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诚的程灵与魏皇在松阳客栈的大堂里相谈甚欢。

魏皇索性与王文交换了座位,如此一来,他离程灵就近了。

两个人虽然是各坐在一张桌子边,但坐凳却是相靠着的,正好说“悄悄话”。

除了向陈国和蜀国的士大夫买粮,程灵还有许多的损主意。

比如说在对待北疆五胡的问题上——

这是个大问题,魏皇虽说是将五胡诸族赶出了中原境内,使其退守到关外的草原深处,并在名义上对大魏称臣,但谁都知道,这种臣服不可能是长久的。

你看他今日俯首帖耳,有朝一日,一旦魏国露出些许破绽,习惯了劫掠中原的五胡诸族立刻便又会露出獠牙,再起兵戈。

即便是魏国强盛,暂时没有破绽的如今,从西北到正北,再到东北,那长长的边境线上,不也照样时常发生各种小规模战争?

哦,或者那不能说战争,只能说是各种试探性的、不经意的摩擦。

程灵的损主意颇有釜底抽薪之意。

她道:“咱们要弄明白一点,五胡诸族为何总想劫掠中原?仅仅是因为他们贪婪无度吗?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胡人逐水草而居,没有稳定的生产能力,他们缺粮缺物。”

魏皇微微点头,等着程灵的下文。

程灵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开放边关互市?”

魏皇皱眉道:“互市岂非资敌?”

程灵道:“互市由我国开放,自当由我国控制。在互市中,我们只需将各种奢侈却无太大实际意义的物品带去,换取胡人的牛羊,尤其是羊……”

“用我们精美的丝绸与瓷器,换取他们的牛羊。使牧民大量养羊,而放弃养马,失去斗志,如此天长日久,此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话,有那么点意思了,但是问题还很多。

魏皇道:“一旦互市开放,流入五胡的,便不可能只有丝绸瓷器,必然还有茶叶和粮食。而胡人获得了大量的茶叶和粮食以后,吃饱了饭又可练兵。天长日久,养虎为患。”

还是资敌!

说到这里,魏皇看程灵的目光中,一股煞气都要腾然而起。

程灵只摇头道:“不,咱们不买马,只买羊。若要战马,咱们只能自己养。须知这世上,永远都是先有需求,后有买卖。当咱们只买羊不买马时,北方的牧民渐渐地便也会只养羊,不养马。”

魏皇挑眉,程灵说:“老先生可知,羊与马最大的不同在何处?”

“羊只能用来吃,马……”魏皇不说话了,马是战争利器,牧民会放弃养马?

程灵叹一声道:“羊,是会啃噬草根的啊。”

魏皇看着程灵,有片刻不解其意。但很快,他脑中闪过了先前看过的《农桑实纪》其中一章:保持水土!

羊啃噬了草根,之后会发生什么后果?

……

魏皇轻轻吸一口气,忽觉背后一股汗意,似要勃然而发。

难怪眼前之人要说这是损招,果然,不可谓不损!

魏皇按捺住心中一股沸腾的激昂之意,却沉声道:“然而互市买羊虽然绝妙,却实为天长日久之计,非旦夕之功。眼下如要南征,只是开放互市,还是不够。”

程灵道:“那如果我们派遣几位使者,悄悄到草原去,分开游说各部落首领,暗中促使其发动统一战争呢?”

每个部落的首领都想统一草原,每个首领背后都有一个“支持者”,如此一来,众部落自然而然形成战争对立状态,又哪里还有功夫来管魏国是不是要南征?

等到五胡诸族反应过来,到那个时候魏国早就一统南北,大势已成,又何惧边关小患?

所以,这才是损招又损招,连环计。

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天下为局,诸侯为棋。

魏皇听及此,简直恨不能当场大笑三声,再浮一大白。

他越是激动,越是有无数思绪浮上心头,口中却又忍不住道:“草原诸部,倘若当真统一了又该如何?”

这只是顺嘴一问,但其实魏皇认为,到了这一步,五胡诸族实际上是不可能统一的。

都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让他们统一?

魏皇心中千百思绪如浪迭起,脑海中竟已是开始模拟,倘若要派人去往五胡,应该派遣谁,总共派多少人,具体怎样安排,几明几暗,挑起争端后又该如何接手后续等等。

他本是极擅征伐之君主,有些事情只是缺乏一个引子,如今有人将方向打开,不必程灵再继续多说,一段波澜壮阔的开疆盛事,已在他心中如洪涛排开。

却听程灵一叹道:“便是统一又如何?化胡为汉岂不正好?可惜……”

她悠悠说着:“此番种种畅想,也不过就是畅想而已。小可一介白身,乡野之民,信口谈国事,多有愚昧之处。不过是仰赖国朝民风开放,陛下不以言论罪,因此才胡说几句。”

说到这里,程灵也对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又对魏皇笑了:“老先生也不必将晚生的话当真,纸上谈兵,谁都可以。小可说兴发了,贻笑方家,倒是惭愧。”

魏皇:……

不,纸上谈兵,真不是谁都可以!

但这一刻,他满腔的激昂与火热也如同遭遇冷水兜头一泼。水泼之后,滚烫的心怀滋滋冒烟。

魏皇看着程灵,帝王的疑心不免涌上:此人莫非实则是知晓了朕的身份,因此才将此等绝妙计议通通说出?

一边,他又似含深意般问程灵:“小郎君可实在是太过谦逊!纸上谈兵?信口胡言?后生,你当真如此自我判定?”

谁要敢说程灵这一番话没价值,魏皇第一个将他拖出去打板子!

程灵却又笑了,这笑容非常符合她的年龄特质,透着少年的腼腆:“其实……不瞒老先生,晚辈心里头也是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些道理的,但是,虚怀若谷,不是君子之道吗?”

好家伙!正也是她,反也是她!

魏皇哼一声道:“那你既认为自己说的有道理,为何却还将这等妙计信口说与陌生人听?你就不怕,有人听了回头想办法传达天听,以此晋身,抢占你的功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