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合

第二天,寇瓦纳早早地起床,将空房子里两个人连吃带拿的痕迹都清理掉,还替主人收拾了房子。拉尔夫被他吵醒,坐在墙角木然地看着寇瓦纳忙活,不时地打个哈欠。

“我们该走了,还要找人呢。”拉尔夫说,又从前一夜的剩饭里弄了些当作早饭吃掉,寇瓦纳又得收拾一遍。

从这个村子到鹤山町就不远了,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就到了渡边佑手机信号消失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小山坡,正好能够俯视鹤山町的主街道,并且周围还生长着大片的落叶松。这些树是一道完美的天然屏障,从这里向村子看容易,但从村子里根本看不到林子里面有人。

“这地方选得不错,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在这侦察。”拉尔夫自言自语地说。

“侦察什么?”

“村里的人,观察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习惯、他们的行动轨迹。”

“是吗?”寇瓦纳顺着拉尔夫的视线向鹤山町看去,这种感觉就像是打猎,不过拉尔夫他们的猎物是人。

他们从这里出发寻找渡边佑,安迪提供的信息不再有用,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猎人的方式,根据脚印、植物上留下的痕迹等进行判断。好在拉尔夫和寇瓦纳都是打猎的好手。

这么大片复杂的山地,还覆盖着密实的松树林,拉尔夫本以为就凭这一条几天前的地址信息就找到渡边佑是根本不可能的。没想到渡边佑在这片林子里留下了大量的痕迹,就连瞎了眼并且患上鼻炎的老狗都能一下子找到。

找到渡边佑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上读书。看到拉尔夫和寇瓦纳走过来,渡边佑合上书,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好像对拉尔夫的到来并不吃惊。

“你们来了。”

眼前这个小伙子和初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拉尔夫还记得在一次海洋生物保护的活动上见到渡边佑,他那时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孩子,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就像无意中冲进马路的惊慌的羊。但是当他站上讲台演讲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他振臂疾呼,慷慨激昂,充满了**和自信。但是拉尔夫看重他的是另一个优点,就是对一件事的坚定,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这也是拉尔夫招募渡边佑的理由之一,结果不出所料,渡边佑确实愿意为保护海洋动物到海泽町去做卧底。

但是现在,仅仅过了八九个月,拉尔夫第一次对自己一眼看中人的能力产生了怀疑。站在他面前的人,蓬头垢面、佝偻着腰,满身泥土,看向拉尔夫的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敢与拉尔夫对视。从他的眼神里,拉尔夫看到那曾经炙热的渴望,已经消失了。

“你在等我们?”拉尔夫问。

“是的,我知道你大概会来。”渡边佑说,脏兮兮的胡子上还挂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上顿饭时留下的,“你说过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对,我说过。”拉尔夫摊开双手,“最初只是让你在海泽町做卧底,拍一些捕杀海豚的镜头。但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听说你在‘迅影丸号’上被软禁了,我立刻就赶了过去。”

渡边佑点点头,“你是承诺过我不会有安全问题,你能来我很感激,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你的保护了。”

“为什么?”

渡边佑缓缓解开衣服,露出自己的胸膛。几道伤口纵横交错在渡边佑的胸口,伤口的表面已经结痂,成了黑紫色,看来这些伤口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血痂的边缘处,挤出了一些肉瘤,就像是黑暗中生长的蘑菇,大小也像是蘑菇一样。

“你也……”拉尔夫低声说。

“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寇瓦纳问。

“跟我来。”

他们下了山坡,进入了鹤山町,这个村子和前一个村子一样,大部分人走得很匆忙,家里的门都来不及关。

渡边佑带着他们站在一排房子后面的山崖边,“这里原来是海。”渡边佑说。

从他们立足的地方看出去,视野里看不到一点海的颜色,连波浪的声音都听不到。膨胀的癌组织占据了整个海湾,看起来表面松软,就像是一个刚出炉的蛋糕,但它的表面是令人作呕的暗红色,一上一下地缓慢波动,不知道是因为下面看不到的波浪的原因,还是因为它自己的力量。

“那是启太,”渡边佑指着那片癌组织说,“或者说他曾经叫作启太。”

他向拉尔夫和寇瓦纳讲了所有的事,那天晚上,他将启太踢落山崖,所有的仇人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但是渡边佑自己也被玻璃容器的碎片划破,染上了变异的癌细胞。他只经过了短暂的惶恐,然后就释然了。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死对于他来说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解脱。渡边佑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就躲在和歌山这一带的山林里,远离人类社会,远离塑料制品,这种变异的癌细胞没有塑料作为养料,生长得没那么快,他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但是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在山崖之下,正是鹤山町村民的几个鱼塘,除了出海捕鱼之外,这里的人还靠着水产养殖来赚一些收入。

启太掉进了鱼塘里,不知道有没有当场摔死。大海里的塑料微粒和鱼塘里的鱼为融塑细菌和癌细胞两方面都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癌组织开始不受限制地复制自己,融塑细菌有着寻找塑料的本能,它们向哪个方向聚集,癌细胞就向哪个方向生长。只用了几天时间,它就扩散到了邻村,并且蔓延到了陆地上。那个时候人们还以为这是什么奇怪的海洋动物,好奇的人还凑过去近距离观察。可能是被村民身上的塑料制品所吸引,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癌组织在众目睽睽之下吞掉了三个人,人们惊慌地逃回村子。

又过了一夜,癌组织再度膨胀,直接跨过一百多米的海岸线,入侵了村子。

这还仅仅是在陆地上,在海洋里它的生长速度更快。

人们开始逃窜。

为了不被人发现,渡边佑在山林里躲藏起来,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在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东西填满了纪伊水道,人们都在撤离,现在自卫队和警察都在忙活这事。”

渡边佑坐下,双腿伸出山崖之外,“都是我的错。”

寇瓦纳也坐下,和他肩并肩。

渡边佑看了因纽特男孩一眼,自觉地与他保持距离。

“这是我的错。”寇瓦纳说。

“怎么能是你的错?”渡边佑惊讶地问。

“来的路上,我从你们的话里都听明白了。你们所说的‘癌’,是摩格利身上的。”

“摩格利是谁?”

“就是那头北极熊。”拉尔夫解释。

渡边佑回想起第一次在南太平洋见到那团共生体时潜水员拍下的画面,“哦。”

“是我把摩格利带出来的。”寇瓦纳说。

“我说孩子们,你们在比赛吗?”拉尔夫在一旁插嘴道,“融塑细菌和塑料垃圾是人类在这一百多年里培养出来的,即使没有你们,也有人会不小心放出这个怪兽。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我们怎么办?”

“我?我……”渡边佑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已经接受现实了。”

“不,别放弃,我们……还是有希望的。”拉尔夫说。

他们正说着,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渡边佑连忙用衣服蒙住了脸,拉尔夫警惕地看着通向村子的路,声音就是从房子之间传过来的。

响声更大了些,甚至还在自言自语,只见一个人出现在小路上,捧着手机,眼睛注视着屏幕,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竟然没有发现拉尔夫他们。

拉尔夫松了一口气,是李时力。

“你快掉到海里了。”拉尔夫突然说。

李时力一惊,从屏幕中抬起头,看到了拉尔夫,他故作镇定,用英语说:“盖博先生,你好。安迪给了我你的坐标,我连夜坐飞机赶过来了,你找我……”他突然停下,换回了汉语,“这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融塑细菌和癌细胞的共生体。”拉尔夫猜到了李时力因为什么惊讶,他解释道。

“我的妈,我还以为……”李时力又换回英文,“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拉尔夫点点头,然后开始介绍身边的人,“这是寇瓦纳,你们上次见过了。”

李时力去和寇瓦纳握手,因纽特男孩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竟然有些羞涩。

“这位是渡边佑,海洋生物学家。这位是李时力,生物工程学家,他是最早开始研究融塑细菌的。”

李时力向渡边佑伸出手去,但是渡边佑没有伸手,他向后退了一步。李时力以为渡边佑对他并不感冒,脸色有些僵硬。渡边佑苦笑一声,解开衣服,让李时力看到自己胸前的癌组织。

“老天,你也……我很抱歉。”李时力说。

“好了好了,你也别跟个痴汉一样,见到人就脱衣服。”拉尔夫挥挥手说。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李时力问。

“你对那东西有什么看法?”寇瓦纳解释道。

“那东西?”李时力重复,他和渡边佑对视一眼,两个人眼神里有着相同的绝望,“如果你给我看的那些东西是真的,癌症、细菌、塑料,人类最头痛的三个敌人,现在联合起来了。”

“你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解决?”李时力和渡边佑又对视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无知真可怕”。

“盖博先生,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问一下,我们几个外国人,在日本的国土上,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是我们来解决?”李时力接着问。

拉尔夫指向渡边佑和寇瓦纳,“都是这两个人惹的祸,如果我们不出面解决的话,他俩将是所有人类的仇敌。”

李时力被说得莫名其妙,他再次看向渡边佑,而这次渡边佑低下了头,李时力只能默认为拉尔夫说的确实有一定的原因。

“好吧。”李时力叹了口气,“我们要怎么做?”

“我想正面出击肯定是不行吧。”寇瓦纳说,没等别人开口他就自我回答,“那我就帮不上忙了。”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拉尔夫问。

“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想法?”渡边佑说,“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刚才说共生体已经完全占据了纪伊水道,按照它的习性,肯定是向着塑料更多的地方生长。”渡边佑看向日本本岛的方向,“当共生体穿过鸣门海峡的时候,就能够抵达濑户内海了。那里有几个岛,都是用塑料垃圾填起来的,还有企业化的水产养殖场,年产几十万吨的那种。”

“那里是共生体的天堂。”李时力补充道。

“我们几个……挡不住吧?”寇瓦纳问。

拉尔夫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共生体,说:“凭我们肯定不行,这件事要让日本政府知道。”

“谁去说?”渡边佑说。

“他们不会信的。”李时力也摇头。

拉尔夫拨通了安迪的电话,没等安迪开口,就直接说:“关于日本这里的事,我需要直接能够联络到政府的人,你有什么办法?”

“这不可能。”安迪干脆地回答,“美国总统还有一点希望,那里可是日本,我从来没有研究过那边的防火墙,也不了解那里政府的运作方式。”

“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拉尔夫开始挠头,他还不适应这种作战方法。要是那个什么鬼共生体像人一样大小,像人一样行动,他早干掉它无数次了。

“我倒是认识个人,”李时力一拍大腿,“也许能够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