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子弹射入胸口的时候,林海又看见了那黑衣人,他站在那蒙着面罩的匪徒身后,无声无息。

痛苦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开始像被人很重地打了一拳,然后随着意识的模糊,痛苦也远去了。

——林海一阵恍惚。

他抬起头,他正站在火车站门前。林海把手机丢进垃圾箱里,揉揉太阳穴。

火车站的入口前如往常一般熙熙攘攘,拉着小孩的老人、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还有拉着行李箱的商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和想法在这个节点汇聚又分离,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道路,但是,汇聚起来却形成有规律的河流。

还有一个小时,林海迈步前进。

※※※

“我没有在开玩笑!马上给我调派警力,我绝对没有在开玩笑!地点?把我转接给另一个派出所?不在你们派出所的辖区内?死了人在不在你们的辖区内?……

“是的,一个小时之后在火车站会发生杀人案件,具体的位置我不清楚,反正一定要部署警力,在每个走廊还有拐角都要有人,厕所里都不要忽视,最好现在立刻封锁火车站,禁止一切人流进出……不可能?我们纳税人交的钱你们都拿去吃了?那你们他妈的想点办法啊!”

墨雅轩又坐在出租车里向手机里大吼,完全不顾及司机诧异的目光。

车在火车站大门前的高架桥上缓缓停下,现在是16点50分。墨雅轩跳下出租车,狂奔冲入大门内。

新建好的火车站是这个南方城市最庞大的建筑之一,整个火车站如同伏在地面上的一只扁平而壮硕的巨兽,十几根钢柱从地基中伸出支撑着一整块巨大的透明天幕,在日间完全不需要灯光照明,只靠阳光就能够把整个候车大厅点亮。几辆警车已经停在了候车大厅外,警方开始行动了。但那么短的时间内,不知冗杂的官僚系统能不能赶得上。

过去墨雅轩也来过新建的火车站,但从没有如这次一般感受到它的巨大。火车站分为三层,最上层是高架候车层,向下是站台层,地下一层是出站层。一层一层寻找要花费的时间难以想象。

“林海,林海!”墨雅轩一边狂奔一边大吼。

警察们开始增多,他们的反应速度比墨雅轩想象的要快。

一排又一排不锈钢座椅像是鳞片,一个又一个站口像是巨口。墨雅轩不放过从自己身旁经过的每一个旅客,想要找出林海。那些旅客像是看着怪物一般注视着狂奔的少女,面孔陌生得如同游戏里的NPC。

铅色的积雨云下,钢化玻璃的巨幕像是随时要崩塌,毫无死角地压下来,断绝最后的出路。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墨雅轩不知道林海的预言的死亡时间是否准确,但她绝不可能去冒林海出错的险。她不知道林海是怎么做到精确预言死亡时间的,但是她无条件相信他。

17时。

熟悉的身影从视野的边缘闪现。

墨雅轩一阵战栗,在那!

目标的身影消失在入站口内,墨雅轩抬腿冲刺。

墨雅轩无视检票员的呼喊,拨开人群跳过验票机,冲入敞开的入站口,三步作两步跳下楼梯,来到了站台层。十多条铁轨从无限远处刺来又伸向无限远处,上车下车的旅客拉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旅行箱,他们的交谈像是遥远的天际暴雨前的低鸣。

去哪了?

墨雅轩大口呼吸,试图吞入足够的氧气满足自己几近烧灼的身体。她扶着膝盖四处张望,拖动沉重的腿又奔跑起来。她把每一个背向自己的年轻男旅客都扳向自己,让希望与失望的洪流反复洗刷自己。心理与生理的双重过载几乎要将她由内而外地完全撕裂。

太好笑了,你得到了某件事一定会发生的预言,但是却无法阻止它。

手机又嗡嗡地响起,墨雅轩不假思索地放到耳边。

“林海?林海!”她尽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带。

“您好,这里是XX区派出所,您是向我局报案的墨女士吗?”

“……哦,对。”

“耽误您一点时间。您刚才报案称火车站即将发生杀人事件,我们有希望能够得到更详细的信息。”

“好的。”

“您是说在一个小时以后会发生吗?”

“是的,五点四十三分。”

“还有地点,是在火车站,对吗?”

“对。”

“请问是哪个火车站呢,新建的火车西站还是旧的火车站?”

墨雅轩呆住了。

“喂,在吗?墨女士?墨女士?”

火车西站,火车站?

这座城市确实有两座火车站,旧的就叫“火车站”,新建的叫

“火车西站”。现在墨雅轩在西站,而警力也安排在了西站。

但林海说的是——

犹如湿滑的兵蚁咬噬她的脊髓,手机落在地上。

现在是17时15分。

※※※

林海枯坐在不锈钢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钟,红色的“17:32”半死不活地眨着眼睛。林海不大确定那是“32”还是“36”,因为屏幕上好些地方都坏了,这两个数字区别又只有那一笔。

他觉得有些口干,但买水的话时间也不太来得及了。

其实林海也不太确定自己的预言准不准确,尤其是这个预言和自己有关。据说算命师、半仙一类的人物都不给自己算卦,因为犯了天条,也有人说是给自己算卦因为自己的原因就会算不准。林海现在也算半个神棍,也没什么规矩,给自己算一卦应该没什么问题。

干坐在这里,他除了扳手指就是思考人生。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的人生简直乏善可陈。他见过那些伟人们的传记,老厚老厚的一本大部头,讲真,完全想不到一个人生命中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写。他挠头了加掰手指想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出自己人生中有什么好写。没抢过小妹妹的糖,没被狗咬过,没见过鬼,成绩一般般,也没什么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没得过什么大奖,更没有在大雨之夜有什么巨大的怪兽攻入城市,长腿的美少女开着豪华跑车停在他面前召唤他驾驶机器人去作战。历史课本里面还会有个什么“大事年表”,可林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十七年人生中有什么大事,感觉那些日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如果拿来写成传记,大概也就是张宣传单的分量:“林海者,生于某某,某某年入学,某某年获得小红旗一朵,某某年上初中,某某年上高中,某某日获得先知之眼,遂癫狂,因犯天条而卒”。

拿来做英语报纸阅读题都不值嘛。

或许——不,肯定——鬼压床来的几个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也是他到目前为止记忆最鲜明的日子。真的,办公楼着火的时候,他内心中大部分是懊悔,但是也有那么一丝丝小人得志的雀跃。老子怂了那么多年,终于熬出头牛逼了,老子有特异功能了!你们还不通通向我膜拜?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打死他也不敢和墨雅轩开口讲话。

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墨雅轩,反正要嗝屁了多想想也不犯罪。林海不是没有过把两人的关系在脑海中进行更深入的展开,就算他知道概率低得还不如去买彩票。可是他一生中也没有和几个女孩子关系那么亲近过,自然也阻止不了自己想象力丰富的大脑做些联想。不过他慢慢也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了,大概就是那种电影里面非常重要,但是很拖油瓶的需要被护送的配角,赵建院长说过他的脑子是稀有的研究资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很重要的,作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配角。

远处传来争吵声。

他起身向入站口走去,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车票。

林海的手突然被人拽住,他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墨雅轩。

“走。”墨雅轩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就往回走,手心满是汗水。

林海被她拉着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你他妈在想什么?!”墨雅轩大吼道,林海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墨雅轩。

林海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墨雅轩因愤怒与疲劳而坚硬的面庞渐渐软化,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轻轻地说:“我们先回去,好吗?”

林海嘴唇蠕动。

“没有人说预言一定会实现,尤其是这个预言和你自己有关的时候。你上次不也救了我吗?预言的未来并不是确定的。冷静一点,我们先回去,可以吗?”墨雅轩几近哀求。

远处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愤怒的低吼。

然后是——

震耳欲聋的枪响,还有随之而来的尖叫。

匪徒踢开安检员的尸体,从滴滴作响的安检仪中提出黑色的大袋子。他身后围绕的其他匪徒们纷纷从袋子中取出了枪械,毫无犹豫地向大厅扫射,被击中的人影应声而倒。

为首的高喊了几句听不懂的口号,其他纷纷附和。

“恐怖分子?……”墨雅轩几乎失语,然后被人几乎撞倒。

林海拉起她的手,同慌乱的人流一起向大门狂奔。

枪声频频作响,而且越来越近。大厅已经完全陷入狂乱,所有人都在哭喊,所有人都在痛苦地呻吟,所有人都在尖叫,所有的人都忙不择路的跑向自己眼中最安全的避难所。他们互相推挤,碰撞

,怒吼,痛苦地哭泣。

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

“抓紧我的手!”林海一边大喊,一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周围的人们完全失去了大脑皮层的控制,完全依靠自己动物般的本能奔逃着,有的人摔倒,然后被后面的人踩在身上,还有的孩子找不到父母的手,站在原地一边哭喊一边被人流撞得东倒西歪。

在枪声的威胁和周围恐惧的气氛侵染下,没有人能保持理智。的确,在场的人数,单论成年男子数都要比匪徒多几十倍,但是假如没有统一的指挥,无论恐怖分子手上拿的是枪还是刀,都不可能有人站出来反抗。

林海确实看到了未来,但是并未看清细节。所以他刹那间也慌乱起来,但随即很快冷静了。

眼下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他抓紧手中的手,稳住自己的脚步,向室外快步移动。不要慌张,保持冷静,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没有经过训练射出的子弹击中移动目标的概率是很低的。不要理会那些尖叫还有哭喊……

快点啊,快点!

终于冲出了火车站,人流慌乱地四散而开,满地都是丢弃的行李还有失落的鞋子。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居然才只有几辆警车抵达现场。林海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拉着墨雅轩跑下台阶。他在视野中搜索着,很快找到了熟悉的那辆车。

“雅轩!”墨致凭打开车门,朝他们挥手。

林海冲到车旁,打开后车门,把墨雅轩塞了进去,然后扣上了车门。

“把车门锁上。”他对墨致凭说。

从袭击开始一直处于失神状态的墨雅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力敲击车窗:“别动,你要去哪?”

“我还有我要做的事。”林海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然后向火车站奔跑。

他不打算回头。

现在是17时40分。

※※※

当子弹射入胸口的时候,林海又看见了那黑衣人,他站在那蒙着面罩的匪徒身后,无声无息。

痛苦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开始像被人很重地打了一拳,呼吸非常急促,血液正高速从他的体内流失,带走为数不多的氧气,在他的身体机能衰竭之前,他的神经系统就会先行停止工作。他的肺部想要补回失去的氧气,但是无济于事。然后随着意识的模糊,痛苦也将远去。

他看见了大屏幕上的时间,17时43分。

“没有人说预言一定会实现,尤其是这个预言和你自己有关的时候……”

“可以说都是累活,也很难再有类似开创者的成就。院长不屑于后期的工作……”

“小心那些黑衣人小心那些眼睛他们——他们——他是——探针——”

“……将会对人类未来带来巨变,总之……非常重要吧?”

“你听说过濒死体验吗?”

林海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无数张没有逻辑联系的画面快速从他的眼前闪过。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空空如也的鱼缸上,一条脱水的金鱼死在了地面上。

真是难受,动弹不得。自己的意识被拘束在一个小盒子里,它痛苦地撞击着盒壁挣扎着,想要出去。完全失去了对肉体的控制权,只剩下**的心灵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这是死亡吗?

他感觉自己正在飘向天空,又感觉正在穿过星海。

恒星——离子在轴突间穿入又脱出,递质有条不紊地吐出又消失,然后再往上,这些电流和数据的洪流和信息的枢纽交织缠绕复又分离,组成基础意义的元神经冲动,数以亿万计的神经冲动犹如月光下飘满水母的海面,又如同宇宙间千兆个数不尽的星辰,兴奋与抑制,闪烁与熄灭,更高一等的现象就从这些茫茫的没有规律的信息之洋中涌现而出。

林海的脑海前所未有地清醒,仿佛一场大梦醒来,那些恒河沙数的光点闪灭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不需要去一个一个、一段一段、一片一片去具体分析,因为这个整体是不可分割的。

那就是灵魂。

他全都看见了,那些振**和脉动组成的一个不可分割的共同体,然后十个百个千个万个这样的共同体再并联起来,组成更浩瀚更宏伟的存在,那些光点如同星光,如同星河,灿烂得令人窒息。

他听见音乐,没有旋律没有含义的吟唱,高高地冲上最高的天穹,又如瀑布般俯冲而下,直至最低的深谷。那是它们振动的音乐,旋转,展开,放射,凝结,收缩,然后轰然在他身旁炸开。万千星辰从他身旁流过,光追不上它们,时间也追不上它们。

他感到自己正穿过隧道,隧道尽头是无穷无尽的——

真实。

此刻,林海,全知全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