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欲雨欲雪的天气,我在德清。毕竟是浙北,树枝头连一二片黄叶都没剩。这是北气所致。大家都说:“下雪吧!”多么美好的梦呀!在南方,盼望下雪就像等一封锦书。
德清两日,雪不来,不期然却走进一个珍珠的世界。看雪和看珠,都是美好的事。
这是一家珍珠博物院。先看到一艘船。这是一艘浑身上下镶满珍珠的船,大概有六米长两米宽的样子。说用了两百多万颗珍珠,仿郑和下西洋的船形。郑和的船叫宝船,不知是因郑和的小名“三宝”而得名,还是因出洋寻宝而唤之。
如此一个庞大的开场,让人始料未及,仿佛已至一条大河边,欲扬帆而去。
此间造像意在“海上丝绸之路”。珍珠是“丝路”朝贡贸易的商品,在唐朝大概相当于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英国人眼里的钻石。薛爱华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写道:“贞观十六年(642年),唐朝接受了天竺国贡献的‘大珠’,天宝八载(749年)接受了林邑国城主卢陀罗遣使贡献的‘真珠一百条’,天宝九载(750年),波斯鬼国献‘无孔真珠’,大历六年(771年)波斯再献真珠。”还写了唐人接受珍珠的心态:“很高兴……又摆出一副藐视的态度……似乎只是作为蛮夷自愿来朝的象征才接受这些东西,是‘化中国而及外夷’的代价。”薛氏讲物又讲人。物不仅仅是物,意义正在于此。
郑和是执行明朝“宣德化而柔远人”的外交政策七下西洋,把中国朝贡贸易推向了极致。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林梅村教授的《观沧海——大航海时代诸文明的冲突与交流》一书从考古、历史、艺术、科学等领域,探索郑和下西洋之后,欧洲、伊斯兰世界和大明王朝的冲突和交流,展现了对东方的丝绸、瓷器、珍珠、茶叶、香料诸物的欲求背后海上霸权的明争暗斗,列强势力的此消彼长。当年仁宗叫停下西洋船队时,郑和曾披肝沥胆力陈:“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取南洋,华夏危矣!”郑和意识到海洋时代的到来,可惜没能开启它的序幕。那些从波斯湾带回来的明珠,不知流落何方,想来已经回到了它的故乡。
看历史,我们未来人的眼睛是自由的,可仰观,俯视,回望,感知它们以自然、权力、审美、伦理、食物、天灾、人祸等不同的面目参与人类历史的演进。一粒珍珠的历史,其实也是人的历史。
二
中国最早记载珍珠的文献是《尚书·禹贡》,其中载有“淮夷蠙珠暨鱼”。
寻找食物的先民在河边打开河蚌发现珍珠的那一刻,也是天与地接通的一瞬。有的说,是南海鲛女望月而泣流下的泪;有的说,是夜晚落入大海的露珠;德清的老人家说,是月亮公公和月亮婆婆生气砍月桂树,木屑掉下来,河蚌吃下而成了珍珠。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这样写:“凡珍珠毕产于蚌腹,映月成胎,经年最久,乃为至宝。”又说,“凡蚌孕珠,即千仞水底,一逢圆月中天,即开甲仰照,取月精而成其魄。”这位明朝的科学家如此浪漫化的描写也是远古传说濡染的吧。
以珍珠为饰,周文王开了先河:“周文王于髻上加珠翠翘花,傅之铅粉,其髻高名曰凤髻,又名步摇髻。”(《妆台记》)而后才风及皇帝的冠冕、龙袍,百官朝服,进而成官级标识。珍珠的光芒,开始象征权力。《本草纲目》载:“珍珠味咸,甘寒无毒……涂面……止泻……除小儿惊热……止遗精白浊……解痘疗毒。”珍珠开始从宝贝上升到药品,古人认识的改变,可见其利用和研究已入精微之境。
珍珠得之不易。潜水采珠兴于秦汉,最初没有任何呼吸辅助设备,到了明代才有了相应的设备和技术。博物院里模拟呈现了《天工开物》中描述的采珠情景:二人系长绳于腰间,携篮潜入幽深的海底;一根锡造的弯环空管,一头对着水中人的口鼻,这是最初的呼吸设备。“拾蚌篮中,气逼则撼绳子,其上急提引上,无命者或葬鱼腹。凡没人出水,煮热毳覆之,缓则寒死。”宋应星的文字看得人胆战心惊。据说,明代因采集过度,珠源枯竭,出现“以人易珠”的现象。
三
一个地方建有珍珠博物院,是有底气的。于珍珠,德清定有别样的历史。我对囚禁在那一束光下的物和文字细细辨认。
一个边沿缺损的耀州窑青釉牡丹粉盒,出土于陕西蓝田北宋吕氏家族墓园吕嫣墓,粉盒里面残留着珍珠粉。蓝田,是我喜欢的李义山《锦瑟》中“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出处,还有前句,“沧海月明珠有泪”,嵌了“南海鲛女滴泪成珠”的典故。琴音犹在,无奈年华似水,物是人非。好在物比人长久!
挨着的是一个河蚌的贝页,内壁附着一尊佛像珍珠,脸容衣履清晰可辨。这种附壳佛像珍珠,是将锡或其他金属的、木制的、骨质的浮雕,放在蚌的贝壳和外套膜之间,经过两到三年的养殖而成。这项技术始于南宋,是目前世界上有记载的最早的珍珠养殖技术,地点就在湖州德清。
再定睛一看,被蝇头小字里藏着的事件惊到了。原来,南宋时期,湖州府人士叶金扬成功培育出附壳佛像珍珠,并在德清进行大规模的推广。而后,珍珠养殖技术从中国德清传至欧洲、日本等地,影响了世界。由此可见,德清是世界养殖珍珠的发祥地,叶金扬是世界珍珠养殖技术的始祖。这是一个从天然珍珠到养殖珍珠科学技术的跨越,是人类的福音。
叶金扬生活的宋朝,是“现代的拂晓时辰”,中国文明的花正放。陈寅恪先生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别的在此不列,就说宋朝出现的大量研究万物的谱录,如《墨谱》《香谱》《荔枝谱》《茶录》《梅谱》《菊谱》《蟹谱》《橘录》《昆虫草木略》《禽经》《促织经》,等等。去看看《四库全书》收录的谱录,几乎都出自宋人之手,且不说指南针、活字印刷术、火药的发明。宋人对万物充满好奇,是一个“格物致知”的时代。两宋的海外贸易比唐代更积极。宋朝开国不久,宋太宗就“遣内侍八人赍敕书金帛(丝织品)分四纲,各往海南诸蕃国,勾招进奉,博买香药、犀牙、真珠、龙脑。每纲赍空名诏书三道,于所至各处赐之”,以现在的话说就是招商。苏轼曾称赞吴越“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象犀珠玉非浙江所产,显然是诸国的舶来品。宋室南渡后,北方被辽、金所占,浙江成了东海航线的主干道和南海航线的重要分支,海上贸易就转移到明州(宁波)、泉州、杭州、温州等港口。这就是叶金扬发明中国珍珠养殖技术的文化背景。
叶金扬的身世不详。历史机微难测,在百年、千年的尺度上,真正重要的事件可能发生在那些被漠视的人之间。可以想象,叶金扬是一个农民,与大多数的吴越人一样,种桑养蚕也撒网捕鱼,不然也会留下一本《珍珠谱》。
四
叶金扬的信息最早来自海外。
一八五三年,美国麦嘉湖博士在艺术协会杂志上发表论文《中国的珍珠及珍珠制造》。一八五六年,英国领事海格在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期刊上发表了论文《中国自然及人工珍珠生产》。
我看了这两篇调查报告的译文。文章没有想象力的沟回曲折,没有文字的乔装打扮,字里行间,两位外国人在德清两日的忙活一目了然。以麦嘉湖的话说:“经过连续两天的调查,所获得的以下结果应该是可信的。”
十九世纪中叶的中国,是一个怎样的时空?鸦片战争后,宁波被辟为“通商口岸”中的一个,江北岸临水的三角地带成为外国人的居留地。这些外国人在中国从事丝绸、茶叶、瓷器、棉、鸦片等贸易,还有传教。“人工养殖珍珠引起居住在宁波的外国人注意好多年了。”他们的注意力来自当地富商帽子上镶着的珍珠,最初认为是假的,后来发现都是真正有价值的珠宝,而且是相邻宁波的湖州及周边城市的重要贸易品。
英国人海格和美国人麦嘉湖最终把关注付诸了实际行动。他们为此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比如,物色了“当地一个聪明人”作向导,“居住在宁波的美国内科医生”帮助做了前期的准备。他们的旅行包里除了笔记本诸物之外,应该还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可以迅速打开河蚌并取出珍珠。
一八五一年的冬天,应该比今天冷,或许正在下一场雪,但可以确定京杭大运河没有冰封。海格和麦嘉湖与那个“当地的聪明人”一起从宁波出发,走水路,三天后到达了湖州德清的钟管和十字港。“这两个乡镇位于浙江北部、丝绸生产区——德清附近。”
宋人葛应龙语:“县因溪尚其清,溪亦因人而增其美,故号德清。”德清是一个山光水色和人文交相辉映之域。十字港是浙北杭嘉湖地区最重要的水路枢纽。南达杭州,北经湖州直达太湖,东经荷叶浦与京杭大运河相连接,西经东菬溪可达天目山。宋代以来商贾云集,是行旅者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
冬天,莫干山的苍郁之气全部倾倒下来,浙北杭嘉湖平原乡村萧瑟中平添了一份静谧和富足。两位从海上来的异国旅行者,只对当地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河塘有着探险般的兴趣。他们的高鼻梁蓝眼睛定会引起当地人的警惕,幸有当地人从中周旋。三人或乘舟,或行于堤岸,进入小桥流水人家,搅动冬日宁静的河塘。他们以打开一个河蚌的方式进入中国江南最隐秘的部位。
海格和麦嘉湖在德清采取了口述和实地取证相结合的方式“大范围展开工作”,各项记录做得非常细致。但麦嘉湖显然比海格专业:“5月或6月的时候,将距离城镇30英里外的太湖中大量蚌类装进竹篮运来……珠核的引入是一个相当谨慎的操作过程。先用珍珠母制成的小铲子将贝壳轻轻打开。将软体动物的其他部分用小铁针仔细地从贝的表面分离开来。把异物放在竹棒的分叉点,连续不断地引入蚌体内……几天后,就会发现贝体开始出现一层膜状物……11月,要用手工方式将贝壳小心收集起来,先将肌肉部分清除,然后用锋利的刀子将珍珠剖出。”
现在我们感受到他们此次旅行的兴奋点了。浙北冬天刺骨的寒风和河水并没有让他们的手指失去灵活性。乡民看不明白他们写的“游记”,这种像蚕吐丝一样连绵不断的写法,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真像春蚕啃食桑叶。海格和麦嘉湖“最终获得了能够展现生长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贝壳”。
德清珍珠养殖技术的源流也是要调查清楚的,这是两位博士做学问的专长。此时十二世纪的叶金扬穿越到十九世纪的海格和麦嘉湖的笔下。海格写道:“这一方法是由叶金扬发明的,他是公元1200—1300年的湖州当地人。叶金扬死后,为了纪念他,后人在距离湖州26英里的一个叫小山的地方为他建立了一座巨大的寺庙。这座寺庙至今存在,且每年都会举办纪念活动。”今人考证,“小山”就在今天武康镇龙胜村,小山麓古有小山寺,又名翠峰寺。现只留下遗址。而南面一个叫“小山漾”的湖泊,仍保存着珍珠养殖的传统。
海格和麦嘉湖应该是在德清的第二天到了小山,他们在当地一本书中的一篇关于区域贸易的文章里看到养殖珍珠的工艺流程,但此书不卖给他们。或许这是他们在德清遇到的唯一挫折,但由此他们知道了珍珠贸易在这里是垄断生意,其他乡镇或者家族要加入珍珠贸易,必须要在叶金扬寺庙举行祭祀活动,还要捐款给寺庙。这相当于认祖归宗,承认叶金扬是此行的祖师爷,这是行规。“这些东西都是第一次为外国人所见。”海格不由感叹。可见他们此行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海格和麦嘉湖在德清的时期,湖州及周边城市大概有五千多人以养殖珍珠为生。清末,养殖珍珠技术没落,直至技艺失传。“春水龙湖水涨天,家家楼阁柳吹绵。菱秧未插鱼秧小,种出明珠颗颗圆。”明人伍载乔诗中的德清周边农家养珠情景遁入了时间的深处。
麦嘉湖在文末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那些聪明的同胞们也许乐意承担起这份事业。珍珠工艺是最容易改进的,比如以前必须从事的危险潜水捕捞现在也不需要了;通过珍珠贸易或者制造技术,人们可以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相比于珍珠给人类带来的福音,这只能算其中微不足道的收获。”
一场战争,必是一场争夺。以一朵美丽的罂粟花而起的战争,挟裹了东方帝国的万物卷入汹涌澎湃的大西洋,珍珠只是其一。史景迁等海外汉学家认为,鸦片战争将一个原来一直脸朝内陆的国家转了一个方向,开始直面大海。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叶金扬”“下西洋”后,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重返故乡,回到德清。也是这个叫“欧诗漫”的珍珠博物院的另一个缘起。
德清两日,遇上海格和麦嘉湖的两日。看珍珠,也看一粒珍珠折射下的历史碎影。离开时,一只朱鹮从下渚湖飞起,雪白的羽翼,像一封宋朝来信。
二〇一九年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