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爱德华多告诉我和萨拉“上帝会与你们同在”。我也希望他能够“安全到家”,嗯,这句祝福可是真心实意的。
爱德华多和萨拉之间的道别十分动情,他们互诉衷肠,说了很长一串西班牙语。现在,我和萨拉已经坐进那辆别克旅行轿车,走在了哈瓦那新区寂静的街道上。萨拉看起来仍然很郁闷,但我才是火冒三丈的那个人:爱德华多收回了我那三百万美元,他和萨拉还一直把我蒙在鼓中,我,成了最后知晓真相的那个笨蛋。
爱德华多也给了我们一些东西。有了他提供的公路图,我俩可以按照图上的指示朝着南方行驶,寻找写着“Autopista Nacional”,也就是A-1国家公路字样的路牌。嗯,我正在找呢。
快午夜了,安东尼奥马上就会敲响萨拉的房门。希望他有点风度,知道带上一瓶朗姆酒加一束鲜花。535房间的门一开,安东尼奥终归会发现自己的希望落空了,他一定很怒火冲天。接下来他准备怎么办呢?打电话通知警察,或者静待萨拉现身?但愿他能等上一会儿吧。我和萨拉还得花点时间才能逃出哈瓦那,警察千万不能太早就来追击我俩。
我专心开着车,同时也留意着路况。老爷车我从未碰过,适应起来需要时间。奇科的那一番改造,更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车内很热,但我必须紧闭车窗,我俩可不能招摇露面。本来,旅行轿车上的蝴蝶窗还能帮忙透一下气,可是,奇科已经把这个设计给改没了。
而且,奇科说得对,车上的各式仪表确实一动也不能动。他还说他给汽车加满了油,我就姑且相信吧。九十马力的珀金斯牌船用马达当然不如别克原装的三百马力V-8发动机那么强劲。配上奇科新近安装的“现代”手动变速箱,汽车的动力就更不怎样了。油耗倒是因此低了不少,到达目的地之前,只用再加一次油就够了。不过一旦被警车盯上,我俩肯定也跑不掉了。
萨拉终于回过了神,喃喃道:“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爷爷……现在这样,太惨了。”
“他至少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其实,我更希望爱德华多能回他该回的地方,就是迈阿密。我还希望我就在基韦斯特,也就是我来的那个地方。
萨拉问我:“你还好吧?”
“还好。看到A-1公路的路标了吗?”
她向车前望了望,“没看见。不过就在这个方向。”她说,“这里就是10月10日区,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就在附近。”
我能想见自己在比利亚·马里斯塔门前的留影映到媒体见面会的大屏幕上面的样子。说不定,这张照片还会在报上和网上铺得到处都是呢。这次古巴之行真是惊奇不断。迄今为止,最大的惊奇来自那些头骨,黑洞洞的眼眶现在都还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仿佛是在恳求:“带我回家吧。”
我开着车,在“10月10日”黑暗一片的街道上行驶着。地图显示,一号公路位于哈瓦那的南面,而后一路通向东方,也就是往卡约吉列尔莫的方向。不过,公路的大部分地段深处内陆,跟海岸线相隔遥远。公路由苏联援建,爱德华多逃离古巴的时候,路还没完工呢。不过,爱德华多和萨拉一致认为:这条路要比我们随团前往马坦萨斯走过的滨海公路更为省时,虽然通过滨海公路抵达卡约吉列尔莫的路程会短一点。选择一号公路,我俩的安全却更有保证。路旁没有城镇,自然也没有警察局。路上限速一百公里,也就是每小时六十英里,我们也能跑得快一些。萨拉觉得,要是运气好,我们可能连一辆警车也不会遇到,只是这种好事,听起来有点不够真实。
萨拉、我和爱德华多三人一起动手,把那两个大箱子装进了后备厢。我发现那箱文件重量惊人,骨头倒是出奇的轻便。我们用篷布盖住了箱子。爱德华多又给了我们两个箱子的钥匙,他说:“下次打开箱子,就是在迈阿密了。”
嗯,也可能是在警察命令我们打开箱子的时候。
锁上后备厢之前,我又近距离打量了那些头骨。头骨都沾染上了土壤的颜色,有些甚至没了下颌。不过,所有头骨的上排牙齿都还留着,甚至称得上完整,通过牙科记录和DNA检验,它们可以和国防部那份失踪人员名单对上号。我们会得知它们的名字,而每个名字的背后又各有一个家庭……
半数以上的头骨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带有圆洞形的射入性弹孔。一副头骨似乎遭到了钝器击打。剩下那几个从外观看倒没受过什么罪。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死因。无论如何,十七个头骨都有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它们证明了古巴当局监禁和谋杀战俘的行径。我和萨拉的任务,就是把我俩获得这些证据的过程公告世界。
萨拉问:“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我们那批货。”
她点头,“你就做那个带着遗骸回家的人,我则是把房契归还原主的人。这个安排很合适。”
嗯,她好像在分配媒体见面会的谈话要点。
遗骸的其他部分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我请教了爱德华多。他告诉我和萨拉:差不多一年以前,古巴方面把遗骸从那个不起眼的埋骨之地挖了出来,他们想要焚毁遗骨,彻底消灭美国战俘的存在痕迹。他们成功了。爱德华多表示,他们这么做,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外交谈判做准备。同时也是应付美国方面,包括政界、军界和退役军人组织的相关要求。古巴方面已经同意美方派出一支遗骸搜索和鉴定小组入住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以调查十七名美国战俘在此遇害的传闻。
那么,这些头骨又是怎样经受住了烈火考验的呢?个中原因,爱德华多也是听人所说。据说,想要烧毁头骨十分困难,烧毁牙齿更是难上加难。所以,遗骸的其他部分被焚之前,古巴方面准备另行销毁头骨。爱德华多说,这样一来,某个人,可能是工作人员,可能是个狱警,也可能是个反对古巴政府的人,抓住机会把头骨偷出了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此人认识到了这些头骨的潜在意义和重要价值,并打算因此捞上一笔。当然,他这么做也可能是为了真相和正义。也可能既想赚钱,顺带弘扬一下正义。
我看到了何塞·马蒂机场的标志,由此忆起初到古巴、走下飞机的情景。当时的我怀着发财的梦,同时还想风流快活一番。两大目标到底实现了一个,这样的结局不算太坏。
萨拉提醒我:“就在前面转弯。”
我把方向盘打向左边,看见了指示A-1公路入口的标志牌。车上了匝道,继而进入A-1公路向东行进。如果星夜兼程,我们能在明早7点或8点到达卡约吉列尔莫。到了晚上7点,我们又将前往梅利亚酒店的大堂酒吧和那边的接头人会合。到了午夜时分,货物就能运上“缅因”号,随后我们就能前往基韦斯特了。这一程想起来应该很顺利,但不知道可能会遇到什么变故。
这是一条高速路,路况很好,路灯的情况却有点糟,不过糟一点反而更好,越黑才越好呢。哈瓦那出城方向的车流很少,但也还有那么一些。我们混在其中,倒也不算特别孤独。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到了清晨那一阵,我和萨拉这辆车真有可能成为高速路上唯一的车辆。虽然古巴是个美制老爷车之国,但一台53年款别克公路大师旅行车跑上高速也有点太过吸引眼球。萨拉·奥尔特加穿着一袭紧身衣在凌晨两点时分的主教街上晃来晃去,引起的注目也不过如此。
我告诉了萨拉自己的这点忧虑,当然,那个关于紧身衣的比喻我没有提。她立即安慰说:“马塞洛说过,古巴的Tráficos,也就是高速公路巡逻警察,一直处于经费不足状态。如果没有必要,他们肯定不会开着车在路上白耗汽油,乱刷里程。”
还好,去年萨拉跟着马塞洛学了不少东西,可是,万一某位躺在汽车后座睡大觉的警察突然惊醒,同时又发现了我俩的踪迹,情况可就不大妙了。
萨拉倒是不担心,她提醒我:“你不是有枪吗?”
“没错。”真要到了用枪的关口,我一定不会犹豫。
我加大油门,时速应该达到了六十英里。这台座驾虽是东拼西凑的怪物,但提速之后的表现却相当不错。嗯,东拼西凑,我又想到了那堆凌乱的骨头,继而开始思考整个事件中的那些未解之谜。
我想不明白,爱德华多怎么知道那一箱子的地契就埋在哈瓦那的教堂的墓地里呢?萨拉可是口口声声地表示地契放在了卡马圭的山洞。我猜,爱德华多应该认识萨拉的祖父和父亲,这个情况他没告诉我,萨拉同样未曾提及。头骨流出监狱又落到爱德华多手中的过程,老头也没跟我或者萨拉说过。当然,这个过程我俩知道得越少越好。宇宙里有着太多见不得光又不可缺少的暗物质,明白这一点才最重要。
不管怎样,出土的头骨已经躺在了后备厢里,旁边的那箱重见天日的文件正等着失去财产的家庭前来认领,这些头骨也会和失去亲人和爱人的家庭重逢,那些人一定百感交集,首先会感到失落,这很不幸,但是,随之而来也可能有希望和解脱的感觉。
公路笔直,我们继续前行。我没看到一辆警车,对向车道倒是开过了好些军车。这辆别克的仪表盘上满满当当装上了不少仪表和工具,但全都是旧货,而且没一个用得了,但我还是觉察出了汽车正在经受的几大问题:引擎过热,油压不断降低,发电机也怠工了。万一出现什么机械故障,我俩就会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
“你这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呀。”萨拉突然出了声。
“我一路都在思考。”
“你在生气吗?”
“没。我忍着呢,等到上了船再生气也不迟。”
她的手搭上了我的臂膀。“真对不起,我对你撒谎了。”
嗯,听着耳熟,她此前也应该这么说过。
“麦克,你怎么又不理我了啊?我这么做的原因,你也明白的。”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先得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情况,你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些情况的?”
“我可以非常诚实地告诉你,我不清楚爱德华多会不会来古巴;去不去得了卡马圭,我也不肯定。我不知道那几个箱子就在哈瓦那……”
我不说话。
“我是真心实意地以为我会和你一起完成爷爷的事业,帮他实现他对客户的诺言。”
她也对我许下过诺言,价值三百万美元的诺言。我又想到了船上的那一夜,想到了她曾经说到的种种。现在想来,那些都好像只是个编得不错的故事而已,可是……“我相信,卡洛斯和爱德华多都有些事瞒着你,但你也有好多事情没告诉我。这一点,你和我也都懂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很重要……有时候,只要结果圆满,手段可以下三烂一点。”
坎大哈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好像又涌上了脑海。我只能提醒萨拉:“小心点吧,不要变成你敌人的那种德性。”
她点了点头。
“卡约吉列尔莫那边还有什么意外情况是我需要知道的吗?”
她沉默了,不过只沉默了几秒就立即回答:“这种问题的答案,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那我为什么要问呢?”
“答案是明摆着的。我说过,你这人很聪明。想一想已知的情况,你就能得出结论。”
嗯,她这番话很有古巴风格的禅味。我又问:“这一次的惊奇是不是也会让我非常欣慰啊?”
“不会。”
嗯,我本以为我俩会去卡约吉列尔莫的某处天体海滩上放松半日,然后才去酒店赴那个7点之约呢。现在看来,这一次的惊奇可没这么舒服。好吧,我不想提前揭晓悬念,于是放下了这个话题。
车内无声,我俩又前进了一阵,萨拉才又开了口:“钱的事情,我很伤心。”
肯定没我这么伤心。不过,现在想来,任务刚刚开始的那一阵,我就知道这笔钱有点不大现实,就像远山之间的“黄金国”那样虚无缥缈,有多少人死在了寻找“黄金国”的路上啊!
所以,我只是说:“钱,是运不出古巴了,这个消息要是传进你爷爷那些客户的耳朵里,他们肯定比你更伤心。”
“我们会回来取钱的,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她说,然后又问我,“到时候,你会陪我一起来吗?”
“我不来了。”
“考虑一下嘛。”
“嗯,我考虑好了。还是不来。”
“你再考虑考虑。”
“可能会来吧。”
“你的心中肯定还有冒险的欲望。”
她还以为我脑子里进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