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竹泉沈家

“都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沈家媳妇周氏搓着盆里的衣裳,一边跟自家男人抱怨:“可咱们家的凤凰啊,明明落在鸡窝里,还偏要拿小姐的款儿!”

沈堂是木讷人,听着媳妇的碎嘴,也不吭声,低头编竹篾。

周氏见沈堂这德行,更来气,撂了手上的活计,越发尖酸起来:“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沈家要是没败落,你也是个官家子弟,我可不也是个官太太。”说着,看了看身后那三间破砖房,眼中流露出失落意味,悠悠说:“不过我也看得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我是落雨天担稻秆,命苦罢了,赶不上好时候,怪不了别人。可家里的那位——”说着往屋里递了一眼,没好气道:“死鱼强作鲜,小姐身子丫鬟命!”

“我嫁给你多少年,就苦了多少年。瞧咱们那口米缸,什么时候满过的?有上厨没下顿的日子还少了么?这也罢了,家中一应大小活计,柴米油盐,哪个不是我操心的?前两年我就跟婆婆多嘴说了一句:‘大姑娘也大了,若能帮媳妇拾掇拾掇家务,那媳妇也匀出空来教教灵姐儿。’你猜婆婆怎么答我的?”周氏的眼圈儿也飞红了,抽出帕子来抹了抹:“婆婆说:‘琐碎家务,大姑娘是断不沾的,哪有千金小姐自个儿洗衣裳的道理。若你真的忙不开,就让灵姐儿帮忙打打下手,灵姐儿是自家孩子,娇惯太甚反而不好。’你听听这话,难道外孙女能亲过孙女去?”

“婆婆也是老糊涂了,家里像样的吃的穿的用的,灵姐儿瞧都没瞧过一眼,都在大姑娘房里。咱们灵姐儿也是娇花一般的年纪,连个顺眼一点的衣裳都没有,不是打补丁的,就是短了长了。哼,不知道的,还以为婆婆给她的外孙女儿培养丫鬟呢!”

沈堂听不下去,终于开了腔:“听说,大姑娘已经有了主意,要回连府去了,你再挨一挨。”

周氏静了静,又拍着腿叫苦:“嗳哟哟,沈家把她养到十二岁,她家一句话,就要家去了,那咱们可不是白养活了?落着什么好?”

“你懂什么?”沈堂沉了声:“再过两年,大姑娘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待在咱们家,攀亲的时候怎么开口?到底是连家的人,总要回连家去的。”说着,手上一顿:“我也有我的打算,大姑娘是连家嫡长女,以后再攀个好亲事,站住了脚根,也好提携提携灵姐儿。毕竟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些年,我看她也是个暖心肠的,这个忙还是会帮。你难道想让灵姐儿在村里随便许个小子,做一辈子村妇?”

周氏眼神一亮,随即又叹道:“哪就那么容易了?大姑娘虽然是嫡女,可她娘——就是你姐姐,当年是带着她回咱们家的,若连家真想着这个女儿,七年了,也从没派个人回来问问。说句难听的,大姑娘死的活的那边可知道?这回就是回去……也难处事,更何况,大姑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跟你一个德行,软得跟面团一样,任人揉捏的,若不是婆婆一心护着——”周氏一笑,也没说下去。

沈堂却不给她面子,直言道:“以你的脾气,若不是娘护着,大姑娘在咱们家也不好受。”

“我哪就那么坏了!还不是被你们气的……”

沈堂没理她,自顾自说:“倒是大姑娘这次的决定让人另眼相看!以她软弱的性子,我以为她断不敢回连府遭罪,谁知……我倒觉得,说不准是我们错看了她……”

“小姐的事情,你们不用太操心。”说话的是沈老太太身边的陈嬷嬷,也是沈堂的乳母,沈家虽然败了,陈嬷嬷却是唯一一个留在沈家的下人。因为年纪大,资历久,说话自然带了几分威严。她刚经过院子,就听见沈堂夫妻俩的言语,忍不住教训了两句。

舅舅舅母的话,被蹲在墙根的连锦言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锦言耷拉着脑袋,摇头暗想:“他们倒没说错,以前的连锦言确实是烂泥巴糊不上墙,可如今的连锦言——再也不是以前的连锦言了。”

连锦言,说得好听一点是襄阳知府连明甫的嫡长女,实际上,就像林氏说的,不过是只拔了毛的凤凰罢了。连锦言的亲娘沈子钰,是个任人欺凌的软包子,嫁给连明甫六年,就因为一个谣言,被连家人逼得抬不起头,拉着年仅五岁的锦言回了娘家。之后就气得生了一场大病,撒手人寰了。

软包子生的自然也是软包子。连锦言上辈子也是个软得拎不起来的包子,上辈子做缩头乌龟,在外婆家赖到十五岁,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去。结果到了婚嫁的年纪,还是被连家硬接回去的,等回去了才知道,亲事已经定好了,是湖广承宣布政使6家的长子。这个6公子是远近闻名的克夫命,一连相看了三家姑娘,都没活到出嫁那一日,锦言就是被这个6公子克死的第四个姑娘。

锦言跟她娘一样,也是被活活气死的。这个6公子除了克妻,还有一件事是无人不晓的,那就是好色。据说他娶妻前,房里就有六七个妾侍,连老爹的丫鬟都不放过。锦言禁不住打击,得了肺病,从此一命呜呼。

可能是老天爷也觉得她上辈子活得太窝囊了吧,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从十二岁再活一遍。

想起上辈子的遥远往事,锦言忍不住流泪,呜咽道:“阿娘,我这辈子一定争气,要混得好嫁得好,让瞧不起咱们的人刮目相看!”锦言握起小拳头。

“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又哭了?是谁欺负你啦!”

锦言抬头,见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丫鬟阿棠。

阿棠脸红扑扑的,喘气道:“小姐快点回屋吧,沈老太太……忽然病倒了。”

锦言眉间愁色更浓:“好啦,咱们走吧,这段时间我也想多陪一陪外婆”

阿棠睁大了眼睛似有疑惑。

锦言别过脸去,不想让阿棠看到她眼中的水汽,只说:“你不会明白啦!”其实,她是知道,外婆这场病,是好不了了。

沈老太太走的那天,下起来漫天飞雪。这段时间,每入了夜,沈老太爷都会站在屋外,隔窗静静看着沈老太太,不出声,也没流泪。锦言想,外公一定是在回忆和外婆年轻时候的悠然岁月。

在最后的时刻,沈老太太却只留了陈嬷嬷一个人在身畔,两个喁喁细语,直到天青。陈嬷嬷出来的时候,沈老太太已经合上眼,陈嬷嬷向锦言招了招手:“连小姐,你跟我来,让老太太跟老太爷还有儿子媳妇告个别。”

锦言抹了抹脸上的泪,点了点头,随在陈嬷嬷身后。外面雪已经停了,整个村落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白色,陈嬷嬷路上什么话也没讲,一直走到了小溪边上,忽然转过身来,和祥地看着锦言,慢慢说:“老太太说,小姐要回连家去了,她不放心。”

锦言想起外婆最后的时刻还惦记着她,心下很是感动,眼圈又红了:“外婆外公把我带大的,我也舍不得他们,可是我终究是连家的人。当年阿娘离开家门,父亲并没有下休书,名义上我还是连家大小姐,等到了嫁人的年纪,他们总会接我回去的,到时候就只能任他们摆弄了。”

陈嬷嬷点了点头:“小姐回了连家去,那可真真是孤苦无依。所以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让我陪伴小姐左右,小姐若有什么困难,身边也有个人商量。”顿了顿,又问:“小姐,你先跟我说一说,你可知道连家哪些人是你的敌人,哪些人是你的朋友?”

锦言低头想了想,慢慢说:“我被赶出来的时候才五岁,记忆里祖母对我很差,父亲对我很严厉,但他们跟我是有血亲关系的,应该也不会加害于我。”

陈嬷嬷冷冷一笑:“你父亲优柔寡断,误信谗言,你母亲嫁给他算是毁了一生。至于你的祖母嘛,哼哼,一定是个老虔婆!”

锦言听到陈嬷嬷这样骂她祖母,吐了吐舌头,心里有疑惑,见陈嬷嬷不说,她也不问,只继续说:“徐姨娘是个蛇蝎美人,她嫁给我父亲前是油商的女儿,正正经经的人家,生得又是千娇百媚,嫁给父亲之后又生有两个女儿,在家中地位很稳,当年阿娘没少受她的气!”

陈嬷嬷心里默默琢磨,边问:“那她的两个女儿你可见过?”

锦言回忆道:“她那大女儿锦心,跟我同年的,我是二月生,她是八月生,长得随她娘,也是个楚楚动人的大美人儿。”还有一些是上辈子的回忆啦。锦心虽然是庶女,但是因为容貌美艳,又颇会使手段,到了婚嫁的年纪,有意娶她的男人可以排到城外去,最合她心意的,是襄阳侯府嫡出二公子李承焕,可惜后来锦言死了,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成亲,这些是没办法告诉陈嬷嬷的,锦言想了想,又说:“徐姨娘的二女儿叫锦音,比我小了两岁,她可没她姐姐的命好啦,她只有一副中人之姿,这也罢了,出生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一只脚跛掉了,虽然行动起来也无甚大碍,但是瘸瘸拐拐的总不好看。我见她的时候,她还很小,不知道品性如何,但是徐姨娘教养出来的,也不敢大意了。”

陈嬷嬷沉吟道:“还好还好,这徐姨娘没有儿子,不然地位就更牢稳了。听说,你母亲去世后,连大人又续弦了……”

锦言点头道:“继母虞氏性子极冷,父亲也不甚宠爱她,进门了五六年年一个子嗣都没有,倒让徐姨娘的气焰更盛了。这都是听外婆说的。”

陈嬷嬷听完了,深为叹慰:“小姐心细如发,对连家的形势洞明,这样我就放心了,到时候咱们一老一少,定要在连家扎稳脚跟。”

锦言狠狠地点了点头:“没错,咱们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那些看我和阿娘不顺眼的人啊,气得七窍流血!”

料理完外祖母的后事,就到了启程的日子。锦言离开竹泉村的时候,正是漫天风雪,锦言忍不住回头看白茫茫的村落,她是这里长大的,有许多舍不得的玩伴和亲人,雪花飘进她的眼里,被暖化了,她心里默默想:对我好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忘记的,我要十倍一百倍地报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