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博南还记得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果果的情景。

他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满面苦大仇深、别扭得像麻花一样的大龄女青年,却不料来了一个水灵灵小巧可爱的女孩子,蓝颜色的连衣裙,下摆露一重衬裙,像卷起的白色浪花。

一晃就过了七年了,哈果果是那种很经老的女人,可是,七年也足以叫她失掉一些当年的水分。水果放着为什么会干瘪?因为空气中的氧气,它是你生存的基础,但是又让你一分一分地衰老,所以说,氧气这个东西,某种程度上和婚姻的实质相似。

方博南开玩笑似的对果果说,我们也是第七年了,不知道会不会痒一痒呢?

其实他多少已经觉出内心里滋长的那一点子痒了。

某一个安静的突来的瞬间,他甚至听到这点子痒在心里剥剥地炸开的小声音,就好像火堆里头埋进的一颗颗栗子。

可是哈果果不信这个邪,她觉得七年必痒这种说法十分玄乎,她不信这世上就没有七年而不痒的夫妻。旧社会那么多对夫妇,结婚前连话都没有说过的一抓一大把,也没听说过有谁痒了,至少正史与民间野史中都没有七年之痒的说法。她的父母,是当年的老插子(即插队知青),两个人都刚回城,哈爸爸先有了工作,可是没有老婆,哈妈妈当时没有工作,可是是一个面目不错的年轻女人,有人从中撮合,见了两三次就商量着结了婚。他们有没有痒过,哈果果不知道,与大多数的子女一样,果果总觉得,无从想象自己父母也曾恋爱、接吻、第一次**、第一次为父为母。在孩子们的心眼里,父母有的时候是超越了性别的一种存在。

所以哈果果不大信七年之痒这个邪。

可是事实却叫她不得不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别扭,常常吵架,最多的起因是孩子。

小小子方浩然越大越淘,最大的特点是浑不懔,谁说也没有用,谁都不怕,打骂、哄骗、说服、教育,种种方法在他的面前通通败下阵来,简直就是一个砸不扁煮不烂的小小铜豌豆,即便有父母帮着,果果还是吃不消。

哈果果嫌方博南不管孩子,连脚都没有替儿子洗过。

方博南相当不以为然,说,我小时候倒是想有人给我洗脚呢,可惜我妈死得早。谁给我洗脚?不自己洗吗?你不是他妈吗?当妈的给儿子洗洗脚是天经地义,对你对他都是一种幸福,我不忍心剥夺你的这种幸福,免得儿子长大了以后你觉得遗憾。

果果想,又来了又来了,又拿从小没有妈做借口了。这方博南,以前是最忌讳人家提他没有亲妈这个事实的,可是,渐渐地,没有亲妈怎么就成了他脱滑的一个借口了呢?跟个叫花子似的,故意把那烂了的伤口展示给人看,以博取同情,他就这么赖着了!

果果意识到,方博南现在很少做家务,并且,越来越会逃避了。果果深恨自己新婚时快活得过了头,错过了最佳的习惯养成期。言谈之间,渐渐地越来越多抱怨。

方博南说,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北方男人有多少在家里头帮老娘儿们做家务事的?你以为我们是你们南方小男人?成天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这些年我帮你做了多少家事你说?我一个正规艺术院校出来的人,帮你买过菜吧?帮你拖过地板吧?帮你晾过被子衣服吧?连当初儿子的尿布我也帮着洗。我告诉你吧哈果果,你要知足,像我这样的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你真是不懂得与时俱进,东北男人怎么啦?东北男人现在在家帮老婆做家务的多得是,我们单位就有好几个!什么年代了你还端着大男人的架子!帮我做?我帮谁?我忙里忙外,累死累活,个人收入全用于家用,我就是你们家一个不收钱的保姆,不仅不收钱我还倒贴哇。

那不是你自个儿提出来的,用你的钱还贷做生活费,我的钱存起来?不够用的时候,我的钱也贴在里头的,何况,我的钱不还是你一手掌控?你说,还有第二个男人像我这样大度吗?

果果悲愤地冷哼数声。方博南说,你哼哼什么,哼哼什么?牙疼的话看牙科,嗓子疼你看耳鼻喉科,哼嘛哼!

哈果果以沉默的怒气相对,打开吸尘器呼呼地吸尘。

此时方博南正在作画,在一件旧老头衫上染满了各色颜料,大声叫哈果果小点儿声。

哈果果说小不了,吸尘器就这个声响。原本就是你弄脏的地板,你不吸我吸你还要咋的?

方博南一甩笔,你非得趁着我创作灵感来的时候吸是不?成心硌硬我是不?你这么大声我怎么创作?

哦哟,失敬失敬,我一时老眼昏花,没有看到您大艺术家在创作!

你不要这种怪腔调,你咋知道我就不能成功呢?知道齐白石成名时多少岁了吗?八十!我真要有大获成功的那一天,跟着享福的还不是你哈果果?

真有那一天,我的骨头估计可以打鼓了!

男人总要有一点儿成就一番事业的理想!

哈果果一眼瞥见雪白的墙面上被方博南染了一道新鲜的颜色,急火攻心,事业!李嘉诚那个才叫事业,比尔?盖茨那个更叫事业,成天捣鼓点儿破书封面,八百年前获过一个奖,成天满口事业事业的,不要叫人笑死哦!

方博南听见自己自尊心哗啦啦破碎的声音,勃然大怒。

两个人之间爆发了自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博南说果果简直就变成了一个南京的老娘儿们。

你现在怎么这么不可爱?

我不可爱你找可爱的人去吧,没有人拦着你。

哈果果哭了。

有名人说过,年轻女人的眼泪仿佛春雨。

一个结了婚七年,养了一个儿子,穿着旧衣旧裳,头发胡乱用一个除了实用没啥装饰作用的大发夹夹起,趿着拖鞋做家务的三十四五岁的女人的眼泪,似乎更接近那种雨夹雪,落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摊糊涂。

方博南从前看到果果流泪就心软,可是现在,他突地意识到,果果的眼泪,再也打动不了他了。

果果没有等到希望的服软与安抚,更加悲切。

可是,你不能说男人变了心。你不也在看他时不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吗?

争吵以小小子方浩然惊天动地的大哭大叫而终止。

吵过之后,两个人都有一种无味的空乏感。

小小子方浩然,看到父母终于不吵了,他的小心眼里觉得最大的危险过去了,不禁对自己大哭的功夫肃然起敬兼扬扬自得。从此便时常使用这一武器。

屋子里灌满着针锋相对之后的余怨之气,却显得格外地空阔。电视机依然开着,小小子方浩然原本在看动画片。画面上,现在是一群人在跑马拉松,只见一个个选手面目痛苦扭曲,五官各自挣扎着向整张脸的各个方向拉扯奔逃,好像要脱开了脸飞将出去。

这一刻哈果果如醍醐灌顶。

所谓七年之痒,不过是马拉松当中那最痛苦的一段,体力已至极限,精神的鼓动也如同过了期的阿司匹林,听说有不少人就是在这一段里头退出比赛,前功尽弃。那咬牙切齿、扯了脸皮忍过去的,就能跑到尽头,因为熬过这一段,身心都因了对痛苦的惯性的忍耐而愈加强韧。

哈果果的信念慢慢地开始动摇,她渐而相信了七年之痒必然的存在与存在的必然。

这一年,小小子方浩然开始学钢琴了。

本来果果早一年里就想让儿子学的,可是哈家老两口非常不赞同。说人家学音乐的都是世家,子承父业,得有人脉才学得出来,有那个闲钱闲工夫不如让孩子学点儿将来用得着的技巧。果果不以为然,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晓得的,从小听你们念叨,耳朵早听出茧子来了,可是我总不能现在就把儿子送出去学徒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个孩子走出去没有点儿拿得出手的功夫?吹拉弹唱,画画围棋演讲说故事,连学模特表演的都有。你们没看前些日子市少年宫影视表演班开班招生,门都要挤破了,听说名额一小时之内就报满了,人散了以后满地捡一捡,收拾了一箩筐小鞋子小帽子小手套,不比你们当年见伟大领袖的热情差。

哈妈妈说哈果果是跟方博南学坏了,本事大得很,牙尖嘴利声调儿高。方博南在不知不觉中又当了一回罪魁。

哈爸爸说,真要学就让然然跟他爸爸学画画呗,不要交学费,小孩子也不用东跑西颠。

果果说,方博南说了,画画不像音乐要那么深厚的童子功,以后学也行。

哈妈妈一针见血地说,他那是懒,找借口!

到底还是又拖了一年,果果跟方博南商量说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过了学音乐的最佳时间了。这些年果果熟读教育书,讲话都是一套一套的专业名词,跟景德镇出来的似的。

于是托人找老师,托人挑钢琴,哈爸爸见女儿一点儿不遵从自己的意见,并且把孩子送到那样远的老师家里去学琴,气得发狠说,你可别指望我们老两口替你接送,我们只管学校里头的那一摊子事就不容易了。

果果也发狠说,我自己送,我自己送行了吧?我不连累你们。

哈妈妈也插嘴说,你就一张嘴硬,你自己?你自己能干什么?这么多年不是我们帮着你,你连顿囫囵饭都吃不上!

果果在娘家受了委屈一时头脑发热失掉理智,竟然将此话说给方博南听,为此方博南又对岳父母有了意见。

果果下决心不叫父母送孩子去学琴,哈爸爸后来自找台阶,主动要帮她接送也被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可是,老师虽是货真价实地好,可是路也是货真价实地远,来回倒两次车,拖着个结结实实小牛犊似的浩然小子,也真的是累得够呛。果果有时看着粗眉大眼壮实身坯的儿子不禁叹息,这可真不像她哈果果这么秀气的人生出来的儿子,她梦想中的儿子啊,应该是眉清目秀,沉静多思,连笑都是浅的淡的,唉,没有办法,东北人的基因真是强!

果果自己熬得非常辛苦,于是对方博南更添一层怨气。

方博南把儿子的教育问题全交到果果身上,自己只负责每周带儿子打两次羽毛球。高兴的时候哈哈哈,烦的时候去去去,家里形成了慈父严母的新时代的新型关系,并且把这种关系一直延续了下去。

哈果果现在很少有时间看大部头的小说了。有一次,当她终于有时间逛一逛书店买了一本据说是十分畅销的大作品,泡一杯咖啡给自己,坐在沙发里打算读一读时,她惊恐地发现,她无法好好地阅读了。眼里头只见一行行飞快滑过的黑麻麻的小字,每一个字都是认识的,可是字里的意思却飘忽如浮云晨雾。果果伤感地想,到底是文学抛弃了她,还是她抛弃了文学,或者是她与文学终于渐行渐远,不复当年的恩爱了?

果果喝多了咖啡,心里头惴惴不安,而小腹膨胀,她带着书来到洗手间,坐下来,看见自己白而软的、打了褶似的有了赘肉的小肚子,莫名地笑了一笑。

他们这套房子的卫生间封闭得非常好,门窗紧紧地闭着,把一切的声音动静大事小情喧嚣挣扎烦恼苦痛怨愤委屈都一并关在了外头。这一刻哈果果才觉得,她是她自己,不是妈妈不是妻子不是女儿,也不是公司文员,只是她自己。

她重新打开书开始读。

每一个字都慢慢地有了意义,连贯起来,轻轻地诉说着喜怒哀乐,好像那些文字的魂魄都一个一个归了位。

抽水马桶成了哈果果珍爱的宝座,卫生间是哈果果的麦加城。

方博南与果果的七年结婚纪念日到了。

果果说这得庆祝一下吧。

方博南无可无不可地说那就庆祝呗。出去吃顿饭?

于是果果跟方博南约定,晚上待她顺路接了儿子,到某某地段的某某饭店门口碰头。

谁知到了傍晚忽地变了天,竟然下起细细的雪来,冷得人直打哆嗦。

方博南虽在南京生活了这么许多年,到底还是外乡人,对南京气候的变化多端严重估计不足。早起出门时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一整天在出版社室内开着空调没觉着什么,下班这一出门,不得了,差一点儿被湿冷的空气扇一个跟头。

好容易挤上公交车到了某某地段,只见饭店门前人流如织,方博南艺术家五点零的眼睛找了若干个来回也没看见老婆儿子,这才想起可能不是这娘儿俩动作慢,而是等错了地方,于是忙打电话却又发现手机快没电了,一急更是说不清爽。还好哈果果人机灵,十分钟以后披荆斩棘地过来了,方博南的手机也在叮的一声之后彻底哑了。

小小子方浩然被母亲一路拉扯着逃命似的奔来奔去,早就扭成一个麻花,嚷嚷着饿呀饿呀。可是这家饭店竟然满员,他们只好一路杀过去。

可真是见了鬼似的,附近每一家饭店都满座,有几家的门外还拥着一堆人在等座位,必胜客的门外更是夸张得排出去几十米长的队。

果果忙中有细,突地看出,那些排队在寒风细雪里不住跺脚,往手上呵气,偶尔借着伞掩护偷吻的人,百分之百都是年轻的情侣。

哈果果脑子里轰然作响,像飞进了无数的蜜蜂。

她突然记起来一件曾经让她快乐得意的事情,她结婚的那天,真真是好日子。

二月十四。

情人节。

难怪这么多的人!

方博南正在连声地咒骂南京这个不南不北不尴不尬不三不四的鬼地方,经了哈果果的提醒,这才醒悟过来。

他们这一对拖着儿子的大龄青年夫妇,混在一群真正年轻的鲜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年轻人里头,着实引人注目,有着强烈的喜剧效果,好像羊群里的骆驼。走过路过的年轻孩子们没有不多看两眼的,眼里多半有对异类在身边突然出现而引发的惊奇与鄙夷。

本来依着方博南的性子,是丝毫不会在乎旁人的眼光的,无奈,心再热扛不住天寒地冻,腹中饥饿耐不住饭店客满,何况方博南生平最恨最厌的就是为了一口吃的而大排其队。

方博南连饿带累带羞带恼,更加地坏了脾气,恶形恶状地说果果不挑个好日子出来吃饭偏凑这种无聊的热闹。

果果也气急败坏,说你当初结婚时自己挑的好日子现在倒怨我!

正要开吵,可巧来到一家比较空的火锅店,一家子急急往里进。冷与饿使夫妻俩失却了基本的判断力,这样一个日子,这样一个繁华的地段,店堂居然空落落的,会是什么好馆子呢?

小小子方浩然一个劲儿地大叫,要吃要吃要吃啊!

可等到锅底上来,第一筷子东西涮熟了喂到他口中时,他却因为心急而吞食被烫得大哭起来。

不要吃这个,要吃炸鸡腿,要吃要吃啊。小小子叫。

而火锅店哪里来的炸鸡腿,并且小小子说要吃肯德基爷爷家的炸鸡腿和麦当劳叔叔家的鳕鱼汉堡。

肯德基麦当劳倒是有,可是都在十分钟的路程外。方博南说怎么办,儿子要吃,买吧。

顶风冒雪去买。果果守着一口热腾腾的锅,饿着肚子看着它烧干,加了汤料,果果决定先开吃。

等方博南一路喘着回来了,才发现小小子方浩然已经被果果大一口小一口地喂饱了。再不肯吃鸡腿与汉堡,要喝热的果汁。

方博南忍无可忍,劈面给了小小子一巴掌。小小子愣了一秒钟再一次地放声大哭,把白瓷茶杯也摔了一个。店里头已经有客人啧啧作声表示嫌弃与不满,方博南怒目相向。

好容易坐下来吃时,方博南发现这家的肉不新鲜,蔬菜疲沓,鱼丸掺了太多的水一下锅便消失了芳踪,肉皮却像得了硬化症煮而弥坚,啤酒也没有方博南喝惯的牌子,服务生笨手笨脚,脾气比本事来得大,老板胆小力薄,竟然看着服务生的脸色行事,方博南恶毒地说大约这女的是老板的小老婆。

虽然言语刻薄而竟然一语中的,当然方博南也并不真的关心这种狗屁事。

总之无一处顺心。

三个人好容易吃完之后,花钱倒是不多,还得一张五十元赠券。方博南严词拒绝,叫服务生自己留着慢慢儿吃吧。

三个人叽叽歪歪地回了家。

方博南着凉感冒,传给了老婆与儿子。

这一年,从来不屑网上聊天的方博南终于也注册了一个QQ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