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有时候,李时力不得不佩服陈言。

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陈言一直住在李时力的出租屋里,霸占着李时力的电脑,上上网,打打游戏,和在实验室时没什么两样。

“我要出去了,需要买什么吗?”一室一厅的简单公寓里,除了电脑就再没有其他消遣的东西了,李时力只有靠散步消磨时间,不过这样也好,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他似乎还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生活的机会。

“午饭。”陈言说。

荒莽岭山体滑坡这件事热闹了三天,因为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所以就当成自然灾害那么过去了。倒是有垃圾填埋场的工人口口声声说疯狂的植物什么的,但是那些人大多没接触过网络和媒体,再加上填埋场没有了,他们需要把精力放在重新找工作上,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曾经存在于填埋场边上的简陋的实验室。

李时力租住的小区属于老城区,房屋简陋,街道狭窄。走上十五分钟有个小公园,上午的时候有很多退休的大妈大爷在那里健身打拳。李时力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人们来来往往,有在便道上遛狗的中年女人;有推着婴儿车,带着宝宝出来晒太阳的年轻妈妈;还有坐在树荫下聊天的小情侣。

原来这才是生活。

他被那些人简单的幸福感染了,微笑着信步闲逛,饥肠辘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溜达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片地方他还没怎么来过,是个生活区,两边是林立的住宅楼,对着街道的这一面,窗户上都装着不锈钢防护网。楼下的门面店都是各种小吃,间或有几家便利店。有好几家饭馆都没吃过,李时力走进一家店,“两碗酸辣粉,打包。”

“好嘞!”老板操着浓厚的四川口音向后厨喊,“两碗酸辣粉打包,一共二十四。”

饭店里弥漫着浓浓的豆瓣酱味,香得刺鼻。李时力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老板已经把他点的酸辣粉打包装好递到眼前,“要筷子吗?”

为了装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老板在包装上可下了功夫。酸辣粉装在聚苯乙烯泡沫做成的快餐盒里,上面盖着聚氯乙烯透明盖子,每碗酸辣粉单独套了一个低密度聚乙烯袋子。两碗酸辣粉又套了个大的聚乙烯袋,为了加固,老板套了两层。

李时力盯着被塑料层层包裹的午饭,愣了。

“喂!你的酸辣粉。”老板用拖长声调的四川话叫了两遍,李时力才回过神,他接过酸辣粉,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回到公寓,把酸辣粉放在桌子上。

“哦?酸辣粉,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辣的了。”陈言解开塑料袋,正准备吃饭,发现李时力没有反应,正盯着自己,“怎么了?”

“这顿饭,咱们消耗了四个塑料袋,两套一次性饭盒。”

陈言低头看看,“哦,对。”

“你还记得我们做研究的初衷吗?”

“有钱,轻松,不用跟人打交道。”陈言说。

“我可是认真的。”

“我就是……”陈言顿了顿,决定不煽风点火,“你呢?”

“我是想找到一种解决塑料污染的办法。”

“对,而且你成功了。”

“不,我离成功远着的,而且我现在还在制造着垃圾。”李时力靠在沙发上,“这太讽刺了。”

“你到底吃不吃。”陈言问。

“我没心情。”

“唉。”陈言叹了口气,走到厨房,从油腻的水池里洗出来两个碗。把酸辣粉倒在瓷碗里,端在李时力面前,“这样可以了吧。”

“你真是自欺欺人,那些塑料袋又不会消失。”

“你才是自欺欺人,你这顿饭不吃,那些塑料袋就会消失?”陈言反驳道,“别唧唧歪歪了,快吃,吃完了你洗碗。”

李时力看着酸辣粉,不情愿地抄起筷子,慢慢吃着,看上去很不情愿的样子。

“这半个月也没人找咱们,大概是没事了吧。”李时力说。

“本来就没什么事。”陈言边吃边说。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我托几个同学去帮忙打听工作了,不过你也知道,他们和咱们一样,都是书呆子,对为人处世都比较迟钝,求他们帮忙得有耐心。啊,这家酸辣粉不错,过瘾。”陈言辣得直吸气,但还是大口吃个不停,“对了,你呢?”

“我?”李时力的筷子停下了,他本打算过上一段时间,不管陈言多不愿意出门,也要拖着他出去找工作。没想到陈言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颓废,居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反倒是自己迟迟不敢尝试,甚至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我……”李时力看了看窗外的灰色天空,又看看面前的酸辣粉,“我打算回老家一趟。”他脱口而出。

“回老家?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嗯……过几天吧。”李时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家,他只是想回避陈言的问题,或者回避陈言这个人,省得过几天陈言找到了工作而自己却还是闲人一个。不过回家……居然想逃得那么远,连李时力自己都没有想到。

“那你回家的时候,我能在这儿再住一段时间吗?”陈言接着问。

“行,没问题,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时力被陈言问得不耐烦了,他站起来,把几乎没怎么动的酸辣粉倒进垃圾桶,“太辣了,没法吃,我去睡一会儿。”

陈言自己找工作的事一直憋在李时力心里,一直到坐上火车,他才稍稍放松下来,倒不是因为想开了,而是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他的家。

自从考上大学,李时力回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一是因为路途遥远,二就是家乡环境太差。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用了全部精力读书:上大学、考研、读博,不想回家是最主要的动力。

火车离开了麓城市,驶过一个漫长漆黑的隧道,再出来时,就进入了一片山区。峰峦叠嶂的层层山脉,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植被,在阳光的照耀下,整个山峰都闪着绿光,仿佛一大块晶莹的翡翠。

“哇!好漂亮啊。”邻座的一个小孩子兴奋地喊,他的脸贴在车窗上,踮着脚尖,贪婪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而这样的场景却让李时力想起了疯狂的绿萝,它长得漫山遍野,四处蔓延、不停地吞噬。他打了个冷战,被窗外的景色引起一阵恶心,他离开边座,爬回到自己的中铺休息。有人迅速占据了那个位置,观赏窗外的美景。

火车在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中有条不紊地前进着,虽然高铁早已四通八达,但是由于老家的县城太偏远了,唯一一趟直达的火车是一趟古董的绿皮车。车上的乘客大多是回家或出门的务工人员,不过也有不少为了怀念或者体验新鲜的文艺青年出现在这趟列车上。

麓城市虽然不是一、二线大城市,但也算是个新兴的开放城市,从大学开始,李时力就一直在麓城市求学,然后在这里工作。网络、快餐、地铁、快递……通过手机和互联网的社交,李时力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可是随着火车的前行,李时力仿佛距离那样的生活越来越远,手机的信号一直断断续续,火车上那些年轻阳光的脸也逐渐被黝黑粗壮的工人所取代。车厢里弥漫着汗水和脚臭的味道,家越来越近了。

火车在一个荒凉的车站吐出李时力,轰隆隆地开走了。出站口的门大敞着,检票的人懒洋洋地看了唯一的旅客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手里的奇闻杂志上。

李时力走出冷冷清清的火车站,低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发现脚下铺着的,是整齐的大理石地砖。他回过头,火车站的大厅已经不是印象中那摇摇欲坠的老旧平房,而是一栋颇具设计感的现代建筑,整个正门都是光可鉴人的玻璃外墙,耀得李时力一阵眩晕,以为下错了车站。当他看见头顶上“沙门车站”四个大字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李时力穿过马路,印象中火车站对面那简陋的只有几个站牌的汽车站也变了样子,看上去高大气派,虽然依然冷清,但是却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他拖着行李箱围着火车站找了两圈,才看到去江口村的站牌。他按照以前的习惯站在站牌下,等着大巴车来。可是左等右等,不但大巴没有来,连乘客都不见一个。

他又站了一会儿,一辆尾巴冒着浓烟的三轮摩托靠过来,司机是个长着浓密络腮胡子的大叔,“小伙子,要去哪儿啊?”

李时力四下看看,尽管自己是个大老爷们,但是平时网络上各种小偷骗子的故事看得多了,也不得不多一分提防。

司机看李时力不说话,一扭油门把车开走了。可是没过几分钟他又绕了回来,“小伙子,你去哪儿,我送你去,给你算便宜点,我这一上午没开张了。”

李时力扭头看了司机两眼,他穿着一条看不出底色的宽松裤子,棕色夹克,虽然面相粗鲁,但是好像不是坏人。

“江口。”李时力用生疏的本地话说。

这回轮到司机打量李时力了,“本地人?”

李时力点点头。

“上车吧,算你六十。”

“以前坐车只要十块。”

“你哪年坐的?”

五年?还是六年?李时力挥挥手,“算了,走吧走吧。”

回家的路也和记忆中的有了很大不同,不再是颠簸的土路,李时力记得中途还有一个大坡,需要下一个陡坡再艰难地爬上去才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全是平坦的柏油路,虽然不宽,但是三轮摩托走在上面又快又稳,就连大坑那里也架起了一座小桥。李时力甚至怀疑大叔走的不是去江口村的路。

“你家是江口的?”司机大叔问。

“是。”李时力说,但是三轮摩托的声音将他的话淹没了,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再说一次。

“几年没回来了?”

“好几年了。”

“这几年江口变化可大啊。”司机说。

“可不是,我看咱们沙门镇的变化也不小啊。”

“这还不是托了贫困县的福,前几年咱们镇评上了国家级贫困县,上面每年拨一大笔补贴,就把那些车站给建起来了。”

“这些路也是?我记得以前这路特别难走。”

司机想了想,“路不是,这路是你们江口人自己修起来的。”

“这么说江口人也富裕起来了?”

“富过。”司机干脆地说。

“什么意思?”李时力问。

司机没答话,缓缓放慢车速,“到了。”

“这就到了?”李时力抬头,看见路前面一个大型的牌楼,上面写着“江口村”三个字,“这么快!”

“还往里走吗?”

“不了,就到这儿吧。”他下了车,给了司机车钱,拖着行李箱进了村。

村子完全变了样子,柏油路直接通到村口,村子里也都是又平又直的水泥路。原来低矮的平房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小二楼,还有的人家平地起了四层楼出来。路两边还砌了水泥的马路牙子,里面是作为绿化带的冬青,在一株株白杨树之间,还有黄色油漆画好的方格,是停车位,看来村子确实富裕了。

李时力越走越快,村子已经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张家红色的大门楼,老楚家门口那头哈巴狗一样的石狮子,这些标志物都不见了。他只能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在村子里寻找自己的家,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平常热热闹闹的村子里居然没什么人,李时力想找个问路的都找不到。

他走到自己家门口,却不敢进,原先低矮破旧的平房已经不见了,盖起了两层小楼,门头也换成了双开的黑漆大铁门,硕大的门环挂在门上,好像麓山市里某些机关大院的大门。

门头上贴着枣红色的小块瓷砖,李时力摸了摸,瓷砖上干干净净,光滑得能留下手指印。他长出一口气,去推门环,铁门没有闩,轻轻一推就开了。李时力探头看看,迈步走进自己的家。

院子里跟外面看上去截然不同,那看上去光鲜的二层小楼只是个半成品,从另一个角度看,还有一半外墙漆没有刷,窗户只是个空空的洞口,像是没有眼球的眼眶。

“爸!妈!”李时力站在院子当中喊。

“谁啊?”声音从院子侧面的一排平房传出来,这排房子仍然是以前的旧房,用来当作库房的。

一个人推门出来,皮肤黝黑,头发几乎全白,满脸皱纹,比李时力记忆中更加瘦小,更加苍老。

“爸,是我。”李时力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