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霸王上弓
“郁金厢,一壶兰芳酒。”
“来嘞。”
“海棠厅,一叠白霜糕。”
“来嘞。”
锦言做这画春楼的小二已经半个月有余,做的多是上酒端菜、撤碟换碗这些跑堂活计,只瞧她一身灰布行头,长发隐在帽子里,端然是个瘦弱的小哥,若不仔细深究,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姑娘家。她第一次这么出现在七娘的眼前时,七娘很是吃了一惊,气得抖着手问:“你以为穿成这样,就不用卖身了?”
锦言低头嗫嚅:“养肥一点,可以卖个大价钱。”
七娘挥了挥帕子:“行了,反正都是打杂的,谅你也跑不了,手脚勤快些。”
锦言高兴起来,甩了甩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海棠厅,白霜糕,来嘞——”
要说锦言虽然穷过,可真没干过这伺候人的活计,在外婆家时,也不至于抛头露面去干活,回了连府,更是金尊玉贵起来,洗面梳头都有人伺候着,最重的活儿也就是拈针引线这种琐碎事情,跑堂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学问大了去了,嗓子要喊得响亮,腿脚要跑得灵活,眼力价更是不能低了,哪个桌子酒壶空了,哪个包厢菜式凉了,都得紧瞅着,若有客人高兴了,还能得几枚赏钱,可若客人不高兴了,那可不跟你客气,还得笑眯眯地受着,吭都不能吭一声,但凡表现出一丝不满怨愤,那转过头就被七娘和几个小老板挨个训斥,打骂也是常有的,一回锦言睡得晚了,早上迷瞪着把菜上错了,二话不说就迎来了客人的一巴掌,被打得眼冒金星,比起来,家里祖母的手劲儿可就小多了。
气受得多了才知道,无论怎样,家里人都比外边人对你好。
晚上时候跑堂,白天大部分时候都在跟着几个姐姐学音韵诗句,诗句上锦言本是信心满满的,跟着母亲读了许多诗,想是应付得来,谁知道虞氏所教的诗在画春楼可派不上用场,如今所要学的诗,虞氏是不让读的,内容多是剪红刻翠、闺情春怨一类,看得锦言只想打瞌睡,这还不算,还要编成曲子唱出来,和着琵琶,自成风流情韵。姑娘里有一个姑苏人,唱起小曲来咿呀成调,软侬吴语,好听得不得了。锦言唱歌天分很低,总摸不到调子,好容易摸到了调子,又唱不出其中的关窍来,着实让姑娘们笑话了一阵。
好在她会吹笛子、弹古琴,稍能掩饰唱功的不足,锦言有时想,若锦音来这画春楼,比她可容易多了,只要弹首曲子,客人们准争着给缠头。
画春楼的姑娘们都是有一二技艺傍身的,比如那姑苏姐姐就是曲子唱得好,阿卿姐姐是推拿的功夫到家,还有舞艺绝佳的,或者画工一流的。闺门少女用来遣情助兴、打发时间的爱好,在画春楼的姑娘这里,都是生存的砝码,锦言有时看到这里的姐姐们眼神要比她认得的同龄小姐们成熟许多,心里就想:无论如何,大家身处怎样的境遇,都在努力活下去,这便是值得尊重的。上辈子为了亲事就寻死觅活,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啊,还有大宅子里头的小姐们就算是亲姐妹也多是不和,争来斗去,比前比后,不肯有一点输了人去,还变着法要看人笑话,可画春楼里的姑娘们,从不会如此,若是有人受了委屈,大家伙便会一起去安慰,若有人遭了难,大家伙也会想尽办法相助。
大家都是苦命人。阿卿是这么说的。
这日,雁城的阔少刘小爷光临大驾,点名让头牌姑娘画眉服侍,画眉病得起不了身,只有婉拒了,惹了刘小爷一肚子火,便又耐着性子点了姑苏的姑娘唱曲子,摇头晃脑听到一半的时候,姑苏姑娘因夜里凉着,嗓子底轻咳了一声,被刘小爷耳尖听见了,又是一肚子火,此时正翘脚踩在凳子上,举着筷子嚷嚷:“今儿爷带着弟兄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找不痛快的!点的姑娘忸怩不见人就罢了,爷我大量,唱曲儿的也敢糊弄爷,也不打听打听爷的名号,活不腻烦了!”大老粗的声音,因是酒喝足了,舌头有些大。
七娘袅袅走来,瞟了刘小爷一眼,知是惹不起的,于是赶忙福了福,笑说:“妾身有礼,爷别恼,姑娘们不懂事,爷喜欢哪个,自己指便是了,今日爷的局,算在七娘头上。”
刘小爷的筷子要指到七娘鼻子尖:“爷像是请不起客的人吗?要你个老鸨子出面,传出去笑话!”说着,筷子指了一圈:“你们谁要个老鸨子请客的,啊?”几个爷都笑将起来。
七娘的脸立时黑了,这画春楼在雁城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七娘她黑道白道的朋友多少都结识了些,好歹有些面子,很少有人对她这般不敬。他刘小爷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他叔父的面子上,早教人把他扔出去了。
刘小爷以为自己的威名镇住了场子,更是威风起来,把袍踞亮了出来,掸了掸,扬声道:“我这身衣裳,便是京城剪艺阁出品的,京城剪艺阁的衣裳能是谁都有的?要不是跟彭国公府沾亲带故,能有这一身?”言语里尽是洋洋得意。
正夸口的时候,锦言打了个哈欠,手上捧的酒盘一倾,一杯酒正正好好泼在那金贵的袍踞上,成了个小地图。
连同七娘的所有人都转头诧异地望着锦言:有种啊!
锦言哈欠打到一半停住,赶忙摆了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
刘小爷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铁板,揉着腕子就逼近了:“这位小哥……你……”语气里透着阴森森的恐怖,锦言觉得这回恐怕要被痛打一顿了。
刘小爷愈接近了,俯□去逼视着瑟瑟的锦言,忽然一句:“这位小哥,你长得好生俊秀啊。”
惹了满堂的吆喝。
锦言缩了缩脖子,边退步,边辩解:“方才……是不小心的。”心里十分害怕,若然这个刘小爷有龙阳之癖,可如何是好啊。
好的不灵坏的灵,刘小爷果然对着几个兄弟斜着眼笑:“没玩过这一口吧?告诉你们,就一次,保管你们不再想女人。”
另几位爷也来了兴致,猥琐地交换着眼色。
七娘侧身拦了过来,道:“爷,这不合规矩,爷要是有兴致,多少姑娘都是有的……”
刘小爷不耐烦起来,给随行的使了眼色,便有人将七娘扣住,七娘挣脱不得,气得破口大骂,刘小爷充耳不闻,只□着走向锦言,那眼神真像狼见着了肉。
锦言的汗珠子滚滚落下,后背已经贴着墙壁,逃无可逃了,急得发慌,忽然有了主意,一把扯下帽子,盘好的辫子即刻散开,她惶急地解释:“我……我是女的,不是你们那口……”说着,又红了脸。
刘小爷真有几分讶异,转头向兄弟们。
锦言以为可以逃过一劫,擦了擦汗再抬起头时,发现风向不对。
那几个爷笑得愈发**邪了。
刘小爷大手钳住锦言的胳臂不松,笑嘻嘻地问:“小妹,有十三岁没啊?看起来真嫩,还是个雏儿吧。”说着,笑着向另几个夸口:“爷我有个本事,是不是雏儿,用鼻子闻一闻便知道了。”于是,俯□来,鼻子凑到锦言脖子口。
锦言闻见那刺鼻恶心的酒气,气得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退到墙里面去。
刘小爷直起身,满意地笑:“咱们兄弟几个,今晚有福,哈哈哈……”说完,不顾锦言的挣扎,将她打横了抱起,就往楼上去了。
慌乱之间,锦言只在桌子上抓了一根银筷子,银筷子握在手里,已经存了死意。
只是,就这样死了,有许多遗憾,很多事情还没经历过,许多人还留在心里。
可,总不能被眼前这人侮辱了,锦言又握了握筷子,手心微微地发汗。
刘小爷嘻嘻哈哈地招呼弟兄们上楼,撞开了一间客房的门,便将锦言掷到**,一边宽衣解带起来。锦言爬起身子,握着银筷子就往心口刺去,一个眼尖的随从看见,一剑将银筷挑在地上,“叮”一声脆响。
刘小爷回过头,冷笑了笑,停下了解衣的手:“想死?”
锦言咬了咬唇,目光莹然,若是死不了,怎么办?
锦言的态度许是激怒了刘小爷,他大步跨来,先给了锦言一个耳刮,又命人取了酒来,胡乱给锦言灌了下去。
锦言被呛住了,嗓子烧一般得痛,心里蹿出火来上了头,憋得脸通红。
刘小爷复又大笑起来,忙不迭地将自己的衣服脱掉,并不急着脱锦言的衣裳,笑得响亮:“我用完了谁上?”
几个爷们也跟着笑起来,踊跃争先。
刘小爷不再磨叽,伸手解起锦言衣服上的纽绊,正因纽绊太小烦躁着,忽然嚎了一声,跳了起来,手臂上插着本该在自己头上的金簪,鲜血汩汩地流出来。锦言半撑着身子,眼睛血红。
刘小爷脸登时阴暗下来,把金簪拔走,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血。便阴沉沉地向锦言走来。锦言看见他要杀人的目光,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一死呗,又不是没死过,不知是酒力还是那一巴掌的缘故,锦言觉得头昏然欲睡,口微微发干。
就在以为要命绝于此的时候,锦言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眼睛仿佛感受到有阳光照进,心里只当是幻觉,勉强又睁了睁眼睛,又看见一身白得耀眼的锦袍,还有一双最熟悉不过的眼睛。
幻觉,一定是幻觉。果然死前,就会见到最想见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