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红线茯苓

木盒里绒布上,静静躺着一个黑黢黢的奇形怪状的茯苓块,上头还绑了一根细细的红丝线。

大厅里的气氛变得寒窖一般,老太太嘴角抽搐,颤声问:“这是什么?”

“红线茯苓……”锦言想,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了,谁让她一穷二白没才艺来着。

丽姨娘忍不住,掩嘴轻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寿礼呢!”

听完,老太太的脸色变得黢青,简直要跟茯苓块一个颜色了。徐姨娘见势笑劝道:“再怎么说,也是大姑娘的一片心意……”未等她话音落下,丽姨娘便打断:“何止是心意,简直是惊喜,怕是早上专门去大松树下面刨出来的吧。”

承焕看了看茯苓块,又看了看跪得笔直的锦言,心里也好奇极了,听丽姨娘出言不善,于是帮忙说:“老太太,我倒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呢,不如让连大妹妹把话说完。”

老太太点了头,锦言轻轻吐了一口气,笑意满眼,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大家应该都听过麻姑献寿,就是那个在绛珠河边用灵芝酿酒祝寿的那个麻姑,传说她见过东海三为桑田。可她原本只是南城县一个农庄的普通女孩儿,你们可知道她怎么就变成神仙了?”见没有人理她,锦言挠了挠酒窝,继续说:“这个叫麻姑的女孩自幼就非常懂事,帮着家人砍柴、采菇。她和她嫂嫂每日一起出门,分头采菇,同一时间回家,可她嫂嫂发现,麻姑采的蘑菇总比她多好几倍。她嫂嫂起了怀疑,几经追问,才知道原来每次上山,都会有个女童带着麻姑去采蘑菇,可每次女童走到一棵大松树底下的时候,就不见了。嫂嫂心里好奇,于是告诉麻姑,让她再见到女童时,将一缕红丝线绑在女童身后,麻姑第二日就照做了,那女童走到松树底下又不见了,暗暗跟着麻姑的嫂嫂走了过来,发现地面上露出一截子红丝线,嫂嫂起了坏心,拿起锄头就挖,你们猜挖出来什么?”

锦言的故事讲得毫无悬念,别人都是一副内伤的表情,只有承焕忍不住要笑,边笑边答说:“是不是就挖出一个系着红线的茯苓块?”

锦言万分惊喜,重重点了点头:“公子果然绝顶聪明。”不理承焕笑得更猖狂,锦言继续讲:“后来啊,坏嫂嫂把红线茯苓拿回家去煮了准备吃,麻姑觉得茯苓的形状极像女童,心中不忍,趁嫂嫂不注意,要把茯苓救出来,谁知正巧嫂嫂走了进来,麻姑情急之下,把茯苓吞进了口中。最后,就坐着祥云,成仙去了。”顿了顿,又俯首扣了一个头:“孙女儿的红线茯苓虽然不是女童变的,但却有孙女儿的一片孝心在里面,希望祖母得了这红线茯苓,也能像麻姑一样,寿比天齐,天伦尽享。”

老太太的面色柔和许多,众人也都觉得这女娃儿伶俐。承焕也微微一笑:“跟连大妹妹的不死仙药比起来,我和家妹送的药材都不过是世间俗物,不值一提了。”

锦言回到人群中,悄声跟承焕讲:“多谢你啦,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准备节目……”说着,觉得靠承焕太近,脸红了红,退后了一点,轻声讲:“多谢你猜出我故事的答案,不然没人理我,我讲得怪闷的。”承焕轻嗽笑道:“你讲故事的天赋……真不算太高明。”

承焕几番为锦言开口,锦心早在一旁气结,只不过这时候若拂了锦言的面子,就是拂了老太太的面子,也是跟承焕作对,于是也就静默一旁,心里盘算着别的坏心思。

宴席摆在西院梅园空地上,南角支了戏台子。为驱寒气,地上设了十八口鎏金青铜蝉纹三足暖炉,暖气熏然,又有梅香暗度,白雪压枝,端的是清雅非常。老太太素喜承焕兄妹,于是在主人席上多设了两个位子,让承焕无双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一出戏刚响了个音,就有下人端了梅花酒上来,然后是几样时新的点心。老太太笑言:“让哥儿和姐儿见笑了,没什么好吃的。”

无双夹了块拔丝西瓜,笑意吟吟:“哪里哪里,就说这拔丝西瓜吧,放在夏天只是一道寻常小吃,可寒冬腊月的,想吃西瓜可难了,最近我身上燥,吃这个最合意了。”

听得侯门千金这样赞赏,老太太也眉开眼笑:“这西瓜也还好,是儿媳妇的娘家人从广西带回来的,那碟子‘荷塘三宝’才最难得。”

大家都望向“荷塘三宝”,只见水晶盘上搁着三片碧玉般的荷叶,分别盛着甜藕、莲子、菱角,拿冰块镇着,都是极新鲜的成色,全无加工,莲子心都没去,菱角还带着泥。锦言心想,西瓜还能反季种植,可这这三样夏天才生长的果品,如何来的?果然虞家富贵如此,难怪虞氏虽与连明甫关系平常,又没有子嗣,连家上下却都让她三分。

承焕嚼了一颗莲子,笑说:“果然是‘清新自然’。”

锦心有心要卖弄学问,一边取了红菱来剥,一边笑说:“祖母这样清雅,我也附庸风雅,出个对子,若能对上下联的,我便剥一碟子红菱给他吃。”说着,眼睛一转,便慢慢念出:“莲子心中苦,这莲子又寓怜子,不能胡乱对上,既要工整,也要应情应景。”

一桌子长辈也有意试一试小辈的才学,便都不作声,立远素来好武轻文,想了一转都觉不好,锦音生性沉默害羞,不愿在人前显露,承焕有意谦让,锦言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有了答案,却被无双抢了先,无双嚷着:“我有了。”还没说,又扑哧笑了出声,众人都催促,无双才摇头晃脑吟道:“核桃壳里烂。”众人都说不通,只有锦言和承焕知道无双是接了之前说锦心是“被虫蛀烂的核桃”,于是都忍不住笑。

无双笑稳了又说:“前儿马府出了件大事,你们可知道?”

锦心刚才一心出风头结果被无双搅和了,心里不痛快,默默喝酒,无双瞟了她一眼,慢慢说:“怎么?马府出事,锦心妹妹一点也不关心?”

锦心没好气说:“我为什么要关心?”

无双没有接她的话头,只讲她的:“马府的大公子,就是与锦心妹妹交情甚好的马子原,在刘御史家做客的时候,瞧见了人家的小妾,趁着吃饭的时候,偷偷塞给那个小妾一枚鸳鸯配,还好那小妾是个不错的,转身便禀告了刘御史,你们猜怎么着?马子原就被刘御史五花大绑押回马府的!”言罢,正色道:“本来,这些话不该我个女孩儿家说道,只是今儿在厅里,看见锦心妹妹跟马子原要东西来着,我母亲常说,一些鸡鸣狗盗之徒常就是因借东西之故撮合上的,你要了人家的东西,又拿什么来还呢?”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重,锦心吓得脸儿立刻白了,刚要跪下辩解,老太太青着脸低吼一声:“坐好!”锦心只好又坐下,冷汗已经濡湿了中衣。

一个是侯府千金,一个是自家妹子,锦言心想,若是帮了前个,会让家人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若是帮了后一个……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锦心是犯了错的,她一个新来的也没什么发言权,多说多错。这么想了一会儿,锦言决定远离战争,低头扒饭。

承焕放下手里的筷子:“无双,不许乱说,我听得分明,锦心妹妹只不过找马子原借书来着,哪就成这样了。”

无双冷冷一笑:“上回除夕宴上,锦心妹妹暗里给相识的公子哥们每人一个平安符,二哥也收到了,这事儿可不是我胡诌的吧。”

锦心心里大喊冤枉,她哪送了那么些平安符,只不过暗里送了李承焕一人罢了。可现在这情形,她总不能说她只送了承焕一人,这等于是告诉大家她心里恋着李承焕。徐姨娘不在主人桌上,锦心像老虎没了牙,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承焕本也以为锦心只送了他一个人,现在也淡淡一笑,不说话了。连明甫是读书人,脸皮最薄,女儿这样不知羞耻,他气得手颤。

锦心还要争辩,锦言心知再这么下去,再难堪的话也得说出来了,到时候,老夫人的寿宴泡汤了不说,万一传了出去,连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想到这儿,锦言拿了个菱角,在手中悄悄磨蹭,然后在锦心耳边轻声说了句:“妹妹,你脸上有脏东西。”

锦心最着紧衣饰妆容,每次出来见客人总是精心打扮一番,连指甲上的丹蔻都不许有一丝剥落的,这会儿听锦言这样说,锦心立刻慌急起来,小声问:“哪里脏了?”

锦言伸出食指在锦心脸颊上一点:“就是这里啊。” 手指尖预先抹上的泥,正好蘸在锦心脸上。

锦心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于是袖子蒙了脸,推说去加衣裳,福身告了退。

明甫对着锦心的背影狠狠说了一句:“一会儿你不用出来了,晚上跟我到书房。”过了一会儿,又说:“锦言,锦音,你们也来。”

桌上的气氛冷到冰点,锦言也寻了个事由离了桌,阿棠跟上了,在锦言耳边悄悄说:“小姐,你看李大小姐,那才真真是贵门嫡女的样子呢!那排场、那气势,啧啧……”

锦言仰天长叹:这就是命好啊!无双是侯爷唯一的女儿,除了有父亲母亲的疼爱,还有两位哥哥给撑腰,不像锦言,上有严厉父亲凶恶祖母,下有阴险姨娘美貌庶妹,若她也像无双那样威风凌厉,恐怕只会招致祸柄。像她这样不受宠的嫡女,想要把日子过好,还是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转念又想:立远有林氏,锦心锦音有徐姨娘,只有她没有人依靠,凭着单枪匹马,恐怕不是徐姨娘母女的对手,大树荫下好乘凉,须得寻找一棵大树傍身才是……正呆呆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怯怯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