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一条街道, 听到有人叫他,贺嘉扭头循着声音投去视线。
竟瞧见虞枝。
贺嘉眉梢一松,像看见救星似的, 马不停蹄越过直道往虞枝那边过去。
宋夫人见状,瞄了对面一眼后注意力回到贺嘉身上, 急急忙忙跟过去, 她顶着慈母的模样,问道:“嘉儿, 你要作甚?”
嘉儿这肉麻的话一出来, 贺嘉鸡皮疙瘩起来,遏制不住地皱眉, 步伐越来越快, 只想赶快远离宋夫人。
贺嘉在姜璟给他安排的宅子躲了尚书府的人好几天。
今天,贺嘉终于憋不住想出来走走, 谁成想他倒霉透顶, 刚出来没多久就被正在寻找他的尚书府的人给看见了。
尚书府的人为找到他派了数不清的人出来搜罗他, 简直像天罗地网。
贺嘉无力又懊恼。
然后宋夫人亲自过来, 试图让贺嘉回来,宋夫人说家里很多人都想见见贺嘉,并且她寿辰将至,想要贺嘉看在她过寿辰的份上过来。
可惜贺嘉冷心冷肺, 根本不给宋夫人面子,他对宋府上下既不认识, 也不想打什么交道, 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宋夫人的儿子, 也只想自己过自己的。
无奈宋夫人在发现贺嘉身上的胎记后, 便认为贺嘉是她失去的儿子, 加上贺嘉长得很像宋尚书,宋夫人更加确信贺嘉就是她的儿子。
至此,宋夫人对贺嘉胡搅蛮缠,贺嘉百般无奈下采纳姜璟提议,躲宫里去了。
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贺嘉的行踪总是暴露的,夜里也有人在他家附近徘徊,只要贺嘉一出来,在门外守着的人就会过来,语重心长地劝说贺嘉。
贺嘉从未如此语塞,令他窒息反感。
回忆回笼,贺嘉冷着脸加快步伐。
宋夫人年纪不小了,自然是赶不上贺嘉的步伐。
“嘉儿,你慢点。”宋夫人道。
侍女们赶紧扶住宋夫人。
贺嘉不理睬宋夫人的话。
很快,贺嘉来到虞枝身边,虞枝瞥眼正在过来的宋夫人,小声道:“老师,你是遇到麻烦了?”
贺嘉想了想,扶额道:“是,还请夫人帮帮某。”
虞枝询问道:“她是谁?”
“难道是老师你的倾慕者?”
“不是。”贺嘉反驳道。
虞枝不解又好奇:“那是怎么一回事?”
贺嘉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眉心突突地跳:“......说来话长。”
语毕,贺嘉蓦地察觉虞枝身边一个人射来的视线,他侧首对上,与一位与他肖似的少年眼神交迭。
贺嘉一愣。
而宋云熙则抿唇不语,神色微微古怪。
今日的宋云熙本该是欢喜的,只因他在这里遇见他喜欢的姑娘,可是他怎么都没料到在这一日他还会看到他严厉冷漠的母亲对着真正的“宋云熙”好声好气,卑微讨好。
这一幕生生刺痛到宋云熙的眼睛。
从前无论他怎么做,做了多少事,都不会得来宋夫人慈爱的一眼,而眼下,真正的“宋云熙”对宋夫人置之不理,宋夫人却眼巴巴凑上去,脸色可谓和蔼到极点。
反正宋云熙在这十几年都没见过宋夫人此般模样。
果然这才是亲生的,果然宋夫人从未把他当过儿子,也从未用正眼看得起他,因为宋云熙是妾室的儿子。
更令人在意的是,他喜欢的人竟然和真正的“宋云熙”有牵扯,而且虞枝还叫“宋云熙”老师。
宋云熙百感交集,无数苦涩酸楚接踵而来,堵塞住宋云熙的胸腔,叫他难以呼吸。
宋云熙咬着后槽牙,握紧拳头,用全部的意志力生生压下所有情绪。
旋即只见宋云熙把目光挪开,放在宋夫人身上。
宋云熙张了张干涩的嘴唇,主动打招呼。
“母亲。”宋云熙略显艰涩的声音飘**在虞枝等人的耳边,格外明晰。
此话一出,颇有分量,虞枝惊了,脑中某些思绪开始飞转串联。
而贺嘉又是一阵愕然,他记起来有宋府的人曾告诉过他,在“他”失踪时,宋夫人抱养了一位与“他”长得很像的庶弟。
宋府的人再度说,宋夫人在找到“他”时,就确定宋府的嫡长子只会是“他”。
这说明宋夫人会放弃那个代替“他”的孩子。
听到这些讯息,贺嘉对宋府更反感,更不想和宋府有任何牵连。
宋夫人闻言,抬头,这才注意到虞枝身边的宋云熙。
宋夫人当即皱眉,冷冷地说:
“宋云熙,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是知道你兄长在这,所以你就过来添乱了?”
宋夫人满心以为宋云熙对贺嘉心怀恶意,怕贺嘉入府抢他的位置,先入为主。
宋云熙没讲话。
旁边的虞枝沉思之后,基本弄清楚鸠占鹊巢是何等情况了,鸠是在宋家十几年的宋云熙,鹊是宋家突然找到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贺嘉。
亲生和非亲生立见亲疏。
虞枝唇瓣轻启:“宋夫人,您误会宋小郎君了,他今儿是出来是来给您挑选寿礼的。”
宋夫人:“寿礼?是吗?”
宋夫人话里话外完全不稀罕不在意宋云熙的心意,她只在意贺嘉。
虞枝眼看宋夫人靠近贺嘉,温温柔柔道:“嘉儿,跟阿娘走。”
宋夫人对宋云熙和贺嘉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宋云熙眼中流露出压不住的伤心,嘴唇几不可察哆嗦。
虞枝皱眉。
再见宋夫人的态度,虞枝意识到宋夫人和宋云熙之间的关系应当不好,转念想起宋云熙今日出来是为宋夫人挑选寿礼,却被宋云弘抢了钱袋玩弄,宋云熙被激怒同宋云弘打起来。
倘若她今日没出现,估计宋云熙......
虞枝没往下去想。
难怪宋云弘敢对宋云熙肆意妄为,皆是因为宋夫人的忽视,宋夫人如此,那宋尚书估计也差不多。
所有的一切串通,虞枝突然透过宋云熙的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的脆弱孤独,看透他冷静神情下的隐忍和难过。
不久前少年跟她讲的儿时趣事在脑中飘过。
虞枝心中一动,心道他是个可怜孩子。
思及此,虞枝垂下眼帘,“宋夫人,您或许不该如此?”
“你说什么?”
虞枝吸气,心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她最好不要插手,不然保不准越来越混乱。
虞枝只好咽下话,道:“老师他不能陪您走。”
贺嘉道:“宋夫人,某同自己的学生还有事,还望您不要再纠缠我。”
宋夫人充耳不闻,只对着虞枝道:“你是谁?方才听你喊嘉儿老师,你是嘉儿的学生?”
虞枝客客气气道:“我的确是老师的学生,抱歉,正如老师所言,接下来我找老师还有要事,耽搁不得,老师怕是不能陪宋夫人你走了,还望宋夫人见谅。”
“你什么意思?我是嘉儿的母亲,而你只是嘉儿的学生,你有什么权利带走嘉儿,看在你是他学生的份上,这一次我不与你计较。”宋夫人冷道。
随即宋夫人对宋云熙道:“宋云熙,她是你的朋友吗?还不快管管?一天到晚的不知道干什么。”
语气斥责。
宋云熙终于开口道:“母亲......你要这样说,姐姐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宋夫人纳罕。
贺嘉道:“夫人,请你慎言,某不是你的儿子,请你不要拿某同您的儿子比较。”
宋夫人注意力转移,激动道:“你才是我儿子!嘉儿,难道你是因为宋云熙才不回来的?天哪,你千万不要去在乎他,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今日你必须要给我一个交代!”
宋夫人狠声说完,又恢复柔情,轻声细语道:“嘉儿,因为失去你,我这些年活着真的太痛苦了,没有一日不再思念你,求你可怜可怜阿娘,就和我回去认祖归宗吧!”
宋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乃至眼中含泪。
看来她今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态度坚决。
贺嘉没话说,心硬如铁,凭借他的努力,压根撬不动宋夫人这颗脑袋。
宋云熙小声道:“母亲......”
诚如宋夫人所言,她这些年的的确确在思念贺嘉,她坚信贺嘉没有死,是以她总会透过宋云熙来怀念她的儿子。
贺嘉就是宋夫人心中的一颗连年累月的刺,无论如何都拔不掉。
曾经,不管宋云熙有多努力也无法剔除他母亲心里的刺,原本宋云熙想他不急,他可以慢慢来,来日方长。
直到贺嘉的出现,打碎宋云熙心中美好的祈愿。
宋云熙深深吸气。
这时,绿漪提高声音道:“宋夫人,我们夫人不仅是贺学士的学生,更是圣上亲封的慧国夫人,敢问宋夫人,慧国夫人有没有权利去找自己的老师?”
四周安静。
宋夫人缓缓出声:“慧国夫人?”那不是当今圣上的母亲吗?
怎么......可能?
宋夫人一脸不可置信。
宋云熙亦然震惊。
绿漪直接拿出一块象征皇帝的令牌。
也是这块令牌,她才能把崔街使给叫过来。
“看清楚了吗?”
许久之后,宋夫人赶忙向虞枝行礼,毕恭毕敬道:“见过慧国夫人,方才不知夫人身份,多有得罪,恳请夫人宽宥。”
宋夫人只是个三等淑人,身份地位与虞枝可谓是天壤之别。
宋夫人想起一件事,她知道贺嘉经常出入皇宫,也知道他当了虞枝的老师,在外人看来贺嘉即是虞枝的面首,毕竟圣上给虞枝挑选面首的事很多人都知道。
宋夫人曾经不喜欢,但是宋尚书告诉宋夫人,只要贺嘉同虞枝搞好关系,那无所谓面不面首,且贺嘉的翰林学士还在。
他们知道,只要和虞枝关系好,那就可以和圣上搭上关系,更别说贺嘉是天子近臣了,总而言之,只要贺嘉回来认祖归宗,那宋家接下来的路一片坦然。
在宋尚书和宋夫人眼中,贺嘉太有出息了,相比之下,宋云熙被映照得一无是处,白养他了。
虞枝道:“嗯,宋夫人回去吧,老师要和我走。”
听言,宋夫人咬了咬牙,随后她抬头,对宋云熙道:“跟我回去。”
虞枝看了宋云熙一眼。
“姐姐,那我想陪母亲回府了。”宋云熙道。
虞枝:“好。”
宋云熙扫眼虞枝身边的贺嘉。
在他的眼中,贺嘉与虞枝是那般亲密,二人的关系是师徒......
为何贺嘉什么都比他好,也什么都要和他抢?
宋云熙收敛心中异样和阴暗思潮,深深看了虞枝一眼,继而朝她微笑,虞枝回以一笑。
“姐姐再见。”宋云熙挥手。
虞枝道:“嗯。”
见宋云熙和虞枝之间的互动,宋夫人眸光一闪。
“嘉儿,保重身体,还有我的请求,你务必再考虑考虑。”
“夫人抱歉,不可能。”
宋夫人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最后她一步三回头,带着宋云熙打道回府。
“老师,你没事了吧。”
“今日多亏你,暂时是无事了。”贺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阐明,虞枝听罢后哭笑不得。
她道:“他们未免也太不依不饶了。”
贺嘉道:“是啊。”
“老师,那接下来他们要是再缠着你该怎么办?”
“某也不知,走一步算一步了。”贺嘉的根就驻扎在长安,他对此束手无策。
虞枝想了想道:“我有个建议。”
“夫人请说来听听。”
“既然他们要老师你回去,那你就顺他们的意,回去瞧瞧得了......”虞枝小声对贺嘉说了自己的盘算。
贺嘉瞳孔一缩,犹豫了一阵,轻轻笑了起来。
“没想到夫人你也会有如此赅人听闻的想法。”
“我只是灵机一动。”虞枝谦逊道,为自己胆大妄为的念头感到一点羞耻和惭愧。
“值得一试。”贺嘉同意了。
虞枝道:“对了,老师,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
“在马车上。”
虞枝领着贺嘉到马车边,虞枝上马车,从里面拿出描金长盒送给贺嘉。
贺嘉打开一看,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羊毫笔,单单游弋其外表,便知此笔不凡。
虞枝问:“不知老师喜欢吗?”
贺嘉默了一下,道:“多谢夫人,某很喜欢。”
“看来我是送对了。”虞枝笑笑,“不枉我在铺子里挑了那么久。”
闻声,贺嘉怔然,随后定定目视虞枝,眼中流转暗光。
“怎么了?”虞枝道。
贺嘉回神,语调有点低:“没什么。”
“今日多谢夫人出手相助。”贺嘉深深作揖,表示自己的谢意。
虞枝道:“无须见外,你是我的老师。”
你是我的老师。
这句话突然化作一片流光,直入贺嘉天灵盖,继而渗透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令他内心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一刻,贺嘉感受到有什么变了。
贺嘉闭了闭眼,他缓声道:“夫人,某有一个僭越的问题想要问你。”
“你问。”
贺嘉环顾四周,虞枝察觉贺嘉用意,便让旁人都退开。
“先请夫人恕某无礼。”
“无妨,你直言便是。”
贺嘉这才道:“夫人你认为自己和陛下......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你怎么看待你和陛下之间的联系?”
虞枝道:“他是我在长安最重要的人。”
“只是......亲情?”贺嘉小心翼翼问。
虞枝笑了笑:“老师,你问这个作甚?”
贺嘉:“烦请娘娘回答,这个问题对某很重要。”
见贺嘉郑重的态度,虞枝心中有股淡淡的怪异冒出来,她说:“当然是亲情了,他不然还能是什么?”
贺嘉松一口气:“那就好。”
虞枝听得一头雾水。
贺嘉看着虞枝,轻声道:“夫人,你不觉得自己和陛下之间过于亲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