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果果觉得,找房子有点儿像找对象。

找对象吧,你挑人家人家也挑你,不是这里不合适就是那里不合适,最怕高不成低不就,眼看着身边那么多剩男剩女,就是挑不着合适的,一晃就蹉跎了岁月。

找房子亦然。手里就那么两个钱,付了首款就面临着欠上银行一大笔债务,不是你看着合适的房子它就能归了你,房子合适钱不合适,钱合适了,那房子你又看不上了。这不,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方博南与哈果果找房子还一点儿眉目也无。

两个人都瘦了许多,愁眉不展,难免坏了脾气,大吵小吵,开始还相互赌两天气,后来吵得越发频繁,都气不过来了,这边刚吵完,那边听说哪里有房源,立马携起手来一同去看,或是这边刚兴兴头头地看了房子,为了买与不买马上又变了脸恶言相向。

方博南于是总结出新的一条方氏婚姻伦理定律,找房子,伤感情哪!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二手房是没什么指望了,方博南于一个失眠的长夜之后,下定了决心,买新房子!

方博南劝果果说,咱们的血汗钱,用来买人家住过的房子,我总觉得硌硬,我亏大了,他那房子要卖,总是因为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干吗几十万买个人家不要的?就像我有钱,干吗黄花大姑娘不娶娶个半老徐娘?一样要银行贷款,索性买一处女房。

果果说,你又嘴臭了!唉,可是买了没时间装修怎么办?

方博南说实在不行先另租个单室套过渡一下,争取个装修的时间,楚一帆说了,他有朋友有闲置的房子,到时候借住个半年,又不是不给他房钱,他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

果果也经过一个不眠之夜之后,想通了。

哈家老两口听说女儿女婿要买新房,也提了一点建议。

哈妈妈说宁可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城外一套房,小就小点儿,尽可能在近一点儿的地方买。要不将来孩子上了学,天天早起晚归的,多么可怜。

方博南对丈人丈母的意见颇不以为然,背后笑着对果果说,你妈真不懂行情,现在还抱着什么城里城外的观点,她知不知道市区的房子有多贵?再说,这一回买房,等咱再有能力换房子也不定啥时候,儿子慢慢地大了,买个四五十平方米的怎么够住?再说,如今哪有那样小套的房子?小套的都是卖给单身贵族的,咱拖儿带女的,混在一群单身小家伙中间买青年社区的房子不叫人笑掉大牙?你妈,那就是纸上谈兵!

果果听了很不高兴,我妈不过说说而已,你爱听不听,那些谬论你叠叠收收,别管不住你那张嘴,头大嘛不要紧,要紧的是嘴巴不要大。我妈是不懂行情,她一辈子住在市中心,习惯了。

我越想就越不平,方博南嬉皮笑脸道,你爸你妈他们下岗了成天啥事儿没有,住市中心干啥?应该让他们全迁到花神庙去,市中心的房就该让给我们这种社会的顶梁柱来住。

果果勃然大怒,方博南你不要胡言乱语,我算是认识你这个人了,全无良心!我爸妈住花神庙去咱们儿子怎么办?你别的不看单看他们给咱们带孩子不易也不该这么说他们!住市中心怎么啦?我爸妈虽然是平民百姓,可住了一辈子市中心,这是他们命好!你眼馋个屁!我爸妈建议我们买近一点儿的房子也是为了咱们儿子考虑。我是看得清清爽爽的,将来接送儿子上学也是我的事,你嘛高兴起来逗猫逗狗似的逗逗儿子,嫌麻烦了就打着工作的旗号躲躲懒!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赶公车有多不易你想过没有?

赶啥公车,过两年我给儿子买车!咱坐私家车!

果果冷笑一声,方博南,拜托你吹牛皮之前先看看自己荷包里有多少银子好不好?

我这才三十来岁,我的前途光明得很呢!你咋知道我不能发达?我作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放弃过理想,但凡有个机遇啥的,说不定我就成了陈逸飞第二,再不,我中个福彩体彩啥的,立马我就不是我了!

果果冷笑变成真笑,方大头你最大的问题恰恰是常常不晓得自己是谁。

哈果果在婚前以为方大头还算是成熟,可是这种假象在婚后不久就如同一堆肥皂泡似的破了。

一个男人过了三十岁依然勇于追求理想,你可以说他历经苦难痴心不移,是一种精神境界,也可以说他幼稚可笑并且愚蠢。

果果想,幸好自己并不曾对自家男人的成熟度抱有过度的幻想,一个女人对男人存在幻想,无论是何种幻想,本身也是一种愚蠢。

果果拍拍方博南,半是安慰并是威胁,好了好了,少点儿废话,接着看房子是正经。

哈果果觉得这日子越过自己就越像一条牛皮筋,似乎有无限的伸缩性,只是不知道那断裂的临界点在哪里。

方博南似乎也觉得自己言语有点儿过火,不吭声了。两个人在对嘴过后都有一种无趣的疲惫,连那点用于生气的劲头都哧哧地从身体里漏掉了。

小夫妻二人继续找房子,方博南喜欢月牙湖那一片的环境,找的房子始终就围绕着那方圆几十里,哈妈妈见自己的建议对女婿而言简直就是耳旁风,也生了气,在果果面前嘟囔不已。果果心烦意乱,叫自家妈妈不要再说了,要买珠江路这种一流地段的房子对如今的他们而言是绝无可能的,伤筋动骨呢!

哈妈妈说,一个女人家,是绝对不可以由着男人牵着鼻子走的。

果果说,什么牵着鼻子,我又不是头牛。

哈妈妈的脸挂耷得如同厚棉布的门帘子,西北风也吹它不动,说你不用跟我耍脾气,有本事把自己男人管得服服帖帖,叫他东他不敢西才好!你不听我话,将来有的你苦吃。

眼看女儿脸都青了,哈爸爸出来打圆场,请老伴儿闭嘴,少管小辈子的闲事。哈妈妈的怒气全冲着老头子去了,你不要当面做好人,背后在我耳朵根子底下嘟囔,只把恶人叫我做!是谁说周末不给他们看小孩,吃不消,不能叫他们找房子把我们给累垮了?

果果不知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出,顿觉悲凉,这关键时候,自己爸妈也要来拆台,立时带了儿子回家,周末带着儿子一道跑东跑西地去看房。

哈妈妈也觉心酸,对老头子说你看这就是养女儿的下场!好家伙,一句话不对就翻脸!

老两口周末一下子闲下来,可是心里却堵得慌,相对着长吁短叹,甚至说若是萌萌还在,也不至于受果果这死丫头的气,人还是要多几个儿女的好,这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也不见得好。人家外国人不计划生育照样国富民强,养到十八岁就把儿女赶出去单过,还少生一口气。

哈家老两口这一番议论正应了那副对联的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小小子方浩然捯着两条小胖腿儿,跟在爸妈身后这里走到那里,总是出门时劲头十足,走不了一会儿便强烈要求抱抱,要不就就地打滚不肯挪步,方博南只好抱着他。有一回看的房子在七楼,等一路把小小子抱上去,方博南都快累趴下了,于是不由得对哈爸爸哈妈妈抱怨个不休。果果心正烦着,觉得方博南说自己父母的话格外地刺耳,坚决地受不得,如同一颗小炮仗,点火就爆,用尖刺刺的嗓子说,方博南你不要把老人替你看小孩当成理所当然!理是什么?理不外乎情,情理情理,有情才有理,就像你爸妈,对我们无情,我们也可以不跟他们讲理!我爸妈替我们看孩子受苦受累倒还要被你记恨,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做多错多。像你爸妈做甩手掌柜倒是好的了?

方博南恼羞成怒,我一说你爸妈你就扯上我爸妈是什么意思?那是我命不好没摊上好老人,你就当我没父母成不成?

这种话就是哈果果的死穴,堵得她哑口无言。

这老两口小两口没有一个开心的,方博南想这哪里是找房子,这是消耗着自己的婚姻,慢火煎熬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看的许多楼盘中稍好一点儿的房型全插着小红旗,已售出了,剩下的都是尾房,不是房型不好就是朝向不好,竟然有一处是多边形的房子。方博南越看越觉得心拔凉拔凉的,不由得感叹,南京人啥时候这么有钱了?

有一天,果果上班上得好好的,方博南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说,老婆老婆,我得了个消息,汉府街有一处楼盘在发售,这才开盘不久,现房啊!高档住宅区,汉府街知道不?总统府旁边啊,那原先可是蒋委员长住过的地方啊!

果果于是急急地请了两小时假,两个人赶过去看。路上果果说,这种地段,又是现房,不定多贵呢!

方博南这一天精神头特别好,说看一下又没有损失,你爸妈不是希望我们买城里的房子吗?这可正正经经是一级地段啊!

方博南与果果到了目的地一看,不得了不得了,那可真是当得起高档两个字!从房型到环境,都好得不得了,乍一看简直有点儿像欧洲小国的某个小镇,似乎连头顶的那片天也格外的蓝,空气里头都是香气。

地方高档、房子高档,那售楼小姐也格外“高档”,不仅相貌漂亮、身材高挑,态度也如公主一般,轻易不抬眼皮看人,只看自个儿的鼻子尖儿,矜持地说话,嘴皮子都不大动,对不起,我们这里要排队拿号。

拿号做什么?

拿到号头再等着摇号,摇到号才有资格买房。

方博南说,我们只是先来看一看情况。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接待无明确购房意向者。

方博南不高兴了,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明确购房意向,我没有明确购房意向我在这儿跟你费什么口舌?

小姐说那么对不起还是请排队拿号。忽地一抬眼皮,碧清的一双妙目,瞟了方博南夫妇俩一眼,又低下目光看着自个儿的鼻尖儿说了一句话,差一点儿把方博南吓一个跟头。

对了,先生,我们这里一个号是××元,摇不中全额退还,摇中了算在首付里。说着又抬眼瞟了他们一眼,请交美金!

方博南与哈果果两个人被吓得相互搀扶着,跌跌爬爬地出了小区的门。

果果劝道,算了算了,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跟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生什么气?

方博南这一辈子从未被人鄙薄至此,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谁说没有损失?精神损失那是巨大的,我多年来的自尊自强自信的心哪,哗啦啦碎了一地。

果果笑道,碎一碎也好,有利于你充分地了解一下自己是谁。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正当两个人一点儿办法也无的时候,陈安吉说,她有个朋友的朋友,马上要移民,有一处房子,就在月牙湖附近,打算要卖掉,有熟人在中间终归是托底一些。

在陈安吉的介绍下,果果与方博南一起去看了房。

这是他们看房近几个月以来遇到的真正合适的房子,三室一厅,因为是顶层,还附送一个大大的平台,从屋里的水泥楼梯走上去,视野一片开阔,远处便是紫金山,树木葱茏,紫云缭绕,正在下着细如牛毛的小雨,雨丝风片,真是心旷神怡。

夫妻两个相互对望了一眼,是这里了。方博南的声音都是万丈柔情,这儿以后咱可以弄个玻璃花房,摆上一套藤椅,下雨天坐在这里,喝雨听茶。

果果笑得咯咯的,是喝茶听雨哪!唯一的缺点就是楼层高了点儿,以后咱们老了爬起来有点儿吃力。

那个时候啊,咱们一定发达了,再买他三四套房子,这套咱就用来收租,或是干脆建成一个方博南故居,免费供人参观。

啊呸!果果嗔道,活人哪有建什么故居的,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

房子真是好房子,成熟小区,楼下就是超市,再走几分钟就是军区大院,就像方博南说的,挨着咱子弟兵住,透着安心。

果果叹道,就只价钱有点儿超出我们的预算,四十二万哪!

没关系没关系,方博南信心十足地说,老婆我能挣钱,也不怕吃苦。我还年轻,不怕背上债。我们辛苦个十年,挣这么套合心的房子,赚到啦赚到啦!

果果被方博南这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这话像一道暖流灌入果果的心房。什么叫相濡以沫?享受现成的锦衣玉食那不叫相濡以沫,夫妻同心,家里的一砖一瓦都由自己赚得,由清贫慢慢地迈进小康阶层,这才是相濡以沫。

同甘共苦,是一个多么好的词。果果挎着方博南的胳膊,用脑袋蹭蹭他的肘弯,两个人深情款款,从平台下楼梯进到屋里,进洞房似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房主是个聪明人,一看他们这神情便知是看得满意了,面上有轻微的“果不出所料”的得意。这人才二十来岁,这房子原是家里备着让他结婚用的,现在他要做投资移民,这才发卖房子。

忽地,房主说,两位,我们下楼去看看车库好吧?

方博南闻言大喜过望,原来买这套房除了送一个大平台,居然还送一个大车库。他悄声地对果果打趣说,这简直是娶老婆附送小姨子,赚翻了!咱这是苦尽甘来啊。

果果又轻笑,连说,讨厌啦,又嘴臭,乱讲话。

三个人到楼下一看,是一个不大不小很规整的车库。

房主说,二位,看这车库如何?

不错不错。方博南说。

这时候,房主说了一句,是这样的,方先生,这车库呢,我也不要你多,八万块就行了。

哦。

方博南有点儿发蒙,一蒙之间,一个极蠢的问题便脱口而出,这八万是在四十二万里头呢,还是另算?

话刚说完,他就醒悟过来,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房主微微笑了笑,这笑容里头略有些高高在上的嘲弄。方博南更觉自己的傻笨,呵呵笑笑遮掩了一下。

果果是早已呆住了。

那么就是说这房子要五十万!

方博南与那房主说了,考虑一下再给他答复,要了房主的手机号。

房主倒也通情达理,说既然你们是朋友介绍的,我就等你们考虑一下,两天如何?说实话,我这房子,也不愁卖不掉,只是希望有个靠得住的买家,我省心省点儿事。

方博南连连说那是那是。

夫妻两人回到家,商量了一夜,最后,方博南一拍桌子说,买!

果果说,满打满算,连儿子的压岁钱都算上,我们才只有十二万,要买就得跟银行借三十八万哪!

方博南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说,破——釜——沉——舟!

果果哽咽着说,你不想想那利息!钱都投进去,每个月要还那么多的钱,还要另外付房租借房子住,我们的生活水准马上就要下降不少,入不敷出都是有可能的,什么时候才能存够装修的钱再搬家啊!

方博南又一拍桌子,还装什么修,就这么搬进去住,等有钱了再装!

可是,这么雪洞似的,怎么住啊,基本的设施还是要的吧,哪有钱再弄这些呢?

方博南虽下了决心,可其实并没有把这些细节考虑进去,被果果这么再三地提出疑义弄得五心烦躁,把一头蓬勃茂盛的头发抓挠得鸟巢一般,说,你就会打击我,你除了打击我,你还会干什么?你这会儿就不能痛快地说老公我支持你,我拥护你的决定?

果果流着泪说,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没底吧?要不我也打击不了你。你不过是觉得被我说中了问题的重点,你无从解答,只好回避,可是老公,回避不了的!我们把钱都投进去,房子是有了,可是以后我们怎么生活啊!儿子眼看着就要学琴,他的营养费,他的教育费,万一我们要有谁生点儿病,到时候怎么办啊?

方博南把桌子拍得山响,我今后就不挣工资了吗?啊!

果果也高声大气,你那工资左手拿进来,右手就要交给银行!

老子辞职!老子卖画去,老子做生意去!

方博南,你的幼稚真超乎我的想象!

好你个哈果果,我认识你了,你就这样看扁我!总有一天,我叫你知道我是谁!

果果说,方博南,方博南!其实你心里也是发怵的,你哪里有具体的设想与方案?你也就是虚张声势。你不过是想由我提出否定意见,好啊,我不怕做这个恶人,这房子我们不买!我不同意!

最终他们还是失去了那套房子,那个平台,那个空中阁楼的玻璃花房,那临窗听雨、悠闲品茶的梦想。

果果感叹,买房子真难啊!

方博南说,老婆你说得不对。

买房子不难。

穷人买房子才难。

不穷的人买了房子也变成了穷人。

眼看房东要房的时限越来越近,他们几乎绝望了,可是突然地,有了转机。

终于有一个让人想不到的救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