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鱼跃龙门
那女人的声音寒彻,锦言躲在暗里,吓得手指冰凉。
女人戚戚然又道:“他还是不信我。这之前竟一点风声都没有,直到刚才,廖管家的口风才松动一些,说老爷一个月前就找到这孩子了,安置在了城外,老爷却一直跟我说,遍寻无果,还让你带着人马四处搜寻。”
原来声音的主人是李夫人,锦言心想,那……石凳上的该是承焕吧。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父亲的用心……还真是良苦。”果然是承焕,只是他的声音除了往日的温沉,还多了几分混沌。
李夫人低低笑了两声,无奈而凄凉:“听廖管家说,那女人去年底的时候,染病去了,其实,老爷一直都和她没有断了联系,我以为我很聪明,却被瞒了许多年。”
“我不明白,”承焕的声音压在喉咙底:“无论我怎样优秀,父亲却从不多看我一眼……”
锦言的手一颤,不小心折断了一段枯败的矮树枝,李夫人听到声音,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就快步抽身去了,锦言也惶急起来,转身想离开,承焕摇摇站起,温沉沉的声音浸在夜风:“锦言,是你么?”
锦言心跳如鼓,身子往后躲了躲,轻声说:“是……二公子好。”顿了顿,脸色微红,小声说:“我记得我从没跟二公子说过……我的名字。”
承焕没有答她,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三公子了……”,言罢踩着地上的枯枝,向她走来,高大的影子笼在地上,俯身微笑:“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锦言闻到了酒气,抬头,果见那双漆黑的眸子现在被酒熏得通红,脸逼得很近,锦言快要能感到他呼吸的温度,心里跳得不行,赶忙退了一步,低下头来:“二……三公子,你……”
“我没事。”承焕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温沉喑哑,身形一摇,扶住了身边的矮树,枯木沙沙而响,他看着锦言:“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三公子,你像锦心一样,叫我承焕哥哥好不好?”
锦言怕他摔着,看见他站稳了,又将头低下,说:“承焕……哥哥很优秀,严父出孝子,你不要多想了。”
承焕的嘴唇抿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你觉得我好?”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鼓槌击在锦言的心鼓之上。
锦言觉得这个谈话再这么继续下去要出大事了,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却没留意到身后的枯塘,脚踩了个空,心一坠,仰身往后倒了,却又被一个力量拉了回来。锦言的腕子被承焕攥在手里,既拉回来了,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透过薄纱袖子,锦言甚至能感到他掌心的热度,是酒后的燥热。锦言脑里嗡鸣,挣了挣腕子,声音慌如月乱雨:“我该回去了。“
承焕宽大的袖子被风扬起,手扣着锦言的腕子,执意不松,熏然的目光笼罩着锦言:“我喝了一坛子陈酿的女儿红,走不动了,扶我回去,好不好,锦言?”
锦言。一字仄音,一字平声,平淡无奇的音调,从承焕嘴里吐出来,却是这样的抑扬顿挫,动人心弦。
锦言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转头别开他的目光,说:“承焕哥哥,容我去宴上禀夫人,让夫人遣了人送你回去,咱们这样,不合规矩。”锦言心为自己欢呼鼓掌,在这种缠绵悱恻花前月下的美好气氛,这个一见倾心芝兰玉树的男子就在咫尺之间,她还能尚存一丝理智坐怀不乱,实在是可歌可泣。
这时,一柄合起的象牙骨扇在锦言的腕子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一个惫懒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如让二哥扶三弟回去吧。”
月光下的少年锦衣华袍,玉冠长发,全然脱去了小叫花子那一身破烂装束,唯那一双狡黠刁钻的眼睛,和颊上两颗深深的酒窝,和上元灯节汉江水畔的小叫花子别无二致。
锦言心想:就知道是你,可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其实,对于际遇的改变,锦言不会像别人一样过于意外,还有什么比死去的人又重新活过来这种际遇更离奇呢?
少年的扇子在手上转了个花,又“哗”地打开,在面前装模作样地扇了两扇,月白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翩翩公子李承煜。”
锦言绝倒。
承焕的放开手,酒气去了大半,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硬声问:“你做什么偷听别人讲话?”
承煜挑了挑眉毛,对住锦言,扇了两扇:“说你呢,你做什么偷听别人讲话?”
锦言柳眉一横,侧头剜了他一眼。
承焕无可奈何,不愿同他牵扯,拂袖便走,承煜一边扇着折扇,一边追喊道:“三弟不用二哥相扶了吗?”承焕头都懒得再回,承煜这才回身叹道:“真没有礼貌。”
锦言笑看着承煜:“你改行啦?”
承煜瞥了她一眼:“最近要饭行业很不景气,想来若再这样下去,恐怕真得要到连大小姐的府上了,未免太难看,所以谋了个公子哥的差事。”说得格外正经,一点都没笑场,生怕锦言不信,又添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在你面前太难看。”言罢,一双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锦言。
锦言抽了抽嘴角,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岔开话题:“大冬天打什么扇子,你瞧你那扇子,我都不想说你,要想学得有风度一点,看一看人家承焕公子的行头举止……”
承煜收住笑容,冷然说:“他是贵门公子,我是装成贵门公子,自然有区别。他才是君子风度,我远比不上他,对不对?”说到后来,语气里似乎已经清楚知道了答案,颓唐里又有些许自嘲。
锦言的喉咙里咕噜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他比承焕气质上差远了这个事实,本来想躲开他眼神的逼近,却忘记了一个严重的事情。
一般正常人不会在一盏茶的时间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锦言能倒回时光再世重来,自然不会是一般的正常人,于是她脚一打滑又仰倒向了枯塘。
这回攥住她的只能是承煜,幸而承煜反应得快,不然锦言一身烂泥地回了筵席,连家姐妹仨会被一桌子闺秀鄙视到死。承煜松开手,眼神落在她的手心,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手上伤好了么?”
锦言摊开手心,上面有一条浅浅的红痕,说:“快要好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这时,承煜的胳臂往后缩了缩,锦言抿起嘴:“不用躲了,你拉我的时候我看见了,你怎么也受伤了?”承煜的胳臂上包了几层纱布,因穿着宽大的袍子,并不显眼。
承煜一手背到身后,嘴角勾了勾:“不劳大小姐费心。”
锦言瞧他又犯别扭了,懒洋洋地松了松筋骨,斜觑着承煜:“对了,刚才你是故意要偷听,还是一不小心偷听着了?”
承煜轻嗽一声:“那你是故意要迷路,还是一不小心迷了路呢?”
锦言双眼瞧天,嘴上仍硬:“谁说我迷路来着,我瞧这里鸀树成荫,皓月千里,别有洞天,美不胜收,特地停下脚步来欣赏的。”
承煜一副“你再胡说试试”的表情,然后摇了摇手就走了:“那大小姐好好欣赏,我就先回去了。”走了几步又驻足回头,笑意盈目:“不许悄悄地跟着我回去。”
锦言总归是回到了筵席上,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尾声,刚走进隔间,虞氏淡淡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锦言吐了吐舌头坐定,锦心忍不住埋怨起来:“你去哪里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锦言:“我……在小湖边晕倒了……”
锦心:“……然后呢?”
锦言:“然后醒了就回来了。”
锦心:“……”
夜色已沉,宾客们都早已散去,侯府回雪堂里,一个声音冰凉透骨:“你确定她没听到别的?”
“应是没有。”
“我们决不可冒险,若让老爷知道……”
“母亲放心,即便她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你就这么肯定?”
银瀑一般的月光被碧鸀的竹棂窗格成方束,将承焕玉雕一般面容照得清明,他轻薄的嘴唇微微扬起,说:“我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