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的工夫,方博南夫妇俩搬到这套房子里也有不少年了,他们渐渐地发现,房子各处开始小毛小病不断了。

开始是卫生间的下水管子漏水。方博南修了一下,效果是有的,不过并没有根治,果果干脆在下面放了一个旧盆接水,用来洗拖把或是冲马桶。果果很是得意,这一招是从老邻居那里学来的,那位大叔长年故意让水龙头滴水,用大桶接,一夜下来接一大盆,说是水表完全不走字儿。方博南感叹一个文艺女青年居然也会来这一套,可见生活真会改造人。接着是主卧的墙角渗水,起了一块一块的霉斑,偏偏这些霉斑排列整齐有致,看得人一身一身地起鸡皮疙瘩。方博南请了物业来给修,总算把渗水给止住了,那墙壁也不能看了,果果一狠心说干脆重弄,换成墙纸。两个人一合计,找装修公司不划算,找游击队来做又不靠谱,于是方博南自告奋勇地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番伤筋动骨,铲掉墙皮,重新粉刷,再贴好墙纸,忙了大半个月。这期间,夫妻两人一起睡到了小小子浩然的房间里,果果带着儿子睡,方博南打地铺。小小子无比兴奋,说是终于又能跟你们同居啦!方博南劳累一天,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入睡,听着老婆儿子的呼吸声,觉出人生无聊琐碎里的那一点儿安慰来。人活着也不过为了这么一点儿安慰。

一个月之后,房间焕然一新,方博南把装饰用的油画、艺术挂毯什么的都重新挂好,把结婚照重新配了个自己钉的框子也挂上。夫妻两人搬回主卧,小小子非常遗憾地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要重新结一次婚?结就结吧,我也要到新房间里去,跟你们一起结婚算了。

果果总是暗自感叹,这个孩子好像比同龄的孩子幼稚许多,小学生讲话像幼儿园娃娃,不由得觉出基因的强大来。

这边刚修整好房子,家里的电器也一样一样地出问题了。先是洗衣机无法甩干了,请了西门子的人来修,人家说,你们这机子,也该换了。然后是抽油烟机也不大灵光了,一做饭就满房子的油烟,看来也是非换不可了。然后吸尘器也在吱呜一声呻吟之后宣告寿终正寝,方博南调笑说它不是好死的,它是自杀的。任谁被哈果果这样日日地操劳,也会忍受不了愤而自杀以示抗议的。于是买了新的吸尘器。果果说总有一天有了钱,买那种最先进的全自动的会自己满房子走还会拐弯儿的吸尘器。

生活便成了一个不断修补不断充填与不断替换的过程。

有一天,方博南回家的时候发现,他们小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东挖西挖,前一次是为了铺天然气管道,后来又是换水管子,这一回又不知干什么,地面被挖得呈龟裂状,疑似地震现场。

忽地又有一天,方博南发现,他们小区里,正在建起一座新的小楼,不知作何用处。果果研究了半天说,不好不好,可能是一个垃圾中转站。方博南说不可能吧,这里居民这样密集,盖这么个东西不怕苍蝇传播疾病?

结果,不幸被果果言中,那果然是一个垃圾中转站,规模还相当地大。从方博南他们家朝北的窗口望出去,那中转站仿佛在触手之间。方博南抓狂了,每天咬牙切齿地盘算着如何移除这个东西,方案一大堆,无一有可行性。果果也随他说,当笑话听。

当然方博南不可能真有什么行动,但他的心里又开始盘算一件事了,可暂时还没敢跟哈果果说。因为他深知天下难事有三件,一是与虎谋皮,二是要女人不买东西,三就是从哈果果那里挖钱。

方博南他们出版社这两年因为主打少女读物,效益一天比一天好,方博南一向对此极为鄙视。可是为了实现他的那点儿盘算,他也看开了。

楚一帆很高兴地说,正好有新项目,交给你做吧。

方博南领了任务回来,边伤脑筋边咬牙,草稿弄了一回又一回,自己先不断地否定自己,到后来简直无从下手,一坐到电脑前脑子里便一片空白。

哈果果看他天天熬得痛苦万状,便问,你最近在弄什么?回到家来就对着打开的文档做愤世嫉俗状。方博南叹道,看稿子看得神魂颠倒。果果问是什么书稿有这样的力量。方博南忽地狡猾一笑说,真是好书,你看不?果果果然上当,看了几章,简单明了地冲着方博南大大地“呸”了一声。

方博南不断地叹气叹气。果果说,其实你也不必叹息,有句大俗话说给你听,以文养文,你方博南自然也可以以画养画。这种书稿的封面插图,随便画画得了,画的时候忘记你是你就行了。你如果能在两三年之内做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好书就很不错了。

方博南心头忽地清明,豁然开朗。

他请果果帮忙,看看书稿,然后把大意说给他听。他实在是看不来小姑娘们喜欢的故事,他以前只认为自己不懂得中年女人,不懂得老年女人,现在才发现他更加不懂得年轻的女人们。女人实在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非凡夫俗子可研究得透彻。

果果只用了一天的工夫就看完了。方博南问大概是个什么意思。果果一边拖地一边说,就是一个女孩子,她很美很美,有一天忽然她穿越了,到了宋代。然后有一个男人他很美很美,而且很温柔很温柔,他爱上了她。还有一个男人,也很美很美并且很冷酷很冷酷,他也爱上了她。还有一个男人他很美很美,并且很奸邪很奸邪,可是他也爱上了她。

于是方博南便画了一稿,自己大大地对着画稿嘲笑了一番。谁知作者反馈说太好了太喜欢了,方博南这才明白这世界已然不是他所熟知的世界,他已不是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之后方博南又接了一部书稿。果果这回只看了半天,总结说,有一个女孩子,长相很平常很平常,可是性格很特别很特别,有一天她穿越了,来到了残唐五代,然后有一个男人他很美很美并且很有才很有才,他爱上了她,又有一个男人他很美很美并且很富有很富有,他也爱上了她,再有一个男人他很美很美并且武功很高很高,他也爱上了她。

如此这般,方博南很快地掌握了给少女读物画封面及插图的诀窍。

再一篇稿子,果果就只看了三个小时。方博南问,这回穿到哪儿了?果果说穿到沙皇时代的俄国,克里姆林宫。方博南说哦明白了,于是画一个女的和一群美男,给他们一人画一顶厚皮帽子,大雪无痕做背景。

又一篇,果果只翻了翻,方博南习惯性地问,这回穿到哪儿,果果说穿到亚瑟王时代,方博南就画了一个女的和一群男的,男的全给穿上了锁子甲,拿杆长剑,茫茫森林做背景。

这之后,哈果果再也不肯看书稿了,说怕看多了智商下降将来拖累方博南。方博南哈哈大笑,从此自力更生,学会快速浏览书稿,然后就画一个女的,然后再画几个男的,他们统统很美很美,配以不同的背景,就成了。

他为自己起了个笔名,叫非也。

非也非也。

慢慢地,方博南跟办公室里的小编辑们的关系也缓和了起来。以前他极不喜欢一个年轻的小丫头,总觉得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学得这样势利,对当红作者、普通签约作者与投稿作者是完全不同的三张面孔,翻脸比翻书都快,真正的广东人说的所谓跟红顶白。

然而合作了两次之后,他原谅了那个女孩子。

一个年轻女子,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混口饭吃,她自己也不知要看别人多少脸色,听别人多少难听话。他就亲眼看见有一个颇有两分名气的作者,快六十的老男人,对小姑娘毛手毛脚的。

眼见的,方博南的收入就丰厚了起来。

知道果果舍不得花钱,他开始悄悄地给果果买衣服,他眼光独到,果果穿他买的新衣上班总赢得无数称赞。方博南有时却又会说,哎,老婆,这件衣服哪儿来的?我怎么没看过啊,别是哪个小情人给你买的吧。

果果一开始听到他的这种论调十分生气,突然有一天,她看见方博南背过身去偷笑得如同一只狐狸,这才明白他不过是促狭。于是果果便说,是了是了,是我的情人给买的,怎样?眼光不错吧?

方博南想,反正他在哈果果这里是从来讨不到便宜的。

这一天,有一封信寄到了哈果果家。这个年代,接到电子邮件是常事,可接到一封信倒有点儿稀奇。

果果看那信封十分精致,上头写着方博南先生亲启,这是一种特制的信封,上头印的是国庆六十五周年联合画展组委会字样。果果很诧异自己竟然不知道方博南送了画作去参展。

方博南回来后看了信便如同傻子一样呵呵笑个不停。

原来,省里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六十五周年,要搞一个全省六十五位画家联合画展,方博南的画入选了。

方博南告诉果果,这次全省送展的画家超过千人,最后选定六十五人。果果十分意外,说不错不错啊,也算是百里挑一了,你竟然事先都没有告诉我,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

方博南说,面捞进碗里才算粮食呢,我这个人一向很沉稳的。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寄出作品的时候倒是很有信心,可是越等信心便越薄弱。二十岁的时候,方博南绝对不会预料到,有一天,他也会谨慎到如此地步。这很难说是一种前进或是一种倒退,只能说,方博南果真是不再年轻了。

随后方博南就收到了请柬,哈果果作为家属也被邀请去参加开幕式,方博南说带上儿子一起去,受受熏陶。浩然小子已是初一学生,身高已然超过了妈妈,却依然幼稚,问道,有没有自助餐吃的?方博南说这我可不知道。

浩然小子于是又说,我们班上的舒朗同学,他爸爸单位超有钱,老是吃自助餐,一会儿在这里吃一会儿又到那里吃,每次吃自助餐他爸爸都带他一块儿去。舒朗说好吃的东西堆得像山那么高,随便拿,还可以塞到衣服里偷偷带回家。对虾像香蕉那么大,抓在手里头吃,一手抓一个,咬一口左手的,再咬一口右手的。他每次说的时候,表情都很热情很贪婪。

方博南拍了儿子的大头,哈哈大笑。

果果说,你不要乱讲,可是儿子啊,吃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画展对你爸爸的意义。浩然小子问,什么意义?

果果说,意义就是,别人现在承认你爸爸他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一个好画家。

开幕式那天,一家三口都打扮得格格正正地去了。哈果果给方博南新添了一套西装,方博南穿上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个人一向不大穿西装,总是夹克、T恤、休闲服,果果回想起来,其实这十多年来,方博南也没穿过什么贵重的衣服,也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自己于做饭这件事上欠缺天分,手艺经十年而未有明显进步,方博南倒也没有什么挑剔与抱怨,并且他最讨厌浪费粮食,基本上有剩菜剩饭都是他包圆儿,所以这一回,借着参加画展,果果好好地给方博南添了些行头。方博南像过新年穿新衣的小孩儿一样高兴。果果想,其实男人也是爱新衣的,与女人只是说与不说的区别罢了。

开幕式挺隆重的,果果把儿子也好好地打扮了一下,可是领导的发言与媒体的报道使得浩然小子非常不耐烦,叽叽咕咕地抱怨说这些人比班主任还要唠叨。好容易等到剪了彩,进入展厅,浩然小子一个劲儿地问,我老爸的画在哪里,在哪里?找到爸爸的画之后,便站在画前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快到饭点的时候才出现。但是这一天午餐自理,浩然小子没有吃到预想中的自助餐,无比失望。他同学舒朗隔天问起来,方浩然同学只好胡编了一些菜色,舒朗也表示了羡慕。两个幼稚鬼也难怪能成为好朋友。

隔了一天,果果把儿子送到妈妈家,自己又买了票独自一个人去看画展。

省美术馆是民国建筑,经过整修更是端庄气派,这段时间的主要展览就是庆祝新中国成立六十五周年六十五位画家联展,这也是这一年最重要的项目了。展厅宽阔,参观的人当然不算多,可也并不像果果想象中的那样少,还是颇有些人的,而且多半是认真地在看画。有年轻的学生,有穿戴十分齐整的中年人,有干部气质的老人。还有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那小小的孩子背着画板,神情十分严肃地一幅画一幅画地细看。

果果久久地站在方博南的画前,非常紧张地计较着有多少人站在这画前看,有多少人看得专注,他们都看了多长时间。若有人对方博南的画作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果果便觉得他或是她面目尤其可亲,她自己慢慢地也觉出了自己的滑稽来。

果果笑起来。

她记起,她其实是见过这些画的,它们在家里书房的一角堆了很长时间。她也弄不清楚方博南到底是什么时候完成这些作品的,当时在她的眼里,这些画就只是一堆杂乱的线条与绚烂而没有意义的色块。当年恋爱的时候,她是帮过方博南钉画框的,其实她哪会做那些,不帮倒忙就算好的,可方博南却劲头十足,非要让果果拿着钉子,自己握了她的手腕来敲,并且说这一个一个的钉子因此而意义非凡。果果想,她有多少年没有帮方博南钉过画框了,到此时此刻,这些画上的线条这些色块才一点点地归了位,安静下来,沉淀下来。它们开始讲述开始叙说开始与哈果果的精神交会。

果果想,她差不多已经记不起来方博南原来还是一位画家了。

现在总算是想起来了。

果果想,咦,她送儿子去学钢琴去上英语班,可是为什么却没有想起让儿子跟着方博南学画呢?

回到家后果果跟方博南提起这档事儿。方博南也笑了,说连他自己也没想起这茬来,总觉得小孩儿一点点年纪学了那么多东西已经太不容易了。

而从这一天起,方浩然拜在自己老爸名下开始学画。

怪的是,浩然小子学琴与学英语似乎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天分来,可是学画时竟然十分有灵气。那么好动的孩子,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一点儿没有怨言。方博南的一些搞美术的朋友看了他的画也很是惊讶,说这小子天生是吃这行饭的。果果不禁感叹遗传的神奇,并且师从老爸,资源现成,省了一大笔的学费,真是赚着了。

方博南看儿子学画学得不错也挺高兴,不过,在他心底里,他宁可儿子只把画画当成一个业余爱好。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让儿子跟自己学画。

这种事情如何能忘?

他只是想,他自己是这样一个有理想的人,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学画,可是二十多年来无论他有多么努力,他也只得为稻粱谋。

一个艺术家为稻粱谋有多么不容易,方博南比谁都体会得深。

哈果果一心想着请楚一帆吃顿饭,她不待见他是一回事,可他毕竟是方博南多年好友,这些日子对方博南又多有照顾,不答谢人家一下说不过去。

可就在她打算请楚一帆的时候,方博南带了消息过来说,楚一帆受伤住院了,说是胳膊骨折不算,还有脑震**,伤得不轻。

果果赶紧问出了什么事儿。方博南说,是为了陈安吉。

夫妻两人到医院去看楚一帆,见他模样凄惨,精神却亢奋,一双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说起话来用他剩下的那只好胳膊舞之蹈之。

果果听出了个大概。

原来,陈安吉的那个海归未婚夫毁婚了,他遇上了一个更好的对象,出身豪富之家,在自己家族公司里任职,并且漂亮年轻。

陈安吉察觉的时候,那两个人已密不可分,连结婚证都领了。

楚一帆听得消息,独自一人打上了人家的门,却不料被人打得半死。

方博南听完说,老楚你失策了啊,你怎么能单枪匹马地去呢?至少要叫上我,我们双剑合璧,定然所向披靡。楚一帆说,老方,下次,下次,等我伤好后咱们重出江湖。浩然小子也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起去。楚一帆说,少侠啊,少侠啊!

哈果果听不得他们这种一本正经的无聊和幼稚,便走出病房。一出来便看见陈安吉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