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对有人质疑阿拉伯圣书中没有提到骆驼时回答:“因为随处可见,所以不必提到。”

——题记

一张纸因为书写被推崇至圣,另一张纸因为隐入生活而被视而不见。温州,瓯海,泽雅。在明朝,或是宋朝,先民们避乱山中,斫竹造碓做纸谋生,家家户户手工造的是另一张纸,其竹纸制造技艺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所述一致,人称“纸山”。

在传统文明接纳现代文明革新或彻底退出时,古法造纸却凭了泽雅的山水之势,跨越了世纪的鸿沟,至今,山中青竹遍野,水碓错落,腌塘纵横,成为尚还存在的过去。乡人在某个点上的造纸动作指向遥远的造纸之初,被誉为“中国造纸术的活化石”。它是人类古法造纸文明留存在瓯域的最后一粒火星子,烘暖了记忆和想象,赶上去逮住了那些千年以降的远逝事物的情状。

一张纸像人的命运,长成,被打碎,被捞起,被重组,被出售,年复一年地轮回。

一 斫竹,腌刷,一个青年“走失”

雪气被天空的几朵云吸收了进去,想着过几天会飘几场雨,迎来桃花开。此刻,天空幽蓝,斑鸠的呼唤,被风扯远,像丝绸一样滑滑地飘——保留片刻,接着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深处。转身之间,对面山上传来一声附点十六分音符的应答,保留片刻,接着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深处。一呼一应,不歇不停,不累不倦。

这亲爱的声音增加了阳光的温度。大自然被叶绿素浸染。漫山遍野的竹子似乎对阳光特别敏感,叶子毫无节制地舒张开来,羊毛一样覆盖在起伏的山野上。风穿过竹林,去年的叶子像纸屑穿过嫩嫩的细枝飘落下来。太多细碎的争吵声从地下传来。一只年幼的长尾巴雀,那清亮短促的鸣叫如一把小刀划开纸张,随后,斑鸠在这道绿色的伤痕上涂抹上一层,空气又连成了一片,山野愈加细腻生动了。

这个季节,从蜂巢的格子间出来的人带刀行走。他们走在淡绿的浮着白色软毛的棉菜香气中,挎在腰间刀架上的刀刃发光的柴刀在臀部愉悦地打起节拍。“叽里咣,叽里咣,叽里咣……”在一条粗石路上消失,又从另一条粗石路上浮上来。

村人带刀是为了完成春天的一次收割——斫竹。这是去年的那丛水竹,也是前年的,几十年前的,或许更久。用五分的力握刀,绕着这丛水竹走一圈,刀背闲闲地拍拍竹竿,一阵“窸窸窣窣”响起,这可以理解成一种有礼貌的敲门,或是一种对话。

其实,今天的斫竹人,从来没有和水竹进行过真正的交谈。他们只是模仿,把自己套进祖先很早以前就打开在那儿的一个个动作的框框里。他们不知道竹子作为物种的多样形式和它们之间的微妙差异,不知道水竹生命温度平均在十六摄氏度以上,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是水竹生长的北限,不知道水竹纤维长度在两毫米左右,就是这些隐秘的特性决定了水竹的命运。

斫竹人一代一代说着:“竹子生谷,当家人要哭。”(水竹开了花,纤维老化,于造纸就无用)家家户户必须在五月前竹笋未长出时砍密留疏,去老存新,为做纸备料。还是按照老祖宗的样子,用八分的力握刀,刀就长出了眼睛,辨认出竹子的长幼,朝着三年的竹子走去。找准根部,与泥面持平。刀抽走,“嘎吱”一声,刀子带出一股青气,顺带挑起一些湿润的泥土,把新鲜的竹桩护住。刀沾了竹气,就含了春,让山野走进春天的深处。

把那些离根的竹子从密密的竹丛中拉扯出来,天空响起一阵细碎的私语。竹子对自己将成为一张纸,成为介于肉体和灵魂分界线的一种物质的离奇之旅无法想象。此刻,它们身上的枝叶已经被剔除,卷进牛的胃海。而后光溜溜的竹竿,被截断,捶裂,晒干,扎捆,移入腌塘用蛎灰浸沤。

夏天到来。季节在发烧,腌塘里的蛎灰发出“哧哧”的声音,冒起热腾腾的烟雾,弥漫着呛人的气息。牡蛎,这种大海里的软体生物死后留下的壳,被烧过碾作粉末后遇水化作千万根针刺人骨肉。捭塘的人,站在腌塘里,全身上下抹菜油、牛油,或猪油,锄头翻动竹料,隔十天上下倒腾一次,这样倒腾三次,夏天就过去了。到秋天,塘水从金黄变成暗褐,像卸下某种记忆的负担。

竹子依靠别的物种的吞噬——木素和果胶失去后,留下一种叫“刷”的做纸原料,等到可以用水碓捣成刷绒时,冬天已经来临,雪快落下了。当然,也可缩短这条路径,把那些半生不熟的竹料从腌塘里起出清洗干净后,整齐地码在大铁锅上的大木桶里,一次可以码近五百公斤的竹料,然后用柴火做燃料,蒸煮上六个小时,再焖上一天一夜,生料就变成了熟料,这个过程叫“熝刷”。

几十米高的大烟囱冒出巨大的云,天地间,热气蒸腾,风也睡去了。黑暗中的火,在一种巨大的重负下顽强地坚持着,曲折,摇摆,迷幻。一张张纹路沟壑般深刻的脸被烤焦得仿佛要爆裂开来,汗水横流,凝滞的眼睛默默地望着火,也望向天空,等待着启明星出现。

这个春天,村里“走失”了一个叫春景的后生。他家与我家隔一座房子,与我同辈,大我一轮。早晨上山前,他跟父亲说中午要去“盟兄弟”家吃酒,向父亲要人情钱。父亲不允。中午不见儿子回家吃饭,父亲估摸儿子一定是借了钱去吃酒了。午后,儿子回来准备继续上山斫竹,一只脚还在门外,父亲一个巴掌把儿子掴到门后的角落里。“叫你不要去,还去?找死呀!”儿子的血往上涌……

竹子做的纸,剪成纸钱,送他上山。那座挖得潦草的黄泥坟就在外山那丛水竹旁。家人的哭声撕开了春天的里子——这杂草和荆棘交错的编织物。那年春天,斑鸠抚不平这道伤痕,声声呼唤成了心头痛。

“纸是吃饭宝,是身上衣。”竹子变成纸是一条长长的跌宕起伏的无法预测的旅程。斫竹只是第一步。

二 水碓,捣刷,一担纸换来的媳妇

水碓的捣声被白天掩饰,夜晚释放出来,把密实的黑暗震得松松垮垮。比黑暗更黑的裂缝中飞出许多平日里不曾听见的声音,那些是被水碓消融了的万物的声音。

“咚——咚——咚——”是山在夜里行走。是竹子在腌塘里发酵。是凤仙花的子房猛地打开。是蝴蝶撞上了花瓣。是星子坠落。有几颗就落在我眼前,白花花一片。我八岁小小的身体把稻草垫子压得发出“窸窸窣窣”声。新一季刚收割的稻草蓬蓬松松的,香气把草席抬得高出了床沿。我盖着满印着戏人的被子——我数过多次,共有六十四个戏人,一样的蓝眼睛蓝嘴巴蓝鼻子,各有不同的表情,站在一个个蓝底白花环绕的框里,就像我此刻躺在屏风上画着花草和戏人的**。

阿婆叫戏人被子为“花夹被”。本应是阿婆的嫁妆,可阿婆是个童养媳,从小就没了妈,七岁到阿爷家,她没有嫁妆。“花夹被”是爷爷家置办的婚被。小脚阿太(曾祖母)花了一担纸把她接来,还是为了做纸。小孩子可以分纸和捣刷。阿婆完不成,阿太就不给她饭吃,阿爷偷偷地把饭留起来。

这张画着戏人的大床是阿婆的婚床。阿婆说做一张这样的大床要十担纸的价钱,半年的工夫。我算着,一担是六捆纸,一捆是四十刀(叠),一刀是一百张……我的十个手指怎么数也数不清。**四围的戏人比起花夹被上的戏人精神多了,轮廓黑线勾描,全身橘红色,紧身服,插翎羽,提刀驾马。阿婆对于这些戏人从没说清楚过,这一次睡前问她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隔天又变成了“五女拜寿”。她说来说去就这两出,再也说不出别的戏,而且两出戏常常情节混淆。阿婆说戏显然比做纸生疏太多,我极不满意但又无可奈何。

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阿婆阿爷去溪边的水碓屋里捣刷,我在水碓捣声里安然入睡。这是水碓拨给我们家的时间。水碓的水轮像个巨大的钟表,把时间拨给村里的这家、拨给那家。每户人家都顺着它的刻度走,无法逆行,更不敢脱轨。水碓打破洪荒以来的界限,比如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水碓是个大型的造纸工具,十几户人家集资建造,然后轮流使用。每户人家一个月轮到一两次。水碓把竹料捣成纸绒,这是竹子变成纸的关键点。做纸的每个环节依序排列在时间里,一件接一件,前后相连接踵而至。这流动的秩序就是纸的来龙去脉。水碓的捣声是强烈的信号,流水向前,水碓在转,日子也转得风生水起。

从傍晚到我入睡的这段“浅夜”里,阿婆一直在穿梭移动,坐下吃饭也是随时起身要走的状态,系在身上的围身在移动中鼓着风发出“嘭嘭”的声响,搅动得夜的汁液越来越浓稠。通往猪栏、牛栏、兔栏的路是做纸主脉上生出的分岔,都是阿婆踩出来的。我则是母亲身上过早掉落的果子,不时发作的哮喘像巫婆的咒语紧紧裹着我。父母被裹在制度的老茧里无法脱身,我从小就随着阿婆阿爷。阿婆从做纸积攒的一卷钱里数出三张一元币托人到城里给我买羊奶。或许是来自远方的羊奶起了作用,我比其他孩子会胡思乱想。门外的黑色越来越纯。通灵的萤火虫白天吃了光存在肚子里,夜晚拿出来照亮,到这时光也用尽了。黑夜沉沉压下来,阿婆踮起脚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畚箕,给桅灯加满油,给茶缸灌满水。阿婆叫阿爷到门外听听水碓的捣声。在阿婆阿爷的耳朵里,水碓捣声是有粗细和硬软的。细了软了就差不多接近尾声了。阿爷挑着畚箕在后,阿婆提着桅灯在前。“做纸,做纸,盖盖半年被,吃吃年半米。”阿婆提着老话,把黑暗踢向两边,走出一条路来。

我虽然关上了眼睑,心中那盏小灯笼却依然亮着,跟着阿婆在通往水碓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蛮石路上漫游。我左手提着竹篮,右手拿着镰刀,跟着阿婆辨认路旁花花草草的脸。阿婆说它们治啥就长啥样。车前草的叶子伸出来,像一把把汤勺;地耳听了太多地下黑暗世界的话,也变成了黑耳朵;虎耳草浮着一层紫色茸毛;岩葡藤把岩石包裹起来……它们是村里的主治医生,各自分工精细,岗位职责分明:车前草坐诊泌尿科,地耳坐诊心血管科,虎耳草坐诊五官科,岩葡藤坐诊骨伤科……我小心地把它们请到我的篮子里。

我一个人是不敢走到溪江边的。我怕溪中岩石上那些鼓鼓的编织袋、一堆堆的灰烬和水中散落着的各色衣物。在我还未获知这些神秘物质的真相之前,阿婆总是一脸忌讳的神色,说,走快(温州话:快走),走快,细儿(小孩子)别多问。终于有一次,阿哥在身后得意地大声说了出来——那是死人的衣物,袋子里装着死娒儿(死婴)。阿婆操起扫帚把他打出了水碓屋……我在铺排这条路上看不见却存在着的一些场景的时候,阿婆阿爷已启动了水碓。水碓捣声远了听,像天际压过来的闷雷,浑厚、绵长、宽广;近了听,暴虐恐怖,三百多斤的石碓头砸下来,仿佛要把身体里那颗小心脏从胸腔里震脱攫了去。要过好一阵子,一大一小两颗心在互相的碰撞中才渐渐平稳合一,叩啄同时。

夜里捣刷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稍一分神,添刷人的手指、脚趾,甚至一只手掌或脚掌就会喂了水碓。阿婆说,“锤手”的四个手指就是水碓捣了的。“锤手”是我叔叔辈。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就是打了一个瞌睡,四个手指就喂了水碓。确切说,那根本不算睡,就眼睛一闭一睁。黑夜里的惨叫被水碓吼声湮没,血肉融入金黄的纸绒。村人都忘了他的本名“周富来”,都“锤手”“锤手”地叫着。“锤手”做任何事,右手单调到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大拇指极力地翘起来。晨曦中,他沿着石板路挨家挨户叫卖豆腐。豆腐担歇在人家的阶前,左手端起一块白生生的滴着水的豆腐放入秤盘,右手那根大拇指利索地穿过秤纽,使劲翘起,像夸赞每一块豆腐的鲜美。

桅灯的光亮慢慢淡下来,蛮石路再次从晨曦中浮现出来。阿婆和阿爷全身浮着一层金色的绒毛,面目模糊,跌跌撞撞地走来,夜深深地陷进他们的眼圈,肩上的一担纸绒闪着金色的光芒。

三 纸槽,撩纸,一次**出嫁

做纸的村庄是流水的村庄。滴下来。涌出来。挂下来。冒出来。“滴答。叮咚。汩汩。哗哗。”水带着不同的表情,不分晴天雨天、白天黑夜,流到每户人家的锅里、碗里、嘴里,还有每一张纸上。

这么多水从哪里来?起于一阵雾,一阵雨,一片云,在后山、前山,在无穷无尽的草木根系中涌动,穿越黑暗的地下迷宫,带着土地深处古老的事物,奔着村庄而来。村庄缀满水珠,全身湿漉漉的,像跑了一夜的孩子,满头大汗,野泼泼的。所有的水,最后都汇集到大溪里去。村人管溪叫溪江。溪水在蛮石间冲撞激**。气顺时推动水碓,发怒了就毁了水碓和桥梁,撕下山的一块,有时还带走几头牛、几头猪,甚至个把人。

最美的是山涧,它们是云的根,一条条从山顶白花花地扎下来。纸槽就密布在这些根的两旁,收集一槽的云水。撩纸的纸槽是村庄最有水色的地方。女人在纸槽里撩起一张纸像撩起一片云,动作撩人,弄出的水声,美妙得像复调音乐。

乡人则说:“一张纸是从水里摸上来的。”话里带着苦味。

“踏刷”是撩纸的前奏。一截竹排接了涧水,“哗哗”注入纸槽的小槽里。从水碓的石臼里扫起的还温热的刷绒吸饱了水,一朵朵浮上来。水拉着刷绒形成一面鼓,完成润胀后,把多余的水从纸槽底部的一个小洞赶出去。水汪汪的一槽刷绒转眼之间萎缩,像失恋人的脸色暗沉了下来。可以“踏刷”了。脚在纸槽里来来回回密密地踩,像牛犁地,脚掌翻起纸浆,“吧嗒,吧嗒”踩成烂糊。涧水第二次注入纸槽,一截竹排包了木棍撸起纸浆,纸浆从竹排上纷纷滑落翻滚入水,空气“稀里哗啦”散成一堆碎玻璃。在搅拌的喧哗中,那些小结被彻底打开。空气被水声和力量折腾得热乎乎的。纸浆像榨汁机打出来的芒果浆似的稠密细腻。多余的水再次被放掉,沉淀下来的纸浆看上去像一块厚实的箬糕,呈现成熟的黄,然后等待一双手捧起。

冬至向小寒过渡的一天早晨,在阿兰的纸槽屋里,捧起这些纸浆的是阿青。

阿青家在外条弯,阿兰家在底条弯。他们在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的两头住,中间隔着十几座高高低低的房屋。在这条通往阿兰纸槽屋的小路上,“狗牙霜”从地面拱出来白绒绒的一片。霜在赶往雪的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阿青:鞋帮湿透,十个脚指头麻木地欢乐着,每一脚踩上去都响起细碎的沙沙声。阿青知道昨天阿兰家轮到夜晚捣刷,捣好的刷必须今天一早踏好,才可以撩纸。做纸是“劳力兑伙食”的活,谁家劳力多,就多产纸。踏刷是个苦差,有人帮忙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更别说在双手双脚入水刀割般痛的冬天了。

在狗牙霜尖利的牙齿慢慢缩回地下时,阿兰腋下夹着纸帘,呼着一缕白雾,沿着纸槽屋的小路走来。她看到了纸槽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阿青正把小槽里的纸浆往大槽里捧,准备烹槽。看着躬身捧纸的阿青,一种像喝了一口热水的感觉在阿兰心里洇衍开来,脸上浮出一朵桃花。过了好一会儿,阿兰的一声“阿青”,像一根细柳枝,撩皱了一槽的水。阿青微笑的水波一路流淌开来,注入眼睛的深潭。阿兰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坚定,跨过横在纸槽和山涧之间的竹排进入纸槽屋。

阿兰和阿青好上快一年时间了。春天斫竹的时候阿兰崴了脚,路过的阿青把阿兰背下山。后来,腼腆的阿青就常去阿兰纸槽屋里帮忙。但让阿兰把阿青从村里众多的年轻人中挑出来的是阿青还有一种才能——吹笛子。阿青的笛声仿佛长了一个弹性的钩子,把阿兰扯远又拉近,拉高又降低,吹得阿兰湿软软的,吹得同村的青年牙痒痒的,吹得分纸的阿兰妈皱起眉头黑了脸,扯破了好几张纸。阿兰和阿青的感情像门前的柿子树,萌芽,开花,结果,成熟,收藏。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蜻蜓,长着一对复眼和一对翅膀,一会儿停在草叶上,一会儿又停在瓦楞上,跟风一起潜行。村庄里几乎所有的事物都被我的目光触摸过,那些微小的或者大个的或者隐蔽的事物在哪个时间点插入做纸链条上哪个位置我都一清二楚。其他人都找不到,也不会去找,除了我这个终日游手好闲的看起来孱弱的孩子。比如那个夏日中午,我发现了我家纸槽屋里的木梁上缠着一条蛇,在离撩纸的阿婆头顶一尺处悠然地吐着分叉的信子。在阿婆心疼一条蛇耽搁了她撩纸的进度时,我已对蛇失去兴趣悄悄溜开围观的人群,去屋后的水竹林里捉“水竹娘”(一种吃水竹笋的甲壳虫,捉住后用缝衣线系在一只腿上,拉着线放风筝一样玩)。八月的风也困倦,竹林像涂了一层蜜。“水竹娘”带着我的眼睛飞翔。我瞥见阿兰的纸槽屋后面有两个黑黑的头在浮浮沉沉,两股一粗一细的呼吸相咬。纸岸在滴水,纸槽里的水在起伏**漾。空气与一道隐秘的气息一起搏动。我穿过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纸槽屋后冒出了脸色绯红的阿兰和阿青,气喘吁吁,仿佛刚结束一次遥远的探险之旅归来。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十三岁的在场者,毫不知情地撞进了这场不是时间概念上的春天。

纸槽屋里,阿青接过阿兰手中的纸帘,然后把踏好的刷绒捧起来放入纸槽,拿起烹槽棒(短的小竹竿),阿兰也拿起烹槽棒,两人隔着一槽的水,面对面开始烹槽。一个从左向右,一个从右向左,一划一收,成椭圆形圆圈划搅。一截小竹竿承受千钧之力,把纸槽里的纸浆搅和得像镬里沸腾的粥,“噔、噔、噔”地翻滚着。煮得越透,纸浆里就越看不到结块的纸绒,撩起的纸就越细腻。

阿青和阿兰,一个来一个去,不时抬头看看对方,两人眼睛里的星星一闪一烁。纸槽里的纸浆“滚头”蹿得老高,水花飞溅,身体也温润起来。眼波一横就可以探听到对方身体里响起的水声。

阿兰开始撩纸,阿青看得发呆。

阿兰今年虚岁二十岁。眉眼长得平常,也不细皮嫩肉。嘴角却生着两个酒凼,这点遗传了她妈。那两个凼永远像酿着一埕米酒,不用笑,也不用牵动脸上任何一块肌肉,已经甜得让人醉。阿兰跟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十三岁那年就开始学习撩纸,成了家里的正劳力。一般人一天撩一千五百多张,阿兰一天却撩到两千多张。“嘶咧呼,嘶咧呼,一张纸一斗谷。”阿兰是全村人思量(夸赞)的好姑娘。

阿兰家的纸槽屋藏在一片水竹林旁的一条山涧边。地方虽僻静,但一天到晚有笑语。村里的青年人有事无事就爱往阿兰的纸槽屋跑。阿兰撩纸的动作很美,撩纸的阿兰也很美。撩纸的十几个动作之间像牵着一条无形的线,连贯又跳跃,柔美又劲道。劳作的粗粝仿佛被阿兰嘴角两个酒窝里飘出的香气熏了二十年,正到微醺状态。

阿兰俯下身,嘟起嘴吹开水面上的泡沫,眉眼一挑,食指一弹,帘弹竹“噼啪”一声倏然滑开,帘夹入床一声“啪啪”,像轻巧地踩着鼓点。端起帘轻柔地拍水,翩然欲飞起势。随即竹帘随浪斜插入水,阿兰上身前倾,帘逐浪随势沿壁像鱼儿探出。阿兰的腰自如地放出去又收回来,像新鲜的麦芽糖,柔软纤韧。纸浆上帘,力拔千钧地从水中端起,嘴角一拧,像一朵出水的花儿。帘前倾,所有的力量从水里溜走,密密的水帘,泻入槽中。帘抖一抖,纸浆牢牢地粘在帘上。阿兰饱满的胸乳像小兔子跟着跳动。食指一勾,帘弹竹“噼啪”一声回来,帘稳稳一放,帘夹帘“啪啪”出床,扭身迈出一步,转向纸岸,放下帘。拇指和食指相啄,轻捻帘轴,掀起,纸岸“沙”的一声,脚收回,帘重新入床。这一撩一抖一放一掀,一张纸诞生了。

阿兰撩的纸在瞿溪街上也有名声。瞿溪街是泽雅竹纸交易的集散地,是纸山人走得最远最勤的山外世界。阿兰妈早在瞿溪街给阿兰谋了一门亲事,是街上卖咸鱼的商贩人家,八字都合过了,合计着年底订婚。听说那户人家看上阿兰的大屁股好生养。阿兰妈说,阿兰嫁过去,一世不用做纸,顿顿有白鲞(咸鱼干)吃,老鼠掉到白米箩里,鼻子下这一横就不愁了。阿兰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说一屋子腥臭,人都成白鲞了。阿兰梦里只有纸山。阿青才是她的梦中人。

阿兰妈也死活不同意阿兰嫁给阿青,说阿青家六个兄弟姊妹,一年到头全家扑在地里还捉襟见肘,老大二十八了还讨不到老婆。阿兰妈放出狠话:“再跟阿青在一起,就不认你这个囡,就当我没有生,有本事赤股条沙(方言:一丝不挂)出门。”

让阿兰定心做出选择的就是阿青大清早踩着一路的狗牙霜,到阿兰纸槽屋里踏刷的那一刻。那天夜里很冷,阿兰妈说会落雪。阿兰说,妈你先睡,我把今天撩好的纸岸分好,明天晴,就可以晒燥(方言:晒干)。阿兰妈生了火,夹了一些炭,热了一个火箱,给阿兰暖脚。看着苍老的阿妈,阿兰的心尖尖上冒上来的一些东西,哽在喉咙里找不到出口,在心里左冲右突,终于在阿妈上床睡觉后从眼睛里倒出来,把纸岸砸出了一个个坑。夜很静,阿兰把纸岸的边额用纸砑(一根小铁棒弯成月牙形,两端钉入小木棒当握手柄,这种小工具砑纸使纸岸松弛,纸张容易分出)踢得又松又高。踢纸额的“嘭嘭”声在寒气里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纸砑踢到了阿兰的手指,疼得她咬紧牙直甩手。阿兰冻得通红的拇指和食指像两只触角刨开纸角,然后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纸角一张张掀出,五张错开成一蒲(叠),纸蒲渐渐升高,纸岸寸寸下降,一张纸与另一张纸分离发出的“沙沙”声,像虫子似的把时间啃得越来越少。

夜越来越深,阿兰脱下身上的外衣,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这件蓝底印花的卡其外套是阿妈去年在瞿溪街上卖了纸后给她买的。脱第二件衣服的时候,阿兰的手明显艰难了起来,像在脱一件铁衣,手脚都提不起来,每一粒扣子仿佛都是一座山。到阿兰脱胸衣**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了,用了破罐子破摔的劲儿。

门吱嘎一声,雪花拥进来。阿兰裁了黑暗作嫁衣,邀了雪花做伴娘,把自己嫁给了阿青。阿青在石板路的转弯处用自己的棉衣迅疾地裹住了阿兰。漫天飞雪中的青春在天地间飞奔,如一束旷野的光芒穿过黑暗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阿兰妈看着阿兰**叠好的衣服,持续了一年的愿望像麦秆吹出的肥皂泡在空气中“啵”的一声爆炸了。

阿兰逃到阿青家的新闻沿水路流淌,流进各家,流到村外。阿兰妈感觉自己突然矮了一截,在人前也抬不起头了,认了阿青全家作仇人。阿兰几次回娘家都被阿兰妈用扁担打出门。两年后,阿兰的女儿一声“外婆”才消了阿兰妈的仇怨。一块陈年的坚冰,经外孙女芳香柔软的小嘴一舔,化了。

四 卖纸,瞿溪街,一张纸上的风云

做纸的水出了山,汇成一条向东的河流。这条河,晴天像一匹织布机上刚卸下的布,瓦蓝瓦蓝,没有一丝折痕;阴天,一河灰烬,空幻无尽。雨点落下,仿佛掉进了时间的深渊,激不起一朵回忆的水花。

这是一条在飞檐、屋角、石墙、屋脊等建筑的局部之间流淌的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下潜到河的底部去,会发现并惊异于一条河骨子里的活力以及视野的辽阔。这才是一条河流的真相:它是一条瞿溪街。

街面实在狭窄,阳光也无法铺排开来。上午,只能照亮街的左边,店铺那一溜长长的门板,像涂了一层蜜蜡。中午,阳光在中间地带,深金色的阳光把两边的店铺辉映得亮堂堂的;到下午,分给右边店铺的时候已是暗黄了。光有所保留的态度,和降临时弥漫各个角落遭遇到的抵制,造成一条街的抑扬顿挫,夸张的明暗对比倒让人辨认出时间,然后说出大概几点的样子。至于店铺飞檐、额枋和雀替上的飞鸟、走兽、戏人,并不是在清晨店铺主人卸下门板的声音中醒来,阳光也左右不了它们的生物钟。它们在第一批纸农到达时,发出的一串脚步声中开始转动自己的眼珠子,而后,一批一批脚步密集地赶上来,直到纷沓重叠,它们才完全清醒过来。街面上你挪我占,两侧摆起了纸的长龙,叠成了纸墙。在不断聚集的人潮的冲刷下,它们飞起来,插入各种谈话,挤进各种笑声。

人群密密麻麻,像蜜蜂聚集在蜂巢上。仔细观察,不一会儿,你就从嘈杂中分拣出那个线头——这街上的店铺有三百多家,棉布行——胡新昌,中药店——乾仁堂,酱料店——广顺和,染布行——郑新及,草席店——吴裕兴,食盐店——吉祥兴,日用杂货——黄福记……还有肉架、米行、面坊、咸鱼、打铁、理发、裁缝等无招牌的,当然中间主要的还是纸行——胡昌记、王太生、毛康宝等,他们的顾客几乎清一色都是那些出售自己手工纸的山头人。占据“打锡阿三”店门前的是我村里的“六指头”,我叫他六指叔。大家已忘了他的本名,村人都说他家就多了一个指头,做的纸才比别人家好。他脱了那双解放鞋,赤脚站在地上,脸上浮着一层亮晶晶的小颗粒。那是汗水流出毛孔风干后的盐渍。六指叔把身上那条湿漉漉的汗衫撸到胸口,抽过搭在肩上的那条已经分不清原色的毛巾擦拭着汗津津的前胸,然后反手绕到后背抹上几把。一头稀疏的头发,被汗水粘在头皮上,经毛巾一擦,风一吹,像经霜的茅草颤簌着。皱纹缝隙中的眼睛,凌晨的黑暗还未褪尽。他跟村里担纸人一起,凌晨四点就出了家门,然后翻山越岭走了四个多小时,把这个月做好的六条纸挑到瞿溪街上出售。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自己的纸墙,松松垮垮地塌在那儿,像一头空肚子拉了半晌犁的牛,眼皮耷拉了下来。

九点光景,街上起了一阵**,像涌动的河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是天气变化的先兆。这阵风是由一句话形成的,不,准确地说是一个词。这一个词从街上几乎每个人的嘴里走了一遍之后就成了风。“来了,来了。”六指叔听到那个词,屁股突然从地上弹起来。原来他眼睛睡着了,耳朵一直醒着。他赶紧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眉毛一提,胸脯一抬,亮开嗓子喊:“六指头的纸,顶好的货色,要买抓紧。”

谁来了?是买纸的老板带着各自的伢郎从街头向街尾走来。

这些来自宁波、上海、温州、青岛、大连、苏州的老板,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闪亮,在涌动的河流中像一条条滑手的鲶鱼。

瞿溪街每天的纸市开市了。

一纸上市,百业俱荣。“兴旺老板,走来看看,上等的四六屏。”“顶好的货色,血本出卖。”“蔡老板,过来过来,我家纸你是信得过的。”这些话像烤热了的糕团,一把一把往喧闹的街上甩,恨不得粘一个老板到自己的纸摊上来。人潮中的老板被一拨人拥到这家推到那家,被一双双手拉到这儿扯到那儿。老板始终笑眯眯的,不发一言。跟在老板身边的伢郎,才是老板的眼睛和嘴巴。伢郎看纸像相一头牛,扳开牛嘴看牙口,还细细摸骨头。伢郎看纸看厚薄,看柔软,看韧性,看色泽,最后还数一刀的张数。然后定档:一档是小姐,二档是贴身丫鬟,三档就是烧火丫头,有些根本找不到婆家,只能贱卖了。

这条街是一个自由市场,所有的货物买卖可以讨价还价。那些日用品的价格几乎是一成不变的,除了纸。纸价是自由得离谱,在买卖双方的嘴里抿来抿去,仿佛是一块糖,滋味无穷。

上海的黄金龙老板背着手走到六指叔的纸墙前。他是六指叔的常客。

“阿兴,看看六指头的纸,他家的纸我放心。”老板的眼光一递,连着眼里那一点儿闪烁,伢郎都接住了。

“好嘞!”一道金光在一条缝隙里一闪不见了。

伢郎阿兴拎了一捆纸,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肘一压,纸捆一下子从腰身缩到膝盖,紧扎的篾条松开了。手肘一放,压得密实的纸张蓬松开来。动作像老练的男人,扯了女人的肚兜带,直抵温软。从中间抽出一刀来,手一掀一捻,纸张的韧性、厚薄、粗细,都在伢郎的心里了。

“六指头,这刀里有破张。”那一张只缺了一个角的“破纸”被抽出来放在纸墙上,一缕风吹来,不知被卷到哪儿去了。

六指叔的心也被这一张破纸吊起来半天高,隐隐不安起来。平日这个阿兴可没有查得这么仔细:“凑巧,凑巧有一张。”

阿兴又从底部抽出一刀来。手指蘸蘸口水,开始数起来。

“六指头,这刀只有九十九张。”

“再数数,你会不会数错?”

“那再数一遍。”

“还是九十九张。”

“皇天啊!老老娘(老婆)……黄昏……拆纸……眼……看……糊了。”

六指叔这句话抖得断成一截一截掉下来。

一旁的黄老板开始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了。那张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让人越加看不清神情。

“六指头,这就是你不对,我一向对你信任,也是纸行的老客,你可不能蒙人,以前我都没点(数)你家纸,一年我损失有多少呀?”

“黄老板……”六指叔的话像枯木被折断再也接不上。

“你这样的纸只能定为二档纸,本来是三档。”

六指叔的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絮,咽不下吐不出。六指叔心里明白,这“偷张”传了出去,日后在瞿溪街是矮一个头的,不论是纸还是人就倒了“字号”。虽然“偷张”是公开的秘密,但被发现了就像被踩住了尾巴一样难以甩掉。

老板又给伢郎递了一个眼神。伢郎又接住了。

“六指头,你不晓得,昨天上海的纸市场价格塌完了,听说今天还在塌,这个价格买你的纸,我老板已亏死。”

伢郎的眼睛仿佛加了润滑油,在自己的轨道一转,能量马上传导到那张嘴上,一开一合,露出一颗金牙,好像一把小刀,金光一闪,就从纸上刮走一层金子。然后把夹在耳朵后的红笔一拿,在纸捆侧面写上“胡昌记”行号。

六指叔动了一下嘴没说出话来,挑起纸就跌跌撞撞地往指定的收购点走去。六指叔明白这是纸老板给他找台阶下,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要感激人家。街上谁人不知道六指叔的纸好,验纸时被查出缺张就算他走了霉运。

一场自由买卖结束了。伢郎的最后一句话是整场“智斗”的要害,前面你来我往的话仿佛都是为引出这句话铺路的。有时候纸农过足了嘴瘾,脑袋里那几个有限的词语用完了,这句话就出现了。纸的价格来自上海十六铺码头,随黄浦江的风云而变幻,山里的纸农看不见那里风云变幻的样子。从上海的瞿溪路飘到温州的瞿溪街,那风云就变成了一张纸的厚薄。

六指叔从胡昌记的收购点出来时,有点恍惚,眼睛从一排排店铺掠过,竟然想不起要买些什么带回家了。他踩着一地的棉花走出瞿溪街,竟然走到了临街的瞿溪河边。

河埠头上,一条船正在装纸。

从山里来的水都在这条河里。

纸就顺着这条河走出去。

二〇一七年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