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表妹来袭

锦言头皮一麻,呼了两口气,才抬腿进了卧房。书月听见小姐进来的脚步声,如闻大赦,赶忙走到锦言身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姐,我实在是没辙了……”话音未落,又掩住口惊道:“小姐的脸怎么了,是老太太……唉,我去拿井水浸了帕子来……”说着,行礼退了。

芷灵这才放下从屉子里拿出来的首饰,抬起眼皮子,没好气道:“你的丫鬟也忒烦人了些。”

锦言好声好气道:“书月姐姐是细致人。”

芷灵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说:“这也不许摸,那也不许碰,生怕我偷了似的,我都跟她说了,连锦言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说着,轻轻一笑,看向锦言:“我们俩从来不分彼此,不是么?”

“是。”锦言什么都顺着她说,总没有错。

芷灵这才满意地扬了扬眉,张开手比看着一手灿灿的戒指,说:“你住我家那会儿,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就连我没有的,你还是有。一条鱼,祖母夹了肚子给你,给我剩下头尾,一件衣裳,你穿旧了才轮上我,是不是?”

全都是事实。锦言心里也愧疚得很,外婆偏心如此,实在是委屈了芷灵。这会儿,锦言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挨着她坐下。

芷灵身上有淡淡的咸鱼味道,竹泉村靠水,每到腊月,沈家都会腌制许多许多的咸鱼,一排溜挂在窗户底下,开了春用来就饭吃,能省下一道菜,这会儿都七月了,年下腌成的咸鱼还没吃完呢。想到这些,锦言鼻子一酸,问:“外公身体还好?”

芷灵“嗯”了声,说:“好得不得了。”这回沈堂一家子上襄阳来,是瞒着老爷子的,之前周氏就隐隐提过这话,老爷子一口否决了,说锦言也刚回家,脚根还没扎稳,哪有工夫应酬沈家人。周氏气不过,撺掇了丈夫趁着老爷子钓鱼的空当,卷了行李留了字条走了,先斩后奏,回去少不得一通教训。芷灵把十根手指头都伸到锦言的眼前,问:“你觉得我戴哪个好看?”

锦言被耀得一阵眼晕,眨了眨眼,才看清芷灵手指细瘦,骨节却格外宽大,手上的皮肤也比别处糙黑些,是长年累月做活人的手。锦言在她手上抚了抚,心里很是难过,认真说:“芷灵,等我做得了主了,一定把你们都接到城里来,再请几个下人,不再让你们操劳了。”

芷灵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锦言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于是轻咳一声,强调道:“我问你的是,哪个好看!”

锦言恍然,咧嘴无奈笑了两声,这才认真看起芷灵指上的戒指,然后指了指她的左手食指、无名指,右手的中指,说:“这个彩金的、碧玺的还有这个白玉的你戴着好看。”

芷灵又比着看了半天,皱了皱鼻子:“这几个是不是便宜货啊?”然后又瞥了锦言一眼:“要不然你舍得送给我?”

锦言太了解这个表妹了,所以无论她说什么,锦言都笑眯眯地望着她:“怎么会呢!这个碧玺的戒指是姨妈送给母亲的,母亲觉得颜色太浮,于是转送给我的,我虽也不太懂首饰,但姨妈送母亲的总不会是便宜货色。”

芷灵把剩下几个戒指从手指褪下,转而又拿起各式钗子来端详,一边看,一边酸溜溜说:“你母亲对你还真舍得!”她看着满满当当的首饰盒,珠宝玉翠各不重样,看起来都是光华名贵,刺得她眼睛都有点疼。她自小就常听她娘周氏提起沈家先前是如何的风光,住着如何华丽的宅子,有着如何温顺的下人,穿着如何精致的衣裳,就连吃饭的碗筷都镶着金边。芷灵吃着咸鱼,就想着她娘口中描述用来漱口的燕窝,搓着衣裳,就幻想着一根指头都不用抬的奢侈生活。

如今,她总算踏入了这样一个宅子,走进这样一间屋子,明晃晃的琉璃灯不会像煤油灯那样熏烟,松软帘帐下的软床躺上去简直要陷进去了,被子的缎面比村头的泉水还要滑。手上的这些首饰,更是之前想象不出的贵气,每一样她都叫不上名儿来。这才是她幻想中的生活,是她娘口中描述过的日子。可,好像都是属于别人的。

还是属于寄人篱下从小受惯她欺负的连锦言的!

芷灵愣愣地瞅着眼前的锦言,只才半年未见,锦言就焕然像个新的人一般——真就像个大小姐了。且不说那身簇新明艳的衣裳,恰到好处的首饰,只看她养得水嫩的皮肤,稍稍有肉了一些的身段,笔直端庄的坐姿,还有那一举手、一抬眸,哪里还是记忆里软不溜丢的连锦言,这气质分明就是个大家闺秀。

锦言瞧她眼睛都愣直了,于是戳了戳她:“你想什么呢?”

芷灵回过神来,酸溜溜地问:“你母亲对你可好?”

锦言莞尔:“很好的。”要说有多好,那真是说一夜也说不完。锦言又拿出虞氏绣的小荷包来,掌给表妹看:“你瞧这荷包,就是我母亲绣的,上面葵花,可爱吧?”

芷灵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心里的酸劲儿就更大了,一个劲儿地绞着手上的帕子,只听锦言又道:“只有一点不如意的……”

芷灵立刻竖起了耳朵。

锦言一边塞回荷包,一边笑道:“母亲喜欢逼我吃肉,还是肥肉,肥嘟嘟的,我都得用汤就着才能咽下去。你不知道我们小厨房的厨子……”

之后的话,芷灵一句也没听见,只在心里吼得像个小狮子:“凭什么!凭什么锦言能这么好命!在我家的时候,祖母什么都向着她惯着她,回了连家竟然还能养尊处优,过我梦想中的日子!继母不是都很坏嘛!不是都该关着继女在小黑屋里扎针玩嘛!为什么锦言的继母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啊!”

锦言唠唠叨叨说了好大一通,却不见芷灵有反应,想她长途跋涉定是累了。这时书月回来了,拧了井水冰过的帕子给锦言敷在脸上,锦言好言谢过,又吩咐了皎兮和流光,让她们收拾出床铺来,看芷灵的样子,今晚是要跟她睡了。

正安排着,坐在一旁的芷灵忽然直直掉下几滴泪来,丫鬟们都面面相觑,锦言也纳了闷了,不知又哪里得罪了这个小祖宗,只好先示意让丫鬟们出去,等掩了门,锦言才坐在芷灵面前,拿着帕子给她细细擦泪珠,好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芷灵自顾自地流着眼泪,眼里满是哀伤。锦言耐着性子慢慢问:“是不是想外公了?”其实锦言自己都否决了这个想法,想了想,又问:“你好好说,我能帮上忙,就一定不会袖手。”

芷灵沾了沾眼泪,凄然道:“看着你,我只觉我命苦。”

锦言一愣,忽然没了好颜色,冷着声说:“你怎么命苦了?父母健在,爹疼娘爱,家中虽清贫,可也没饿着你一顿,家人都用心待你,你说这话可有良心?可对得住家里人对你的心意?你道托生在富贵人家就是命好吗?爹娘的疼爱,姐妹的和睦,家庭的温暖,是这些珠钗翠华、高屋大宅所能弥补的吗?你以为我顺风顺水万事如意,你可知我的难处?我还不是……”锦言微微低头,她还不是吃一堑,长一智,活了两世才能走得稍微稳当些,这高门大宅里的暗水坑多着呢,一不留神就会跌倒,让别人看了笑话,再差一点,就像上辈子一样被气死。

芷灵被锦言的气势吓得缩了缩肩,反应过来哭得更厉害了,一双眼通红。锦言晓得话说重了,也只好软下语气来:“好啦,是我凶了,我叫她们来铺床好不好?”

芷灵拧过身子去,对着窗外的明月抽噎着,任由丫鬟们服侍着她更衣洗面,本来书月心里不太喜欢这个眼浅的表小姐,可看见她里外衣裳都在暗处打了补丁,心里也轻轻叹了一声。

夜已经凉透,锦言在**翻了个身,芷灵的呼声渐起,还伴着一两声抽泣,睡得倒很香。锦言缩在床边,尽量地让出地方给张牙舞爪的表妹,月光淡淡地透过纱帐,芷灵的脸色莹然,锦言撑着头看了一会,还是心疼她凹下去的面颊,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锦言心里琢磨着,明儿得去求一求母亲,送给舅父一家些银两,马上就八月十五团圆夜了,外公他们也能聚着过个好节日。

正盘算着还要给舅父带些什么礼物,芷灵嘟嚷着伸了伸腿,一脚把锦言踹下了床。

“嗳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锦言捂着额头,泪语问苍天。

过了一会儿,虞氏听见有怯怯的喊门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