、求雨的祷告声、饥肠的辘辘声、竹米的开花声,声声惊人心。这又是一方荒僻贫瘠的土地。
在《寿宁待志》里,更看到了大明帝国的骨架被历史的罡风摧枯拉朽、波及寿宁的情状——坍塌的城墙,废弃的铺递,无兵把守的关隘,空空的社仓,虚假的升科,沉重的苛捐杂税,食盐的缺乏,迎来送往的贿赂,等等,字里行间断裂之声可闻,腐朽之处赫然在目。
历史学家把明王朝的覆亡归咎于几个原因:一个是清朝的强权扩张,一个是各种弊政而导致的史上大规模内乱,还有一个是遭遇人类气候史上的极端气候,称为“小冰河期”。在帝国的神经末梢——寿宁,拖垮明朝政权的这几个因素清晰可见,最引人侧目的是气候。
《哈佛中国史·挣扎的帝国:元与明》里附录了《极端气温和降雨量的时期(1260—1644年)》和《元明“九渊”》两张统计表,其中一六二九年至一六四三年,明朝处于极寒天气。一六三二年至一六四三年,明朝最后十年,严寒、干旱、饥荒、蝗灾、地震、大疫、沙尘暴等灾情交织成一张铁网罩住大明江山,被历史学家命名为“崇祯之渊”。崇祯朝的首次大饥荒发生在崇祯五年(1632年),之后灾情不断恶化,到了崇祯十年(1637年),干燥的天气导致了大规模的旱灾。之后,明朝遭受了长达七年的史无前例的大旱,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
寿宁的灾情在《寿宁待志》中清晰可见。其“积贮”篇记载,万历十八年(1590年),戴镗任寿宁知县,建了五所社仓,凡缴纳谷子的,给以冠带、牌匾,以示荣耀。这样,共积过一千二百多石谷子。但自此之后,荒年旱灾连年不断,民穷财尽,乐意运送粮食缴纳的人很少,各个社仓也全都废弃了。“祥瑞”篇记载,崇祯八年(1635年),竹子间或有开花结果。这年秋收大减产,人们因而怀疑竹子生竹米是不祥之兆。崇祯九年(1636年)春夏之交,满山竹子都结了竹米。正遇上前一年歉收,米贵,老百姓缺少粮食,采来竹米,磨成粉煮粥,舂一下做饭。全县大人小孩,争先上山采竹米,老百姓靠竹米度过了荒年。这年夏天大旱,冯梦龙带领官吏求雨。“灾异”篇记,崇祯九年(1636年)冬天,寿宁天气严寒。溪里的冰将近一尺厚,人可以从冰上走过,几天后才化。花木多冻死。民间认为冬天是下一年丰收的预兆,冯梦龙认为任何事物都不能过分,过分了,即使未必成灾,也不能不说是不正常的现象。
自然气象是生存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是潜在的一种变数。仅崇祯九年(1636年),寿宁异常气候带来的灾情,导致百姓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冯梦龙执政处境之艰难,也可想而知。《寿宁待志》中,冯梦龙以大量的篇幅实录了他的施政实践——修复城墙门楼,修复关隘,恢复铺递,治理虎患,禁溺女婴,捐出自己的俸禄修复学宫,等等。然而,一些充分调研民情、惠及百姓生存之道的施政措施,比如盐法、兵壮、升科、赋税,因切中时弊,触及官场,上司未批而胎死腹中。“民无余欠,库无余财,欲有司之有为于地方,盖亦难矣!今将万历二十年后加裁之数详著于后,使览者知寿宁之艰与寿令之苦,冀当路稍垂怜于万一云!”请看到的当权者可怜可怜寿宁人民和寿宁县令吧!这是冯梦龙的哀叹。
《寿宁待志》其实是一本时间之书,其“小引”里写道:“天运如轮,昼夜不停;人事如局,胜负日新。三载一小庚,十载一大庚,经屡庚之故实,质诸了不关心之人,忽忽犹记梦然。往不识无以信今,今不识何以喻后。”时间的流逝像车轮一样,世间的人情事理,天天有新的局面,以前发生的旧事物,还有几个人去关心又说得清。不了解过去就不能知道现在,不知道现在又怎能推知将来?
冯梦龙给这本书命名为“待志”。“待志”是一个类似“明天”的词,一个指向时间的词。这样的词本身就是一条时间河。冯梦龙写《寿宁待志》是解决“时间流逝”的问题。
三 一只不吃鲜鱼的猫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四日,与冯梦龙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去看冯梦龙的寿宁,也看时间里的寿宁。
曾在乾隆《福宁府志》里见过一张寿宁疆域图。纸上满画着山峦,一峦接一峦,似海上起伏的波涛。寿宁县城正是冯梦龙《寿宁待志》“疆域”篇里描述的那样:“城囿万山之中,形如釜底,中隔大溪。”这一方群山赋予的独特地理单元,散发着一种隐秘的气息。
寿宁建县于明景泰六年(1455年),东面与南面都与福安接壤,西南与政和交界,北方则是景宁,东北与泰顺毗邻,西北则是庆元。寿宁县就像一个齿轮,与周边几个县相互咬合着,无数古道,埋伏在莽莽苍苍的山中,进入寿宁的路径曲折而艰难。
从温州到寿宁,旧日要绕道丽水,经庆元进入寿宁;或是翻越温州苍南分水岭,到福建福鼎,再绕回温州泰顺,进入寿宁。二〇二〇年十二月,文泰高速开通后,从温州上高速,经文成、泰顺,直接进入寿宁,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条高速路,穿山架桥,悬于云端,被誉为“浙江的天路”。车在万山之巅穿行,洞宫山脉一览无遗。在我们知道的时间之外,它就是这个样子,而人世已面目全非。
前方的山坳处几幢高楼齐齐长出来,挑着朵朵白云。解开大山绿色的包裹,眼前呈现的是一座小型的现代都市。从这山望那山,咫尺之间,中间隔着一个湖。湖边和山边,高楼大厦林立,这些无法横向扩展,只能向上的建筑,让人想到竹林,想到瘦削而多节的毛竹。
省道进了山谷,开始叫梦龙街。寿宁县政府靠南山而建,临着梦龙街。湖滨是冯梦龙文化公园,青石栏杆上刻录着寿宁历代文人留下的诗文,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冯梦龙的《石门隘》:
削壁遮半天,扪萝未得门。
凿开山混沌,别有古乾坤。
锁岭居当要,临溪势觉尊。
笋舆肩侧过,犹恐碍云根。
这里除了山与水,以及镌刻的诗文,所有地面上存在的东西都是新的。一问之下,不出所料。这是寿宁人推倒一座山,拓展岀的一片新的生存空间,称东区。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风俗”篇中说,寿宁县城小如弹丸,从城东到城南,相距不到半里,步行就可走遍全城,出城不远,就是空山冷涧,再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了。现在寿宁人学愚公移山,造了一座新城,这是冯梦龙想象不到的事。
随着梦龙街缓缓上升往西延伸,寿宁老城仿佛从旧时光里慢慢浮上来,出现在视野。那颗躁动的心一时被一种东西按住了,一些被臃肿喧嚣的日常遮蔽而觉察不到的细微——杂乱中的有序,新事物中的旧影,喧闹中的宁静,寒冬里的暖意,此刻都回到心里来了。事物的两极性在一个地方同时呈现,是因为时间的河流从这里奔腾而过时,一些顽固的东西没有被带走。那家卖手机电脑的店门口支了一张旧旧的小木桌子,贩卖自家手工做的土豆饼。一家装饰时尚的商店里卖的是“继光饼”。这种中间凹陷的圆形面饼,据说是戚家军抗倭时的干粮。随处可见卖线粉的小店,被白白的热气迷蒙着,好多人就站在小店前端着碗吃着。这就是冯梦龙写到的线粉吗?“买线粉的人很多,贫穷人家没有米,有的整天三餐都吃线粉,取它的方便。”现在吃线粉的人还是很多,已成寿宁著名的特色餐点。看着米糊均匀地摊开在一张铅皮上,整张下到沸水里烫熟捞起,然后在粉皮上放入香菇、咸菜、肉末等做的馅料,卷起来放入碗中,打上一勺蚝油汤,蘸着吃。我也要了一张线粉尝尝。这些新时光里的旧事物,使得寿宁古城,仿佛存在于时间之外,又在时间之内。
梦龙街接上胜利街。走上一段就不自觉地拐入了工业路,是街上浓郁的烟火气把我袭裹了进去。路的左边商铺一间挨着一间,路右边摆着一长溜的草药摊。“这是牛奶根,活血化瘀。”“这是岩几,通经散结。”“这是南风藤,治风湿。”……摊主大都是中年女人,都有一张被山风磨砺过而显得粗黑的脸。她们仿佛与植物通灵,对植物的性情无所不知,这让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远古巫的气息。身体内的植物性瞬间被她们唤醒:我是一棵栀子树,夏天开出芳香的白花,秋天结出形状像鼓的小巧的果子,然后在冬天的寒气中从黄转红,根有着凉血平肝的功效,果子可以入药,还可以做染料。冯梦龙对应什么植物呢?应是一株风藤,在这片充满瘴气的南方原始深山里,有着祛风除湿、温经散寒、活血化瘀的功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原来前面是一个菜市场。烟火味最浓的就是菜市场了。进门就是一排海鲜摊,带鱼、螃蟹、虾蛄、鱿鱼、小黄鱼、贝壳、海螺等海货,应有尽有。这是冯梦龙想象不到的事。
《寿宁待志》“物产”篇中说,鳞介类有鲥鱼,只有两三寸长,不是江中那种大鲥鱼。溪蟹很小而且没肉,不如政和的厚,当地人没煮就摆上盘子。石鳞鱼类、大虾蟆被称为佳肴珍馔,鲫鱼也没有。不知道这溪蟹生吃是什么滋味?我七十五岁的母亲说,她小时候在水碓屋捣竹料,时常有溪蟹爬上来,我爷爷看见了,抓住就吃,说味道是甜的。我的故乡在温州西部大山里,与寿宁同属洞宫山脉。旧日除了溪鱼,日常也不见鲜鱼,以鱼干、咸鱼为主。我爷爷生吃溪蟹,与寿宁人把生蟹摆上桌是同样道理,因为山里缺鱼鲜。
冯梦龙对寿宁“鱼”的描写,最生动莫过于“风俗”篇中的那段文字。说,溪鱼只有两三寸长,也当作贵重珍稀的食品。鳇鱼从宁德来,运输困难,若不是严寒的天气,运到寿宁,色、味都变了。像燕窝、西施舌、江瑶柱等,虽然出产在福建的海里,寿宁的大户人家有的还从未见过。鲨鱼干、鳗鱼干是人们常用的食品,猫也吃惯了干鱼,偶尔把鲜鱼扔给它吃,也不吃,就摇摇尾巴走开了。
冯梦龙笔下这只不吃鲜鱼的寿宁猫,不禁让人哑然失笑。猫天生的欲望,在寿宁消失了。猫的肠胃,相对于寿宁九曲十八弯的山道,太不起眼了。从江南水泽来的冯梦龙,在寿宁四年,大概也像那只猫一样,已不适应鲜鱼的味道了吧。
冯梦龙似乎跟寿宁的鱼较上劲,在“岁时”篇里又写到了“鱼”。说,寿宁的中秋节比过年还热闹。寿宁县里没什么鱼,只有中秋节时,各村都把池塘的水排干,捉了鱼挑到城里,即使是穷人,典当了衣服也得买一块鱼肉过节,不论天是晴还是雨。过了八月十五,想到市上求一片鱼鳞,也不可能得到了。
在中国,“鱼”与“余”谐音。逢年过节要吃鱼,特别是过年,寓意“年年有余”。但在深僻的寿宁,只能在中秋节吃到鲜鱼。中秋前后,稻谷收成,物资相对比较丰盛。冯梦龙也写到寿宁的除夕,大户人家派人四处追债,穷人逃债,而贫穷人家在外面挣钱糊口,半夜才回家。这其中可看出寿宁人看重中秋节的一些缘由吧。“鱼”,映照了这个“余”字。这不会也是冯梦龙埋下的大包袱吧?
寿宁不吃鲜鱼的猫,和寿宁人只在中秋节吃鲜鱼,形成了一对辩证关系。这只藏在书页里的猫,摇摇尾巴,就发散出三百多年前寿命的荒凉气息,不禁让人周身一凛。这是文学家冯梦龙的本事。
眼前这个物资充足而色彩缤纷的市场,是现在寿宁人的生活底板。现在山城的富足和活力在柴米油盐的细碎里已感知到。走出来,阳光和暖。街边一个老人在煎鼠曲饼,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少年在一旁帮着顾客装袋。他们是祖孙俩,姓范。他们应是冯梦龙在《寿宁待志》“劝诫”篇里那个“孝子”“范世雍”的后人。鼠曲草是春天里的草,冬天怎么会有呢?碧绿的草叶嵌在金黄的面饼中,勾人食欲。用手机扫码支付了三块钱,接过少年手中的饼,大口咬下来,热气裹着香味,滚落胃中。此时,冷风吹面,周身生暖,仿佛春天已在寿宁城外等着了。
还不过瘾,找了一家街边小酒馆。从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坐下,让店家上寿宁的特色菜。店家姓柳,夫妻俩已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店。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里记录的“孝子”“柳必用”,是他们的先祖吗?友说,自己的愿望就是在这样一座小城里开个小店,一日三餐,缓慢生活。想着,这样的日子未尝不可呀!闲闲地说着,菜也一盘盘陆续摆上桌来:“红曲泥鳅汤。”“溪鱼烧梅干菜。”“腌萝卜烧肉糜。”“冬笋烧咸菜。”“炒溪螺。”“饭在后面啊。”转身一看,是一个圆形的木桶,一掀盖子,热气猛地升上来又散开去。友说:“饭甑蒸饭是古风。”“有酒吗?”冯梦龙在《寿宁待志》也写到寿宁的酒,说,早晨起来,接触山中瘴气容易得病,因此寿宁人多饮酒。酒有红、白两种,都用粳米酿造。店家拿了一瓶酒上来,一看——“梦龙春”。老板娘说,这“梦龙春”的牌子是我们寿宁县政府花了八百万元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这是冯梦龙想象不到的事。
“红曲泥鳅汤”,我是第一次吃到。一大碗淡红色的糊糊的汤,散发着酒气。汤里的泥鳅周身发红。店家说,活泥鳅要放在红酒糟里呛过,然后与土豆丝一起炖,直至鱼肉酥烂又不散。友给我示范吃泥鳅:用筷子夹起泥鳅,整条放入嘴里,然后用筷子夹住头部,嘴唇包住鱼身,上下牙齿剔下鱼肉,一边剔一边拉,从头至尾,一条完整的骨头从嘴里拉出来。整个过程不过十秒。友吃得顺溜,我吃得狼狈,总把泥鳅折断,尝试多次后,才拉出了一条完整的鱼骨。这种吃法,在于唇、齿、筷子三者的巧妙配合。泥鳅肉入口即化,细嫩鲜滑。而如此吃泥鳅,像一种演技,让人大呼过瘾,欲罢不能。这种吃法,在冯梦龙时应该还没发明吧。
泥鳅一般生在水田的烂泥中,家乡有吃泥鳅治水土不服的习俗,那些离家的人,会炒一些泥鳅干带在身边备用。到了寿宁,吃了“红曲泥鳅”,连着这一桌的饭食,已体验到这一方水土的丰厚了。
“喵……”一只猫不知从何处蹿出。扔了一条溪鱼过去,它嗅了嗅,摇摇尾巴走了。不由一阵恍惚。“梦龙春”,一杯接一杯,似与故人相逢,已微醺。
四 烟火深处一枝老梅
县在翠微处,浮家似锦棚。
三峰南入幕,万树北遮城。
地僻人难到,山多云易生。
老梅标冷趣,我与尔同清。
这是冯梦龙在《寿宁待志》“县治”篇里附录的小诗《戴清亭》。诗中溢出奇崛孤清之气。这株老梅在寿宁“县治”的“学宫”旁,已经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冯梦龙在梅树下建了一个亭子,匾上题写了“戴清”二字,并题下这首诗。“戴”是指万历十八年(1590年)就任的寿宁知县戴镗,举人出身,为官清正有为,是一位能吏,后升任四川忠州知州,是冯梦龙推崇并效仿的一位前贤。老梅下的“戴清亭”是冯梦龙在寿宁的寄情明志之处。
不知“县治”还在否?老梅和“戴清亭”是否安好?酒气冉冉,脚底浮动,沿街寻去。一路上,似乎有一缕目光牵引。友说,在寿宁丢不了,只有两条大街,一条是胜利街,一条是解放街,两条街呈“丁”字形。蟾溪,由西往东,与胜利街平行从寿宁古城穿过。
蟾溪南岸密密麻麻的民居里暗藏着一条条小巷子,不入里巷不知寿宁山城之独特。步入溪南的巷子,才知所谓巷子,只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一条缝隙。行走其中,只观一线天。这些小巷以蟾溪为脊,犹如梳子,密密排布开去之后,在民居中弯弯曲曲。巷之小,房之密,是地之局促。正是冯梦龙所描述:“居室限于地,故制度狭小,多重屋而少广厦。”山城绝地求生的状态,入小巷中可见一斑。
从幽巷走到溪边,见一座廊桥凌空横跨于蟾溪上。檐下的风雨板红绿相间,写着“鸢飞鱼跃”四个水墨大字。桥的两端和中间,抬升成八角攒尖顶,中间的攒尖顶下则书写着“玉带长环”四个水墨小字,一种仙幻之气围绕桥身。桥名“仙宫桥”,也叫玉带桥,始建年代不详,乾隆十四年(1749年)被大水冲毁后,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里人集资重建。桥的每条梁柱上标明了捐赠人的姓名和金额,挡板上写着诸如“结善天护佑,家和福自生,广开方正路,留于子孙行”此类劝世文。桥上神龛奉祀仙宫娘娘,有人在拈香祭拜后,把香插在桥头桥尾的香炉中。不时见桥边人家在拈香,祭拜天地后把香插在自家门框上的插香处。
蟾溪上的廊桥,沟通着街市与民居。沿着溪边走,又见一座廊桥,叫升平桥。桥中间有八角攒尖顶,桥上的神龛祭祀观音,也有人祭拜。冯梦龙说,从升平桥到永清桥,溪里有鱼,有的青色,有的红色,溪水清澈,游鱼可数。这段溪中鱼叫作“神鱼”,人们都不敢捕捉,过了这两座桥,捕捉溪鱼就没有禁忌了。低头看蟾溪水,不见鱼,只见廊桥斑驳的倒影,风一起,散作五彩缤纷的碎影,似乎山城的时光都在这条溪里。
看日历,才知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初一。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香火”篇说,每月初一、十五日,官吏们拜谒官庙。首先是文庙,其次是城隍庙,再次是马仙庙和关庙。而民间信佛教的人,男的尊奉三官,女的尊奉观音,别的他们就不知道了。唯有马仙,不管男女,都虔诚地奉祀她。马仙,俗名马五娘,是福建民间当地神,在寿宁香火很盛,遇上水旱灾,人们无不向马仙祷告。
寿宁人敬天地神灵的古风,与冯梦龙在寿宁的施政有很大的关系。冯梦龙认为奉祀神灵和治理百姓,都是官吏职责,没有不奉祀神灵而能治理好百姓的官员。在寿宁任上,冯梦龙带头捐俸禄修建了关庙、天地坛、山川坛等祭祀场所。作为一方官员的冯梦龙深知信仰对民众教化、安定秩序起的作用。除此之外,作为文学家的冯梦龙,也深知那一缕袅袅的青烟、一朵跳动的烛火,衍化出的力量还远不止于此。
看见“上马巷”,应是离“县治”不远了。问一位正在点香的老妇人,戴清亭在哪里。她说,就在对面,过了前面那座桥,再过街,往北凤巷走。多问了一句老人姓氏,她说,姓缪。这寿宁城中的缪氏还真是与冯梦龙有直接关系。冯梦龙曾审理了一桩缪氏祖坟林木纷争案,缪氏胜诉,并将冯梦龙手书的判决文告抄录在本族清嘉庆年间的《缪氏大宗谱》上。民间把人丁兴旺也称作“香火”旺盛。今日寿宁城中深浓的香火,续上了冯梦龙时的人文传统。这些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的人,还是冯寿宁治下的子民的后裔。
北凤巷在胜利街中段,解放街正好与胜利街交会。旧县治在此,解放街就是寿宁古城的南北中轴线。山势所致,北凤巷缓缓上升,沿途都是摩肩擦背的现代水泥建筑——寿宁县融媒体中心、寿宁县机关幼儿园、寿宁县监察委员会、寿宁县老年大学……杂错的楼宇中,立着一座小巧的红柱绿瓦的六角亭子。“戴清”二字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内心一震,冯梦龙赫然立于眼前。这“戴清”虽不是冯梦龙写的“戴清”,却能让时光倒流。那株不见了的老梅,寒枝上正着满了花蕾。
戴清亭中立了一块石碑,刻着“冯梦龙宦寿旧址”。寿宁县政府于一九八五年为纪念冯梦龙“在职期间,关心民瘼,颇有建树,所著《寿宁待志》,记事述怀,文情并茂。为纪念前贤,特立此碑”。
站在亭中,四围不见青山,只见高楼大厦。呼吸间有梅花的清香,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问候,想起冯梦龙初到寿宁时的境况。
县署大堂年深日久,已经倾斜。仪仗库在大堂东厢赞政厅后面。然而,其实没有仪仗,只有龙亭、香案,而且由于年深日久,都坏了,用绳子绑着。黄册库在正堂西边,年深日久已经崩坏荒废。往年的旧黄册已经糜烂无存。县学在县署的左边。学宫倾坍已久。名宦祠在学宫仪门的左边,只是一间破屋,连窗棂都没有了。寿宁城墙当年被倭寇毁坏,知县戴镗曾报告上级,请求增筑,终究没有实行,从此之后,一天天崩塌,四个城门全没有了,可以随便进出。全县没有一面夜间报更的鼓,一夜五更糊里糊涂。
冯梦龙站在镇武山上,默默地注视着山下。这“浮家似锦棚”,不就是自己要“以佛度世”的世吗?不就是自己欲立情教、要教诲的众生吗?慧卿的离开,可以说度了冯梦龙,让他把情给了芸芸众生。冯梦龙在《情史·龙子犹序》中云:“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冯梦龙要用情修复寿宁这副涣散的骨架,以情联结寿宁的子民。
冯梦龙定下执政理念:“岭峻溪深,民贫俗俭。险其走集,可使无寇;宽其赋役,可使无饥;省其谳牍,可使无讼。”可是执行起来有多难,受地方势力的掣肘,又困于自己的资格。他只能凭着勤谨来弥补缺陷,以仁慈来辅助严明,以廉洁来弥补地方的贫困匮乏,“做一分亦是一分功业,宽一分亦是一分恩惠”。
冯梦龙还用白话文写了《禁溺女告示》:“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首人赏银五线……”告知寿宁人养女儿的好处和弃养女婴的荒谬,并将此列入“每月朔月,乡头结状”中所应报告而不可缺少的内容,赏罚分明。明朝,弃溺女婴之风甚重,但明文规定严厉打击弃溺女婴的行为,冯梦龙应是先例吧。冯梦龙懂得“女婴”,笔下聚集的万千女子,活泼泼地都在他心里涵养着,她们是恋人,是爱人,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亲人。
冯梦龙在学宫旁的一棵老梅树下建了戴清亭,这里是前任知县残存的“看花处”。他希望自己清正廉洁,有高洁的品格,经受住各方的压力,像许多光明磊落的君子一样。
戴清亭的左边是学宫。冯梦龙“立月课”,发给诸生《四书指月》,每月一次,亲自讲授。因学宫依山而建,山并没有铲平,每次大雨后,水从墙隙中喷出,向西绕过内堂,向南一直流入大溪,水声淙淙。置身这样的环境中,冯梦龙觉得自己好像身在高山大川,而“忘其身之为俗吏也”。
身为俗吏,又不流俗。冯梦龙寿宁任上三年,“百端苦心,政平讼理,又超于五十七邑之殿最”,但受资格所拘,没有像戴镗一样得到升迁。“若夫升沉明晦则天也。”官职升降就像天气阴晴一样,那是天意啊!这其中包含着多少无奈、悲凉、愤慨和不可诉说呀!那就写吧,写一部《寿宁待志》,把一切可说和不可说的都写进书中,写下一个真实的寿宁留给后人。此时,冯梦龙看到了那个天,即人道头上的天道。
冯梦龙的笔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寿宁待志”这四个字的瞬间,那只黄昏掠过水面的白色水鸟,像打开的书页,倏地飞入他的袖中。崇祯十年(1637年),冯梦龙荣休回乡。此时,改朝换代的浪涛汹涌,大明的帝国之舟即将没入历史的海底。
走出戴清亭,沿着川流不息的胜利街慢慢地走着。看见“北路戏保护传承中心”的院子里一群男生正在一位老者的带领下排戏。问排的是什么戏,说是《寿宁知县冯梦龙》。
人生何尝不是一出戏呢?而时间才是总导演。寿宁任上三年,是冯梦龙人生一出压轴大戏。至此,冯梦龙完成了中国传统士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境界。
冯梦龙在寿宁任上,还写了一部传奇《万事足》。现在的寿宁人把冯梦龙在寿宁执政为民的事迹搬上了舞台,创作了《冯梦龙除虎记》《戴清亭》等冯梦龙系列戏剧作品十多部。时间流逝,写戏的人,成了戏中人。
我来了,他走了。我来了,其实他还没走。冯梦龙,一位被时间捕猎的人,成了一位高明的时间捕手。
二〇二二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