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大亮了,柏松堂内,慕老太太任由明萃和明霞服侍着梳洗完,又笑呵呵的看着慕嫣然和抱着榕哥儿前来的何氏陪着自己用了早膳。

各个院子里,如往常一样井然有序。

初升的太阳照耀下来,慕府的屋顶上,炫出了一片金红色的光芒,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步履匆忙的丫鬟下人,远远看来,慕府上下一片祥和。

明徽园偏厅内,只有春兰明脆清朗的诵念声,间或,有管事媳妇或婆子们的应答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卯时进来时还嘈杂着的一众人,此刻已鸦雀无声,一脸惶恐的看着上首处淡定的喝着茶的柳氏。

“内院管事嬷嬷十五位,管事媳妇七位,今儿就都念完了,方才依着各位的,有出入的地方,也已经改好了,这就是各位在府内的履历表了,若是没有其它的问题,各位签了字按个手印吧。日后发生的事,奴婢会按着夫人的吩咐,一笔一笔的记进去,年底论功行赏,可就指着它了……”

合上册子,春兰回头看了柳氏一眼,见她点头应允,朗声说完了这一番话。

见众人并无异议,春平拿着笔墨和印泥盒子走过来,让一众人各自在自己的那一页上签字按了手印,不会写字的,则按着往日的习惯画个符号以作说明。

这一番动作下来,原本怀着一颗轻视作乱之心的仆妇们,均已诚惶诚恐,而其中不属于沈氏亲信的那几个人,则满眼泛光,心内暗叹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边揉搓着拇指上的嫣红印泥,花婆子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几个婆子的神色,回过头来,满脸恭敬的看着柳氏轻声问道:“夫人,那老奴等人的差事,可有变动?”

摇了摇头,柳氏失笑的说道:“可是花嬷嬷对目前的差事不满意想换个差事?有的话,不妨说来听听,你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若是可以,我会酌情考虑。”

自己手里的,可是这府里油水最大的差事,谁愿意换?这夫人莫不是十几年未当过家,脑袋糊涂了?

惊喜的有些没转过弯来,花婆子楞了片刻,方一脸不可置信的摇头答道:“没有没有,老奴怎会不满意,只要夫人吩咐,老奴定当唯夫人之命是从……”

藏下了嘴角处绽开的轻微笑意,柳氏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变动……”

只一瞬,一众婆子媳妇们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高高的提了起来。

“府内各处的差事,大管事的人选皆不变动,我会再各自指派一个二管事,不过你们放心,不会是那全然不熟悉事务的人……二管事除了负责大管事交代下去的差事以外,还负责监督大管事及手下下人们的差事。这样吧,给你们举个例子,这样通透些……”

呼了一口气,柳氏接着说道:“花嬷嬷负责后宅所有物品的采买,二管事就负责监督这些物品的来处和去处,若是采买进来的时候是五百钱,花嬷嬷却报了八百钱,二管事就来报给我听,一经核实,花嬷嬷的惩罚咱们先不提,私自多扣下来的三百钱收缴上来以后,一百五十钱归到账面上,另外一百五十钱,归举报的二管事个人所有。当然,监督的这一项,并不只是二管事有权限,上到管事婆子和媳妇,下到洒扫的下人,均可举报,不过要说明的一条,若举报一经证实是假的,举报的这个人可是要受惩戒的。”

慢条斯理的说完,柳氏逡巡着看了目瞪口呆的一众人朗声问道:“可听明白了?”

“夫人,那去处又怎么说?”

一个管事媳妇问道。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柳氏不紧不慢的说道:“比如说,这个月送到明徽园的布料本该是五色锦缎两匹,可实际送来的却是一匹,那另一匹,去了哪里?诸如此类的……一时半会儿要想想明白,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些,你们可以下去慢慢想,想不明白的,明儿一早咱们再议,至于二管事的人选,明儿一早我会告知大家伙儿。”

话音落毕,下首处的一众人脸上,有惊有喜。

“行了,今儿就这样吧,散了吧,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可以私下里来问我,明儿一早,各处的差事各有安排,以后都按着这个规矩行事。”

站起身,柳氏沉声说完,目光深沉的看了众人一眼,抬步朝外去了。

出了偏厅,一股带着冷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柳氏一边下台阶,一边重新认识明徽园一般,侧过头看着洒满了温暖日光的敞亮院落。

自己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了。

深深的呼了几口气,柳氏轻迈着步子朝柏松堂去了。

偏厅里,还处于呆滞状态的花婆子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过头,往日那些跟在自己身后同进同出的媳妇婆子们已纷纷起身向外去了,咬了咬牙,捏了捏发麻的小腿,花婆子站起身,出了门四处看了看,疾步朝映雪堂走去。

一晌午的功夫,柳氏在偏厅对一众内宅管事的处置方法,在下人们当中便传开了,有人摩拳擦掌的等待时机,有人不屑一顾的表示不赞同,也有人一声不吭的持观望态度,但是,关于大梁户律中关于平妻的那项条款,却让下人们着实为难起来。

二夫人,还是,二姨娘?到底该怎么称呼,这,实在是一个问题。

不得不承认,沈氏十五载的掌家手段确实了得,没人敢当着柳氏的面称呼沈氏为“二夫人”,可也没人敢当着沈氏的面称她“二姨娘”,于是,这一天,下人们除了办差不再四处奔走,慕府后宅,难得的清静了几分,不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丫鬟婆子们,却多了些碎嘴的话题。

晚膳时分,柏松堂内难得的食不言起来,慕嫣然看着几次张望慕老太太和慕昭扬却最后犹豫着吞下话语的沈氏,心情大好,一转头,夹了一个鸡腿放到了瑾哥儿碗里,柔声说道:“多吃点,要不背书的时候肚子饿了怎么办?”

看着瑾哥儿塞得肉嘟嘟的滚圆脸颊,慕依然心内不爽的瞥了慕嫣然一眼,一边,细声细气的说道:“二姐姐,快进宫了呢,你不是每日里该多陪陪祖母的吗?可妹妹听说,你不是躲在潇湘阁里看书,就是吩咐紫云送些糕点去给翠竹苑的那个小乞丐吃,还真有闲时间呢。”

让紫云和随安多接触几次,这事情并不引人注意,此刻听慕依然说起,慕嫣然不由得多留了份心思。

想起秦素儿曾经教过自己的,可以挑事的人,不理她就好了,过不了多久,看到无事可挑,她自然而然就偃旗息鼓了。

想到此,看了慕依然一眼,慕嫣然不做声的端起了碗,用完了自己的饭,对上她气鼓鼓的神色,心内暗笑不已。

一连几天,府内一切正常,并没有出现交接庶务导致的混乱,慕老太太方放下心来的对傅妈妈说道:“如絮是老太爷当年亲自相中的,当初老太爷在柳府见过她一面,回来跟我说,是个心劲儿平稳有韧性的好孩子,如今看来,果然是个能干的,也不枉老太爷当年如此夸赞。”

“是啊,大夫人就是性子太好强了,要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把自己拘在明徽园,倒让几个孩子跟着受了些委屈,不过好在终于想明白了,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

傅妈妈附和的说道。

状似无意的抬眼瞥了傅妈妈一眼,慕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这府里,以后,怕是只有夫人,没有大夫人了。”

神情一顿,傅妈妈抬眼看去,却见慕老太太已经合眼睡了,方才的话,像是梦呓一般,还未听个真切,就散了。

映雪堂正屋内,看着花婆子和其它几个管事婆子畏手畏脚的站在地当中,沈氏一脸怒气,却不知往何处发泄。

“当初你们是怎么应承的?一个个拍着胸脯说离了你们差事一定会砸,如今呢,几日过去了,我瞧着倒是比从前愈发利落了,以前我倒是没发现你们这么有能耐,啊?”

咬牙说着,沈氏的目光像是带着毒刺一般的朝几个人一一刺去。

“二……二夫人,您的话,老奴几人怎敢违背,可昨日蔡记田坊那边送来的账目已经被大夫人查出来有问题,老奴的差事怕是要做不下去了,又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

满脸冒汗的说着,花婆子一脸的苦相。

“你们几个呢?”

没好气的看了那几个人一眼,沈氏厉声问道。

“二夫人,年前买的花苗,只等着这几日天好了便往花圃里栽呢,谁知昨儿晚上大夫人身边的春平姑娘带了几个婆子去查验,说奴婢以次充好,指不定明儿一早大夫人就要发落奴婢了。”

刘胜媳妇哭丧着脸说道。

“二夫人,春兰姑娘把后厨的采买账本收走了,奴婢……”

“二夫人……”

此起彼伏的诉苦声,让沈氏头疼欲裂,不耐烦的瞪了几人一眼,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看着她们鱼贯而出的落寞背影,沈氏满腔怒气的在炕桌上狠狠一拍,一时间,往外走的人步子迈的愈发快了。

“娘,这些人都是映雪堂那边用顺手的老人儿了,日子久了,我怕还是会出问题。”

翻看着那些签字印了指纹的素笺履历册,慕嫣然不无担忧的说道。

轻柔的抚着慕嫣然的发鬓,柳氏淡然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日子,且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