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那其中只有淡然,没有算计。

倒是没想到他们真的结了婚,当然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离婚。我本以为他们那样的波澜不惊,才更有可能天长地久。

离婚后程少臣出了国,走得甚为仓促,不像是要去谈公务,倒像是逃跑一般。

女子总会是受伤更严重的那一个,因为真的担心她,或许也有一点点原因是替我上司做侦察,那时总找了机会去见她,有时借口公事,有时制造巧遇。不想她过得那样好,人虽然清瘦了些,但面色娇柔,笑容娴静,眼神甚至更加清透,清透到读不懂其中的任何情绪。程少臣中间回来了两次,却是日益憔悴。

“累,水土不服,时差颠倒。”他仔细罗列理由,竟忘记自己一向最讨厌向别人解释。

再后来,程少臣回国,重新接近她,屡碰钉子。这很可能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有耐性、最花心思的一件事。我们公司遭遇重大的危机,我们洽谈金额巨大的合同,他都不曾这样用心过。

从常理推断,这该是男人的劣根性作怪,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可我上司按说不是这种无聊的人,他甚少做不产生效益的事情,谁若给他派头吃,无论男人女人,他连回击动作都懒得做。他说:“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当他不存在。”

据说沈安若没有无视他,而是鄙视他,我猜想他其实很享受被人鄙视的过程,因为他每次碰了钉子后都看似心情愉快,只不过,也很受挫折就是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种不怕死的话不是我说的,虽然我很想说。我以为周安巧这次捋到虎须了,结果只有一声悠悠的叹息,“谁都有大脑抽筋的时候啊。”

“没想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竟是他的天敌。”周安巧经常这样感慨。我想沈安若之于他或许就是那一盆放在炉上的清水,他是水里优哉游哉的青蛙。盆下慢慢加温,他毫无察觉,兀自自在,等想到应该跳出来时,已经失了力气。

不过幸运女神总是眷顾程少臣,他的词典里从来没有“失败”二字,甚少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有的只是因失了耐性和兴趣而“放弃”而已,所以他一向是胜利的一方。比他自己预计的还要早许多的时候,沈安若就不得不重新嫁给他。

倒也难说究竟谁是真正的胜者。那天中午他一直在等的快件到了,知他中午从不午休,所以第一时间送了过去。进了他办公室,听他正在打电话,口气柔得要化掉,“今天胃口好点了吗?午饭吃过没?吃的什么?吃了多少?走路不要那么快,出去的话不要自己开车……”

屋里太安静,即使我努力地不偷听,也隐隐听得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你今天已经打了三个电话了,你怎么这么闲?你烦不烦?”

我忍着笑,快要憋出内伤,被我们领导白了一眼,“你敢在这里笑试一试。出去出去,午休时间你进来干吗?”

这下子,我噗的一声就真的笑出来了。

“你们女人真麻烦,不识好歹。”

做上司的出气筒以及代上司家属受过有时候也是我们下属的工作职责之一,所以我不敢抗议。只是后来实在忍不住告诫他一句:“适可而止啊,领导,过度的殷勤只会令尊夫人觉得,你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才突然转了性,这个结论会令她格外生气。”

“就算是那个原因,也是因为孩子的妈妈是她。”

“这么煽情的表白,你应该回去跟程夫人讲,跟我讲做什么?”

回办公室思忖了十秒钟,难道领导的意思又是要我代为转达?不是

吧,这个闷骚男,我敢打赌他不曾对她说过“我爱你”,99%的把握。当然,她跟他说这句话的可能性则更小些,也就0.1%吧。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三个字,初恋以及向楠,他们都对我说过。当时以为它珍贵如金,如今知道它的价值有时是负数。

(三)

很早就认识了江浩洋,在饭局上。其实在我们混熟之前,每一次见面都是在吃饭,而且每一次都有我上司在场。

他们两人有一点很神似的气质,彬彬有礼,实则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程少臣更冷然一些,冰凉通透像多棱的水晶,被光一射,折出许多面,令人目眩迷惑。而江浩洋则随和许多,温润如玉。他们俩的相处客气而冷淡,彼此话不多,极少互相注视,但有一种奇异的默契。

只有一次单独的相处,时间很短。那是程少臣跟沈安若的第一次婚礼,因为仪式并不在本地举行,所以只请了极熟悉的朋友,客人并不多。江浩洋竟然也来了,最早的一个,送上礼金,寒暄了几句便借故告辞,连新娘都没见到。程少臣将他送到楼梯口,因客人陆续前来,他不能走远,于是吩咐我:“谈芬,帮我送一下江处长。”

“您跟新娘很熟?”沉默十分无礼,只好没话找话。我不认为他与程少臣熟到这种程度,想来是新娘的好友。

“对,我们是大学校友。”

原来如此。

“新娘知性美丽又温柔。”背后说人坏话不可取,但说好话总是好的,何况我本发自内心。

“对。”江浩洋顿了顿,“当然。”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这句话多么的多余。

后来江浩洋换了部门,职位越升越高,我的工作也随着程少臣换来换去,与他联系得也渐多,但仅限公事。

那阵子出了个小车祸,人没受伤,却吓得不轻,很久不敢再开车。因为是与出租车相撞,所以连出租车也不敢轻易地坐,每天早晨老老实实地步行穿过大半个小区,再走十分钟的路,去等公司的班车。突然有车从身边停下,车主放下车窗,“谈小姐去公司吗?正好顺路,我送你一程吧。”直到这时才知道,竟然与江浩洋做了邻居。

以后便常常碰见,在超市、在物业处、在社区医院。早晨并不经常见到,后来发现,其实他上班的时间比我晚,只是那天他恰好去得早。再后来,他会刻意地早走一刻钟,我出门时,他刚好把车开出来,顺便送我。

按说我该受宠若惊,心如小鹿乱撞。可是我没有,只有一些感激。因为他看我的神色太平常,没有欢喜,没有波动,连欣赏的目光都没有,为我早起十五分钟当车夫仿佛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有一回我暗示他不必这样麻烦,江浩洋说不要介意,这个月刚好轮到他值班,每天必须提前到岗。

知道他本是沈安若的前男友那一回也算偶然,饭局上一群人都喝到东倒西歪,除了唯一的女士我受到特殊关照外,大概只有程少臣和江浩洋两个还算清醒。后来我家上司单独敬他酒,感谢他为我们公司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声音不大,但我仍听得清楚。他说了一句:“你当年是怎么把我老婆弄丢的?”

啊,这是怎样一段精彩的故事?还有,程少臣竟说得出这种话,我努力忍住开窗去看天上是否下红雨的冲动。

当天晚上我被我上司突然的感性与人性化感动得无以复加,直到几小时以后才意识到,他哪里是酒醉吐真言,他分明是借酒装疯警告某人

不要打他前妻的主意。几天后我便证实了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天我们看见江浩洋与沈安若单独约会,虽然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没有任何的亲昵姿态,但也足以让程少臣定力不足,被周安巧趁机陷害多喝了许多酒。

后来有机会时我曾问过:“是否曾经后悔过,当初放弃得太容易?”

江浩洋情绪淡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后悔的权利。你若回头,还有机会,那时才有资格后悔。至于其他人,只能遗憾而已。若放不下,那可真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可没有他那样能想得开。向楠要结婚,周末接到喜帖的我,在家里闷到大脑与心脏的血管似要一起破裂,必须要找人说说话,翻出一瓶红酒,打电话给江浩洋,“你有空没?我请你喝酒。”

那时候也算熟了,偶尔一起吃个饭。他也是个怪人,明明政府分了工程精良,交通便利的公务员小区,他却宁可住到这一处清静地,每天浪费许多的时间与汽油,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偶尔也会有女伴作陪,面孔不固定,但从未在小区内出现过。

那天是到江浩洋家去喝的酒,叫了外卖,我还动手做了个沙拉。除了泡面,我也只会做这个了。红酒很快喝光,又喝他的酒,喝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和衣睡在他的**,身上盖着毛毯。头疼得快要炸开,起身去洗脸时,发现眼睛肿得像桃子。我只记得自己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听,却不曾记得自己竟然哭到这么失态。这下子没脸见人了。

“你既然醒了,起来喝点粥。”江浩洋在门口说,没有进屋。

他的粥煮得相当不错,会下厨的男人总是要加分的。但我喝得并不愉悦,身体难受还是其次,失了面子的痛苦才最令人无法忍受。

“哭是一种很好的养生方式,可以锻炼心肺腹肌,还可以排毒。”

这话多么抚慰人心,我笑,“我都说什么傻话了?”

“没说傻话,只陈述了一些事实。你生气的原因不是他结婚,而是他都要结婚了还存心让你不好过。如此而已。”

我竟然连这个都说了,酒可真不是好东西。我的确生气的成分大于伤心。向楠在电话里说:“谈芬,对不起。可是当初你如果肯坚持一下,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给我足够的信心和勇气,让我可以为我们俩的未来与家人抗争到底。但你那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你的生命里有我没我都一样。”

重新回想起这句话,我又郁闷了一下,仰头把一大碗稀饭全喝了,其豪爽程度就像武松在景阳冈上喝着大碗的水酒,我的确忘了放在我面前的本是一碗稀饭。我这维持甚久的淑女形象今天算是彻底破了功。

江浩洋又给我盛一碗,见我再也不肯抬头,仿佛自言自语:“今天你哭的时候我在想,当时她若也曾为我这样伤心流泪过,那我一定不至于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可我是为我自己哭,不是为别人。还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大人哭与孩子哭,从来都不一样的。孩子们哭,是因为他们知道哭会令他们得到想要的。而大人们哭,通常是因为永远的失去,不可能再得到了。”

就这样渐渐地熟起来。都不是擅长玩的人,至多一起吃顿饭,看场电影,周末就更加无事可做,天气又这样热,在屋里吹空调才是正确选择。他不爱收拾家,通常请钟点工去帮忙,但书房和卧室是不让别人动的,于是有时我会去帮忙,顺便蹭他一顿饭,江浩洋有一手极好的厨艺。也有时到我那里去,反正只是几步路而已,我备好食料,洗好切好只等他来下锅。如此简单而纯粹的关系。

程少臣与沈安若的儿子出世后,我去看了几次,因为老板那阵子常常旷工,我不得不到他们家去请示汇报。那小婴儿实在太可爱,粉嘟嘟的胳膊腿儿,水汪汪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像爹也像娘,看得我爱心

泛滥,恨不得自己也立即弄出一个养着玩。

第一次看那小婴儿回来,我心潮澎湃地向江浩洋形容那个孩子,长得像个小天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婴儿,完全忘了本该出于人道主义顾及一下他的感受。他淡淡地说:“替我选份礼物,下次帮我带过去吧。”

“你不去看一下?”

“我记得我们家乡那儿有不成文的规矩,男性友人不该在满月之前去探望。”

“哦,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怪规矩。你想买什么?”

“你看着买吧,你更清楚他们喜欢什么。”

“他们什么也不缺。依我看,你不妨送你跟安若的合影,或者你们当年的通信,刺激一下程先生。”

“好主意。其实还真没怎么有,我们没拍过几张照片,姿态也不亲密,信也没几封,没有肉麻语句。再说了,程少臣难道会在乎?”

“我想他会装出一副在意的样子,以表达他对程夫人的重视。”

后来我再满眼红心地提及那个宝贝小婴儿,江浩洋就说:“既然那么喜欢小孩子,不如早些结婚,自己生一个。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

“哪有那么容易?找个协助女人生孩子的男人不是难事,但要为孩子找个爸爸却不简单,总不能太差劲,总得看着还顺眼,工作不要太差,长得不要太丑,性格也不要太坏……至少能跟我凑凑合合地过完这一辈子吧。”

“原来你的要求只有这么点?”江浩洋微笑,“如果你觉得只要不差劲,还算顺眼,能凑合就成,那不妨咱们俩凑合一下,也免得你辛苦地另外去找。你的这些条件我应该都符合吧?”

我愕然地愣在原地。我们俩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而这求婚来得太突兀,一时分不清真心或是假意。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屋里静得令人尴尬。江浩洋轻咳一声,“是或否,总该有个回应。这么吊着可真让人难受。”

僵局一旦打破,我也终于有了语言能力,“你给我一点点时间,我正在思考……我若说‘好’,我担心你在逗我玩,或者觉得我不矜持,以至于你会因此鄙视嘲笑我。但是我若说‘不’,又担心过时不候,如此大好机会白白错过。”

“这个复杂问题由我来解决。就当刚才你已经矜持地拒绝了我,所以我再求一遍婚,我是认真的,谈芬,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当然愿意,虽然这求婚来得突然。我怕什么呢?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凑合着过一辈子。

孕妇孕夫二三事

番外三

(一)安之若素

孕妇沈安若的日子近来过得很有规律性,吃了吐,吐了再吃,睡了醒,醒来又睡,对其他事情几乎没了概念。

这种新生活模式她适应得很快,甚至能够自得其乐,但她的凄惨光景令某人甚为郁卒。

某日,安若面色苍白,程某人面色更苍白。

程某人:“怎么会吐的比吃的都多?”

沈安若:“没关系,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程某人:“你一天睡眠超过十六小时难道都不会头晕?”

沈安若:“会,所以才要继续睡,睡着了就不晕了。”

程某人:“……”

(二)隐居食神

周末程少臣带沈安若到郊区海边的别墅去度周末,因为那里空气清新又无人打扰。

安若近来闻不得油烟味,所以中午请了阿姨来做饭。结果她才吃几

口,就连早晨的饭一起吐光。

她见程少臣一副无可奈何状,十分受用,摸摸他的头哄他继续吃,自己又摸到床头睡觉去了。

沈安若是饿醒的。肚子咕咕叫时,她意识到自虐本无罪,但虐待胎儿很有愧,于是去厨房找东西吃。

厨房里有摆放整齐的清粥小菜,看起来赏心悦目,吃起来清淡爽口,她一口气吃了许多竟也没反胃。

她肚子填饱了便心情极好地洗碗,乒乒乓乓的声响把程少臣引了出来。他说:“我来。”口气与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吓到她。

贺秋雁的最新一期专栏上说,男人的记忆是具有强烈选择性的。果然如此。

以前她曾无数回抗议关于他喜欢从她背后突然冒出声音的恶习,从不见他记住过半回,如今可是记得牢。

程少臣洗碗的动作很高贵、很优雅,像艺术家在创作,所谓气质天成。沈安若打着哈欠,又换了个位置和角度继续欣赏。这种场景出现频率等同海市蜃楼,几年等一回。

“你换了做饭的阿姨?”

“你怎么知道?”

“中午那位的水准离这一位差大了。把她请回家去给我们做几个月饭吧。”

“啊?”

“多付些费用应该可以吧,又不远,她可以天天回家。”

“让我想想……”

沈安若凝思了几秒钟。没办法,孕妇的反应总是迟钝的。

然后她半信半疑地开口:“你可别跟我说这饭是你做的。”

“……”

“程少臣,你竟然会做饭!我认识你这么久,你连煤气开关都从来没碰过!”沈安若的声音接近惊声尖叫。

“做饭有什么难的?食谱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

“那你还装出一副君子远庖厨的假清高状?”这是**裸地欺骗欺诈加欺压。

“会做饭和不喜欢做饭,这两件事又不矛盾。”

“你强词夺理!”

“你从没问过我会不会做饭。”程少臣面不改色。

“骗子!”

其实最令沈安若恼火的是,她认识这厮这么多年了只见他做了这一回饭,竟然就做得比她好吃又好看,几乎可媲美大厨。

她颜面何存?

(三)胎教A

这是传说中的胎教时间。沈安若坐在钢琴旁边的一把软椅上,一边懒懒地翻着一本厚厚的乐谱,一边点菜一般懒懒地念:

“巴赫《C小调前奏曲与赋格》。

“肖邦《幻想即兴曲》。

“停,再换一首,贝多芬《G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

程少臣(头上乌鸦飞):“你确定这些是胎教曲目?”

沈安若:“无所谓啊,你不是总说你孩子的天赋一定会比别人高许多?”

程少臣:“也是你的。”

沈安若:“好吧。我的孩子天赋当然要比正常人高。”

程少臣:“我们的。”

沈安若:“……你找碴啊。”

半小时后。

沈安若:“这位同学,技巧非常好,指法很漂亮,但太欠缺熟练啦。”

程少臣(额上冒黑线):“沈老师,我至少有十年没完整弹过一支曲子了,而且你挑的好像都是钢琴考级的十级曲目……”

沈安若:“所以才需要好好练一练嘛,荒废了太可惜。来,给‘我们的’孩子做个好榜样,继续继续,把《平湖秋月》再弹两遍……不喜欢?要不弹《钟》?”

程少臣倒在钢琴上,趴着装死(神啊,救救我吧)。

沈安若用脚趾挠他的腰窝,“快起来,不要耍大牌,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荣幸。我连郎朗和李云迪的钢琴演奏会都懒得去听,却在这里听你用这种破水准弹了一个多小时了。”

(四)胎教B

沈安若每天睡前认真朗读五分钟的童话故事。孙姐姐说,这样会令孩子头脑聪明,口齿伶俐,心气平和,并且有想象力。

这晚她正读着《狐狸列那》,程少臣从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躺到她身边,听了半分钟后说:“这故事不好,太现实。”

于是她改念《阿凡提》。

“这故事超龄了,他听不懂,等幼教的时候再念吧。

“《小红帽》里的狼外婆会吓到他。

“我不喜欢《拇指姑娘》。

“《灰姑娘》这种故事多弱智。”

沈安若忍得辛苦,“你是胎儿啊?我又不是念给你听的。”

“你念得辛苦,当然多一个人听会效益比较高。”

“那你想听什么?”沈安若暗暗地磨着牙问。

程少臣想了想,“《小蝌蚪找妈妈》?”

“书里没这故事。”

“怎么这么教条?随便讲一讲就行啦,反正只是为了助眠。”

沈安若丢开童话书,把薄被一下全扯到自己这边,背朝着他躺下,躺下时恨恨说了句:“流氓!”

“我怎么流氓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程少臣大呼冤枉。

五秒钟后,程少臣终于明白了沈安若又羞又恼的原因。

“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这么快的反应速度。我们俩到底谁更流氓啊?”

沈安若努力地装沉睡。

我的爸爸和妈妈

番外四

(一)醋坛子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妈妈,大家都这样说。这些“大家”包括我外公、静雅伯母、恋婶婶、任爷爷、陈奶奶、白老师、张爷爷、李叔叔、陈叔叔、孙阿姨、崔阿姨、张婶婶,还有所有见过我妈妈的小朋友,许许多多的人。

不过,不包括我爸爸。

因为有一回我跟爸爸说,我同学的爸爸夸我妈妈美丽温柔,爸爸说:“那些比你妈妈温柔的人没有她漂亮,比你妈妈漂亮的人没有她温柔,她就是加权平均数比较高而已,而且具有很深的隐藏性和欺骗性。”

爸爸老是欺负我比他念书少,总跟我说一些绕口令和外语一样的话,害我听不懂。但是有一件事我懂了,我爸在吃醋。

对了,我叫程珈铭,这名字是妈妈取的,也是爸爸取的。据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本书里有一个男的名字叫程家明,妈妈非常喜欢他,所以想让我也叫这个名字。本来爸爸也同意,虽然他觉得这个名字很俗气,但他很尊重妈妈的意见。可是后来爸爸一不小心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由来,非常的气愤,一定要给我改名字。爸爸和妈妈谈判了好几个小时,所以

最后我的名字就成这样了。

爸爸可真是醋坛子,虽然他常常装出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二)大豆腐

昨天妈妈不理爸爸,爸爸也不理妈妈,都很有骨气。到了晚上,妈妈来我房间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爸爸也过来哄妈妈:“别生气了,算我错了不行吗?”

妈妈说:“什么叫算你错了?本来就是你错了。”

爸爸说:“是是是,您说得对,确实是我错了。”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在装睡。因为妈妈每次以为我睡着时,都会轻轻地摸我的鼻子、眼睛和头发,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非常的幸福快乐,所以我喜欢在妈妈哄我睡觉时装睡。

爸爸简直一点男人的立场都没有。这哪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根本就是大豆腐。

不过爸爸只在妈妈面前像大豆腐,他在别人面前都很像大丈夫,尤其是在我面前,每次训我时,都要一直等我露出很害怕的样子,才肯放过我。

爸爸不训我的时候,我还是很爱他的。

(三)榜样的力量

爸爸教育我,身为男孩子,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比如说,不能打女生,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能没有正当理由不去幼儿园,不能挑食,不能说谎,更不能一见不到妈妈就到处找她。

可是……

周末爸爸趁我不在他眼前的时候打电话给正与秋雁阿姨逛街的妈

妈,“你们都逛一天了,不累啊?晚上你们还要一起吃饭?改天再吃好了,今天早点回来吧,珈铭都找你一整天了。”呜呜呜……我发誓我没有找妈妈一整天,我只找了她一次。明明是爸爸自己想找妈妈,竟然还说谎。

有一回我发现爸爸吃饭时把自己碗里的香菜、姜和肥肉都挑出来偷偷扔掉。我也不喜欢这几样东西,而且我发现爸爸挑肥肉的动作非常帅,所以我也学习了一下。可妈妈说:“珈铭小朋友,你若不吃这些就长不成高个子啦。”我不想惹妈妈生气,只好含着泪忍受那些难吃的东西。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是妈妈做饭,爸爸的碗里就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三样东西。哼哼哼……妈妈偏心。不过,爸爸已经够高,似乎用不着再长高了。

终于有一回……那天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出去吃饭,面条里又有很多细细的小肥肉。正好妈妈到外面去了,我看爸爸开始动手挑肥肉,我也立即开始挑我自己的。爸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然后妈妈回来了,见到我挑出的肥肉,轻轻说:“好孩子不可以挑食。”

我说:“可是爸爸也不喜欢吃肥肉。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所以我也不喜欢吃。”

妈妈说:“谁说的,你爸爸才不挑食。”然后扭头看爸爸。

于是,我很高兴地看着我亲爱的爸爸,用一种吃全天下最苦的药的表情,当着我的面,把很多的小肥肉全塞到嘴里,连嚼都没嚼就吞下去了。

中场加映:业余幼齿狗仔队

我是《飘啊飘啊飘7+1卦小报》前方特派业余小记者程珈铭,我的领导以及老师是聪明、美丽、高雅、知性、温柔、贤惠的飘阿姨,我的主要任务是挖掘我爸和我妈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给飘阿姨,这样飘阿姨

就向我保证她绝不会乱写剧本祸害我爸和我妈分手。不过飘阿姨对我的工作好像一直不是很满意……我很郁闷。

(A)

小小程:爸爸,你为什么要跟妈妈结婚?

小小程爸:因为我很想和你妈妈结婚啊。

小小程:妈妈,你为什么要跟爸爸结婚?

小小程妈:因为……我们要养珈铭小朋友啊。

小小程:……(大人们说话好奇怪啊)

(B)

小小程:妈妈,如果我跟爸爸一起掉进海里,你先救谁呀?

小小程妈:我不会游泳……

小小程:爸爸,如果我跟妈妈一起掉进海里,你先救谁呀?

小小程爸:你不是已经学会游泳了?当然是我们一起去救你妈。

(C)

小小程:爸爸妈妈你们很相爱吧?

小小程妈:这问题去问你爸。

小小程爸:小孩子怎么可以问这么不健康的问题?

(D)

小小程:爸爸,你觉得妈妈很漂亮吗?

小小程爸:程珈铭同学,做男人不可以这么肤浅,看女人一定要看内在,你听懂了吗?

小小程: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妈妈很漂亮吗?

小小程爸:呃,很漂亮。

小小程:(指指电视里刚当选的环球小姐)妈妈和这位阿姨谁更漂亮?

小小程爸:……在我心中……当然是你妈。

小小程:妈妈,你觉得爸爸很帅吗?

小小程妈:我没怎么注意……应该……还好吧。

小小程:(指指电视里天字第一号YY公司力捧的据称美到惊天地泣鬼神赛过火星人全宇宙第一美人的整形男)爸爸跟他,谁更帅?

小小程妈:程珈铭,你不能这么侮辱你爸。

(四)夫唱妇随

妈妈爱跟爸爸唱反调,我早就发现了。

比如妈妈会拿两盆她刚插好的花给爸爸看,“你书房里摆黄色的好看,还是白色的好看?”

爸爸说:“黄色。”

妈妈说:“可是我觉得白色好看。”所以最后爸爸的书房里摆的是白色的那盆花。

爸爸真笨,连哄女生都不会。花是妈妈亲手插的,连我都知道,这时候应该说“都好看”。

有一天妈妈又拿了两盆花问爸爸,爸爸这次很聪明,立即说:“都好看。”

可是妈妈说:“这花有香气,你最近支气管不好,还是不要摆了。”那两盆花最后被放到阳台上了。

但如果跟爸爸唱反调的人是我,妈妈就立刻站到爸爸那边,一点也不帮着我。

有一天我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真的只是小错误,结果爸爸把我提进书房教育了我至少三百秒,又要我回自己房间面壁思过一小时,写一篇超过三百字的检讨,要去跟小阳承认错误,还不许我明天到小薇家玩。

我不敢吱声,垂头走出书房,正好碰见妈妈,我立即抱住她哭,“妈妈,妈妈,爸爸又重罚我,明明是小阳的错误比较多。爸爸执法不公,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妈妈还没来得及说话,爸爸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再加两条,一星期不许吃巧克力和冰淇淋,不许玩电脑游戏。”我回头一看,爸爸什么时候站在书房门口了?他刚才还坐在屋里呢。

刚才我那是假哭,这下子我真要哭出来了。爸爸为什么不学习小阳的爸爸,直接用棍子抽我一顿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我眼泪汪汪地像可怜的小狗一样看着妈妈,心想:妈妈你要替我说句话,让爸爸把最后两条惩罚收回去,实在不行把最后那条收回去也行。

妈妈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很温柔地说:“可怜的小乖,快按你爸说的去做。”

(五)冷暴力

阿愚是我堂姐,正式的中国名字叫程浅语,总是仗着比我大三岁,在我面前装成熟,还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阿笨”。我一抗议,她就说:“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弟弟啊,既然我叫阿愚,你当然要叫阿笨。”得,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爸爸说过,我们男生不能跟女生一般见识。

阿愚姐每次回国都要装模作样地给我上课。这一回她说:“阿笨阿笨,大人吵架叫作‘家庭冷暴力’,对我们少年儿童的身心成长十

分不利。”

按照她的说法,那我家也有很多“家庭冷暴力”的,可我一点也没觉得很冷很暴力呀。爸爸妈妈也吵架,不过都是在外公外婆没住在家里的时候吵,而且小心地躲着我。比如前一秒钟他们还在争论,一看见我来了,就朝我微笑,又互相假笑,装什么事都没有,爸爸还很温柔地去搂妈妈的肩膀。

电视上的叔叔阿姨都是很好很好的时候才抱在一起,可是爸爸一当着我的面抱妈妈,我就觉得,嗯,他们俩肯定刚吵过架。

我挺喜欢他们吵架的。他们每次吵完架,就会两个人一起带我去游乐场,或者电影院,陪我玩很长时间。

平常他们不吵的时候,都是外公外婆带我出去玩。外公外婆也吵架,他们吵完后外婆就会去做我最爱吃的东西,外公带我出去买我喜欢的玩具,都比平时更宝贝我。我也很希望外公外婆经常吵架。

所以我觉得浅语姐说得不对,大人们要经常吵架才有利于儿童身心健康。

但是我第一次不小心看见爸妈吵架时很担心,我很怕他们像我的朋友小洁的父母一样离婚,都不要我了。后来我发现妈妈没睡在他们俩的房间里,而是自己睡在另一个房间,我又觉得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和妈妈一起睡了。妈妈又软又香,我睡在她旁边的时候,做的梦都是甜的。

我搂着妈妈正做着好梦的时候,爸爸突然出现了,提着我的领子把我丢回我自己房间的**。他常常这样以大欺小,像我们小朋友抢玩具一样跟我抢妈妈,我又打不过他。而且妈妈还睡着,我怕吵醒她。

我从门缝里偷偷看爸爸想干吗,看见爸爸把妈妈抱回他们原来的房间去了。妈妈一定还没醒,因为她没挣扎。

第二天早晨妈妈没出来吃早饭。我要去看妈妈,爸爸不让,说妈妈病了,会传染我,他自己却去看妈妈,还把早饭给妈妈端进屋里去了。

妈妈肯定是被爸爸气病的,所以爸爸要去喂妈妈吃饭。可是他都从来不喂我,不管我怎么耍赖他都让我自己吃饭,外公外婆要喂我他也不让,说要锻炼我自立。哼,重女轻男。

妈妈的病好得很快,脸色像红苹果一样好看,中午还亲自下厨为我做了我喜欢吃的鱼丸汤。吃饱了以后我想起一件事,妈妈可能不是为我做的,而是为爸爸做的,因为爸爸比我更爱吃鱼丸汤。

第二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开车去了很远的地方爬山。那座山以前外公外婆带我爬过一回,我自己爬上去的。可是我想替妈妈出气,所以才爬了一点,就装作没有力气的样子,抱住爸爸的腿,不肯再自己走路。于是爸爸一直把我抱到山顶,后来又把我背下来。

山很高,天气很热,我把爸爸搂得很紧,爸爸后背的衣服都湿了。我有点不忍心,差一点就要开口说爸爸我可以自己走,但是我忍住了,谁让爸爸欺负妈妈呢?哼!

妈妈我爱你。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后记:下山后爸爸对妈妈说他的脖子和肩膀疼,所以我们回家时是妈妈开的车。到了晚上,妈妈一直在帮爸爸捏脖子、捶肩膀。爸爸可真娇气。唉,我明明是在惩罚爸爸,为什么又累到妈妈了呢?真是的。

青梅竹马

番外五

1988年

爸爸单位每逢新年都会有档叫作《阖家欢乐晚会》的讨厌节目,我年年都被他们当作洋娃娃骗去又唱又跳像小丑。今年还好,因为程少臣跟我打赌输了,所以他不得不陪我一起演出。他弹钢琴,我拉小提琴。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出息,一公开演出就出差错。这次又漏拍又忘谱,还好少臣够机灵地即兴变奏,帮我盖住了每一处错误。事后还有人特地来夸我们编排得够别致。

只是免不了又要被少臣鄙视到底。管他呢,排练时因为总扯他后腿,已经被他鄙视了无数回。

少卿哥也来了。我上台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别担心,能发挥到你练习时八成水准就可以。”因为他的这句鼓励,我勉强发挥到了八成一。

我知道他是来看少臣演出的,但我假装当他是为了我专程前来。

演出结束,我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妈妈和萧阿姨在外面聊天。

萧阿姨说:“这两个孩子今天的配合默契得很。”

妈妈说:“他们俩从小感情就好。萧姐,如果以后我们两家真成了

亲家就太好了。”

“嗯,知根知底最好不过,但愿如此。孩子们现在还小着呢。”

大人们真是搞笑。我跟程少臣是真正的哥们儿,是彻底消除了男女差别的那种友谊。为什么人们总是乱给我们俩配对,而从来不把我跟少卿哥扯在一起呢?

后来我把这当笑话讲给少臣听,他“哦”了一声说:“如果你将来真的嫁不出去,我做点善事也不是不可以。”

“呸,我才不想嫁你。我喜欢少卿哥那种又成熟又稳重给人安全感的男孩子。”

程少臣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那你得从现在起抓紧时间改造,外表、举止、气质、内涵都要改。我哥可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模样。”

我气愤,“你胡说,少卿哥明明很喜欢我。”

“他那是把你当妹妹。可你的目标难道不是首先要当他的女朋友?”

温静雅的自我改造工程就从那一天开始。虽然不太成功,可是我一直很努力。

1990年

当我写完自测数学试卷最后一题的答案时,程少臣也刚好灭掉屏幕上那只最大的魔王。他只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把我玩了一个月还停留在第五关的电子游戏玩到通关。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比如说,以前我们学乐器,他每天练琴时间不足我的一半,除小提琴永远比我拉得好之外,还比我多学了一样钢琴。再比如说,今天他用四十五分钟做完的满分试卷,我花了一个半小时,还错了一大堆。

每到临近考试时,我都在他家与他一起写作业,方便随时请教,比

如现在。

“少臣少臣,为什么倒数第三题我重算了三遍答案都是35,而标准答案是3?”

“你的倒数第四步又把公式弄错了。”

“哇,真的啊。你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少臣白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

“能帮我讲讲最后一题吗?你写的步骤我看不懂。”

“大小姐,同样的题型我给你讲过四遍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啊。”

少臣做出一副“我真受不了你”的表情,站起来说:“我教不了你这种笨蛋,我去看看我哥有没有空。”很快他就回来了,“我哥让你过去。”

少卿哥还有几天就要参加高考,我很不好意思去打扰他。

其实我也不是真那么笨。连老师都说少臣的解题方式太诡异、太匪夷所思,所以我弄不懂也是正常的。

少卿哥才给我讲了一遍,我就全明白了,他甚至耐心地把这种题目的几种可能变形都给我列举了一遍。八点半,少卿哥拍拍少臣的房门,“静雅要回家了,你去送送她。”

少臣说:“我刚刚把脚扭了。”

我连忙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送你,女孩子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少卿哥说。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才五分钟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我多希望这条路能走上五十分钟。

考试结束后,我帮程少臣写两篇暑期作文写到烦。一篇是酬劳,另一篇是利息。

“无耻的剥削阶级!你只动了动嘴皮子,花不了你三秒钟,但我付出的劳动超过了三小时!”

“那是‘我哥陪你回家’的价值,而不是‘我动嘴皮子’的价值。你认为不值吗?那以后我就不多事了。”

我哑口无言。

1992年

文理分科开始了。虽然我讨厌背政治和历史,但考虑到我惨不忍睹的数理化成绩,只能选择文科。

同桌紫嫣说她选择理科班。

“开玩笑!你历史与政治课成绩那么好。你根本就长了一副文科班女生的样子呀。”

说起来,我与秦紫嫣从初中起就是同班,但直到高中才真正认识。

她是极美的女生,美得惊心动魄的那一种,柔弱而冷淡。

女生不愿跟她亲近,因为无论谁站在她身边,都被比下去。男生倒是积极,但碰过无数回钉子后,也渐失兴致。她沉默寡言,很少参与集体活动,但成绩很好。她敏感而善良。

紫嫣说:“我喜欢物理和化学。”其实她这两科的成绩并不太好,至少不如她的历史与政治成绩那么亮眼。

高中开始有晚自修,实在是讨厌。大多数人都在课桌前将课本堆成一长排,形成一道坚固的长城。

我写完作业,趴在桌子上一边背数学公式一边恼恨。每天放学后即使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那部已经追了二十多集的连续剧也只能刚刚赶上片尾的字幕,太可恨了。

紫嫣还在专心地写东西,把头埋得很低,不时抬头看一眼敞开的笔盒里的镜子。

美成这样何须照镜子,是不自信还是太自恋?我偷笑。

她向镜中观望的次数越来越多,每看一次又低头写写画画,还用演算纸半掩着。我终于好奇,顺着她的方向往镜子中瞧了一眼,然后,我瞥见了她的秘密。

在我们课桌左后方,程少臣那家伙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觉,枕着胳膊,露出半张脸,头发半掩着额头,睫毛长长。

紫嫣在那张纸上,将他画成少女漫画的男主角。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紫嫣总是一边上课听讲,一边在纸上画一些奇怪的,像砖墙一样的装饰花边,一排排,一列列,画满一张扔一张。现在我知道了,那分明是一排排首尾相连的“臣”字。

怪不得她要报理科班。

班主任很厚道,每次进教室前都在门外轻咳两声。

紫嫣迅速将画纸藏到课本下面,我则飞快地将演草纸揉成一团朝程少臣脑袋上砸去,想把他砸起来。他的书呆子同桌今天请假了,没人提醒他。

但是他将脸转向另一边,继续睡。

好吧,一会儿活该他被训。

老师走到少臣身边,又咳了两下,他终于很给面子地揉揉眼睛爬起来。

“少臣,你不舒服吗?”

“没关系,老师。”

“别硬撑着,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吧。成绩很重要,身体也同样重

要。”胖胖的中年女老师一脸心疼地离开。

真是没天理,长得帅成绩好就可以享受这种特别待遇?

他之所以这么困,是因为昨晚玩新游戏玩到下半夜。早晨上学时他对我说的。

我偷看紫嫣。她已经翻开历史课本,可惜拿倒了,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

后来我对少臣说:“我知道有个女生暗恋你,你想知道是谁吗?”

“喜欢我的女同学多着呢。”他兴致缺乏。真是自大狂。

“可是我同桌是个大美女,公认的全校最漂亮的女生。你一点都不心动?”

“你同桌是哪一个?我们学校还有美女?”

真受不了他。

我有一点难过,我想到了我自己。

你那样喜欢一个人,喜欢了那么久,对方根本不知道,而你又不敢说出口。

这种失落,再多的新衣服和巧克力都无法弥补。

1994年

虽然我跟少臣不同班了,但每天下了晚自习,还是由他送我回家。

听说西街公园有街舞比赛,我硬拖了他陪我一起看,我们朝着离家相反的方向走。

但是那天没看成街舞,反而看见两个流氓调戏良家少女。一直骑自行车上学的紫嫣这日车坏了,步行回家时有人堵住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