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檀溪连府

连府建在檀溪边上,正是刘备的的卢马一跃三丈的那个檀溪湖,周围的景色清新动人,发人幽情。连明甫任知府,是地方父母官,府邸也不甚华丽,青砖碧瓦,很显雅致。这会儿月亮初上,照得连府一片清明。春晖堂里,一家人聚在了一起,正商议着明日连老太太寿宴的细节。一个婆子轻轻跑来,在老太太耳边嘀咕了几句,就看见老太太的面孔倏然变色。

承焕一直将锦言她们送到连府门前,几个婆子坐在台阶上嗑瓜子,她们一眼就认出那是侯爷家的马车,赶紧迎了上去,谁知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粗制白衣的少女,后面跟着老嬷嬷和小丫鬟,还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孩儿。婆子们眼珠子在锦言身上转了几个来回,心里都在想这又是哪门子的穷亲戚,因为侯府马车的缘故,又不敢怠慢了,都乐呵呵问:“小姐找哪位啊?”

锦言眼中微带笑意,下巴轻轻扬起:“去禀报父亲,说连大小姐回家了便是。”

这会儿不只是婆子们,就连李承焕的眼睛都张圆了。

锦言进来的时候,春晖堂的气氛十分古怪,连明甫和老太太都冷着脸没说话;徐姨娘见丈夫婆婆脸色难看,也就不说话;继母虞氏本就冷僻沉静,自然不多说一个字;婶娘林氏性情懦弱,虽然觉得气氛尴尬,却也不敢开口,匆忙喝茶掩饰;只有堂弟连立远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只不过小辈不好开口,就用眼神央求母亲打破僵局,林氏却只当没看到。

锦言心里低叹:“唉,这个家没有人愿意看见我呐!”转念又想:“他们不愿意见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愿意见他们就好了。”于是,眉眼里漾出笑容来,乖乖敛衽叩拜:“女儿给父亲请安,祝父亲身体安康。”说着,悄悄瞟了一眼连明甫,却见他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眉头深刻成川,眼中隐有哀色。

锦言又给坐在连明甫身旁的虞氏恭声请安:“这位一定是母亲了,女儿给母亲请安。”虞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玉手轻抬了抬,嘴上“嗯”了一声。虞氏今天穿了一件绛紫衣裳,白色绸裙,头上单插一柄碧玉蜻蜓钗,一身清孤。相比之下,一旁的徐姨娘美则美矣,气质可就是踩着凳子够月亮——差得远啦。

锦言顿了顿,便微微转身,向坐在松木软椅上的连老太太拜道:“孙女儿给祖母请安,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心里暗暗想,还好李承焕告诉她明日是祖母寿辰,可以让她嘴里卖个乖。

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沈家吃不上饭了吗?让你上我们连家讨饭来了!”

上辈子锦言第一次回连家,老太太也是这般冷嘲热讽,那时的锦言不过是顶了几句嘴,结果被她用龙头拐狠狠敲了一顿。锦言心想:祖母就是无坚不摧的玄铁双锤,要是硬碰硬啊,肯定落不着什么好。想对付祖母,还得顺着她来。这么想着,便柔声说:“外婆腊月里去世了,走之前叮嘱我一定要让我回家里来,说连家是诗书簪缨之族,祖母又系出名门,我若能学得祖母一分半点也是好的。”还没说完,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锦言郁闷,她果然不擅长溜须拍马,以后可要好好学习。

老太太闻言,忽然探起身:“你说你那老鬼外婆死啦?哼,死得好。”

锦言听祖母这样说她的外婆,一张俏脸忽然变色,哪里还能忍,刚要发作,忽听堂弟立远的茶盅“铛”地掉在地上,立远“哎呀”了一声站起,向连老夫人一拜:“孙儿淘气,给祖母赔罪,祖母不要生气啦!”林氏也连忙赔罪。这么一扰,老太太的表情也和缓些,锦言也生生压住了心头的怒气。

这时,陈嬷嬷突然缓缓开口向锦言道:“小姐,连老太太的意思我最明白啦,妻死夫前一朵花,沈老太太走的时候还有沈老太爷守在身边,可以说是天大的福分,像我这种孤苦伶仃活着的老不死,才真正苦命呐!”

连老太太一听,火不打一处来,连老太爷过了世有二十年了,这话里分明在讥讽她是老不死。连老太太一双锐眼狠狠望向陈嬷嬷,正值陈嬷嬷轻轻抬起头来,嘴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讥嘲。这四目一对,连老太太的面色忽然变成死灰,握着龙头拐的手轻轻一颤,拐杖“咚”地倒在了地板上。别人都以为连老太太是被陈嬷嬷的话气成这样,只有锦言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于是带着疑问望向陈嬷嬷,陈嬷嬷的头却早就低下了。连明甫方才已经觉得母亲的话太过分了些,现在又闹得这般局面,终于开了口:“言姐儿,你知道你娘当年为何要离开家吗?”

锦言回答:“那时我年纪还小,父亲和阿娘吵了架,吵架的原因,阿娘没有提起过,我只知道阿娘回了外婆家以后,再也没有笑过了,每天最喜欢做的就是坐在院子里吹一个绿色的笛子,后来才两个月,阿娘就得病去世了,走的时候告诉我,她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在连家的日子。”这些话都是些实话,锦言想起妈,声音也难过起来。

“胡说!”连明甫忽然吼了一声,“她在连家的日子若开心,又怎么会一走了之!”

锦言眼圈红了:“其实女儿也想不通,如果阿娘思念父亲,为什么不肯回家呢?如果阿娘不思念父亲,又怎么会每日吹相同的一首曲子。”

连明甫怔怔问:“她吹的是哪首曲子?”

锦言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笛,边抚边道:“是《春江花月夜》,我很小的时候娘就教给我这首曲子,还有唐人张若虚配的诗,每当娘念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时候,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了。”

连明甫忽然哽住,心里大乱:难道子钰死时心里还有我?既然有我,又为何为了一点小事就与我终生不见?

锦言见父亲表情阴晴不定,又说:“娘早就走啦,外婆也不在了,如果父亲不要锦言,我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时,徐姨娘“嗳哟”了一声,笑嗔一句:“傻孩子!”然后轻摆腰肢,走到锦言面前,将她扶起,笑吟吟说:“傻孩子,这里是你家,你若是喜欢呢,随时欢迎回来小住。”

要不是见过她的手段,锦言这么纯良的姑娘肯定要被骗过去了。若说连老太太是玄铁双锤,吃软不吃硬,那这徐姨娘就是梅花九节鞭,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阴损招术多得很呢!锦言抬起婆娑的双眼,牵住徐姨娘的衣角,抽抽噎噎问:“姨娘这么说,是不同意我长留家中吗?”

徐姨娘打了个哈哈,强笑说:“怎么会呢?姨娘是怕你心里不愿意跟我们亲近,不敢冒言让你搬回家来。你要是想回来呢,姨娘当然同意啦。”

锦言止住眼泪,抬起良善无攻击性的小脸:“锦言的事情姨娘能做主吗?姨娘同意让我回来,可万一父亲祖母还有母亲不同意怎么办呢?大家是不是都会听姨娘的意思呀?”言下之意,是父亲祖母还有正妻都还没开口呢,怎么你小小一个姨娘就敢做主了。

徐姨娘嘴边还挂着笑,眼里的笑却都熄灭了。锦言想,哈,这一回合姨娘一定受了内伤。

见姨娘着了锦言的道,锦心款款起身,对徐姨娘笑说:“姨娘糊涂啦,姨娘虽然疼姐姐,可是家中的大事,还是应由父亲和祖母做主。”

眼前的锦心美艳无比,肌肤胜雪,乌丝如瀑,五官精致绝伦,眼底秋波流转,小小年纪,尽显风情,穿着一袭桃红纱绸长裙,头上的金钗熠耀生光,雪白的颈项里戴着一只玲珑的玉如意,这装扮气度,比别家的正牌嫡女还好呢。锦言又低头看看自己,淡蓝衣裳,棉布裙子,全身上下除了扎发的一根碧绿带子就别无装饰了,小姐身子丫鬟命,就是这个意思了吧。锦言又想起李承焕,他的雍容气度,只有锦心的华艳风采能衬得上呢。一时间脸儿被逼得通红,转念,又在心里叹道:“连锦言啊连锦言!上辈子你就是这样软弱无能,自轻自贱!若再这样,神仙也难改你的命运!”

锦心手里绕着头发,围着锦言转了两圈,眼底满满是轻蔑,嘴角却是温和的笑:“姐姐,我问你,你是真的想回连家么?”

锦言声音甜嫩:“是呀……”

锦心早料到她的答案,不慌不忙又道:“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想回来?”

锦言低了头,扯着衣带说:“因为我是连家人……父亲和祖母年纪都大了……呃……”

锦心头一偏:“好啊,那你说说看,既然你这样惦念父亲和祖母,为何这七年来都没有回来探望过他们,甚至连一封信也没有?”

锦言心中怨念,想这二妹是无色无味的七星海棠,无色无味,化攻击于无形。锦言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回答,只能眉尖挑出伤感,愈显楚楚可怜,嗫嚅一阵,眼泪几欲流出。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直没有讲话的虞氏忽然懒懒开口:“行了,你就留下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错愕了。殊不知,方才徐姨娘僭越,连明甫和连老太太倒还好,却引起了虞氏的反感,徐姨娘恃宠而骄,在家中兴风作浪惯了,虞氏早就看她不顺眼,于是才要挫一挫她的锐气:你徐姨娘做不了主的事,不代表我正妻虞氏也做不了主;再则,锦心方才只提“交由父亲和祖母做主”,分明是没将虞氏这个主母放在眼里,连明甫和老太太也没有表示异议,虞氏被老太太压迫已久,也被丈夫看轻,趁此机会正好一出恶气。

一言掷地,虞氏便扶着侍婢起身,向连老太太福了福身说:“儿媳身子不适,就先回房了。”也不等老太太说话,便转身离开。经过徐姨娘身边时,又轻嘲一句:“姨娘万事操心,别累坏了身子。”

这会儿的气氛,比锦言刚进来的时候还要尴尬万分。锦言心里笑歪,想这继母是毫不起眼的软猬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扎他一针。

锦言出春晖堂的时候,月亮悄然躲进云里,阿棠慌忙迎上,拉着锦言的手吐舌头:“小姐,刚我在门口偷听,心都惴惴的,生怕小姐让人欺负了。”锦言只是抿嘴笑,又问:“不是让你照顾那个女孩儿么?”阿棠笑答:“喝了些米汤早醒啦,让掌事嬷嬷带到外院里休息去了。”锦言点头:“嗯,让她泡在温水里,一会儿就暖和起来啦。”

“老太太让小姐住哪里?”

“叫什么枕风阁,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咱们跟着嬷嬷走就是了。”

夜已深沉,月华宛转,鸣玉轩的窗前,站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恨声说道:“姨娘你也忒不会说话了,着了那死丫头的道儿!还好父亲没有追究,不然啊,我又得费好些功夫讨父亲的欢心。”

徐姨娘故意压低声音:“怪我不小心,那死丫头离家的时候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谁想着就这样伶牙俐齿了!”

“哼!你少给我添点事儿吧,处处都只连累我!”

“唉,我知道姑娘大了,心里埋怨我是个妾侍,不能给姑娘长脸。”

锦心的声音软了软:“好啦,只不过我一看见那个死丫头,就时时想起我只不过是个庶出的。论样貌才情,我哪里比不上连锦言,可命里如此,她是嫡我是庶,总要矮她半头。”

“姑娘别灰心,听说当今皇后娘娘也是侧室所出,就是她的嫡长姐,也只是个贵嫔。近一点说,你承焕哥哥的母亲,也是姨娘生的,虽然是续弦,可还不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夫人。出身贵贱无法改写,可以姑娘的资质,终有一日能飞上枝头,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