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下了飞机,排成一队走上停机坪。天气热得令人窒息,头顶上阳光刺眼,身边的安全警察虎视眈眈。警察们手持俄罗斯生产的AK-47步枪,上一次见到这种步枪,还是在有人端着一把朝我开火的时候。
游客队伍蜿蜒进了二号航站楼。楼体一片阴暗,气氛也不算友善。根据旅游指南的描述,这座航站楼建于苏联和古巴结盟的时期,专门接待搭乘包机的美国游客。我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写着“欢迎美国人”之类字样的标牌标语,可能是拿去维修了吧。航站楼里的空调设施应该失灵了,又或者,这里根本没有空调。不过还好,有几台落地扇在工作。
塔德举起写有“耶鲁”字样的牌子,整个团队也聚到了他的身边。我发现周围有很多文化协会、艺术博物馆以及其他大学校友会的小旗帜。古巴不愧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旅游热点。
塔德招呼大家靠拢一些。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准备带领大家高唱一曲“维芬普夫之歌”呢,可是,他只是大声吼道:“大家不要走散了!”萨拉就站在我的身边,她的表情有点紧张。到了现在,有点紧张也可以理解。为了帮她放松,我主动开了口:“你好,我叫丹·麦克米克,你叫什么?”
她飞快瞄了我一眼,说:“萨拉。”
“第一次来古巴吗?”
“不是。”
“你知道哪儿有雪茄卖吗?”
“雪茄店。”
“好的。你这次是一个人吗?”
她没回答,但唇边闪过了一点笑意。这一次,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算是给她打了打气了。
艾莉森带来了一位穿着制服的官员。在这位官员的引领下,整团人来到了一个小亭子的前面。小亭子里高高的柜台后边坐着一个移民官。
大家列队整齐,萨拉排在我之前,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我发现她现在已经变得非常镇定了。她的身上或者行李当中,可是藏着整整三十万古巴比索!如果这笔钱被搜了出来,那她可有得解释了。万一某个机警的安全官员问起耶鲁旅行团的行程安排,她那幅手绘的徒步旅行地图也可能引起怀疑。
移民官一声令下,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立即凑了过去。很巧,她正好是昨天在“佩佩”餐馆和萨拉做伴的两位女士之一。
移民官机械地接过那位女士的入境申请表。他先看了看护照,再瞧了瞧眼前的真人,又对着贴在小板子上的旅客名单找了找相关的姓名。他还问了她几个问题,内容我当然听不清。最后,他叫她退后一步,摘掉眼镜并把脸转向柜台上的摄像头。糟糕,我可不想在这儿留下照片,但这好像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情。
移民官在那位女士的签证上盖好了章,再把签证撕下一半收了起来。他又给她的护照盖了章,而后摁响蜂鸣器,示意女士通过一扇小门从左侧走出小亭子。 我感觉气氛很压抑,我真担心她这是一去不返。
移民官再次发令,又一位美国女士站到了他的眼前,这一次过关的是艾莉森。刚才的那一套程序又重演了一遍。
队列缓缓前行。突然,一对夫妇同时挤到了柜台边。移民官登时拉长了脸,吼道:“Uno!Uno!”(译者注:西班牙语,意为“一次一个”。)嗯,看他的这个态度,他一定没有真正领会到“古巴解冻”的相关精神和要求。
轮到萨拉了。她走上前,看上去,俨然是那个小亭子的主人。
移民官对奥尔特加小姐真是特别留意,而且交流进行得明显不大愉快。萨拉退后一步照好了相,又收好自己的签证和护照,消失在了门的后面。
移民官拿起电话说了几句,才招呼下一个人走上前去。但愿他打电话只是叫人来给印章添印泥,而不是打了萨拉·奥尔特加的小报告。
十五分钟过去,轮到我过关了,我就跟大家一样走进了小亭子。
移民官冷冷地瞄这我。我把护照、入境表和旅游签证卡全数奉上。
他看了看护照上的相片,又把护照翻看了好几页,从护照上,他应该知道我有两年多没离开过美国了。上次出国,我开着“缅因”号去开曼群岛走了一遭。
移民官用英语向我发问:“你有旅伴吗?”他的口音很重。
“没有。”但我盘算着和刚才那个惹毛了你的女人做伴。
嗯,过场走完了吧?不料,移民官一动不动盯着我的护照。到底怎么了?难道我是把“海螺共和国”的护照递上去了吗?
还好,最终他还是说:“退后。看着摄像头。不要笑。”
我遵命后退,皱起眉头,留下了自己的小照。移民官给我的护照和签证盖了章,照例撕下一半签证,并在摁响蜂鸣器后打开了小亭子的小门。我可担心坏了,小门的背后万一藏着个大大的黑洞呢? 我就这样来到了海关检查区,看见几只警犬正嗅嗅行李,又嗅嗅各位旅客。我通过了扫描仪的检测,背包也被X光扫了一遍。海关人员打开背包的时候,特地看了看我的双筒望远镜——我觉得,寻找洞穴期间,还有前往卡约吉列尔莫的路上,双筒望远镜没准有些用处。海关人员又摸到了我的瑞士军刀。“这个,干什么用的?”他挥了挥军刀,问我。
“开啤酒用的。就是Cerveza。”(译者注:西班牙语,意为“啤酒”。)
“不合法。要缴税。十美元。”
缴税?他是想说“罚款”吧,其实就是“勒索”啦。我还是掏出了十美元。他也把军刀还了过来,说:“好了,走吧。”
好你个土匪,半个月的工资就这么到手了!其实,我乐于见到他们腐败,这种现象对我们完成任务可能会有点帮助。
我来到行李认领处,发现长长的柜台上行李已经堆成了山,乱得就像经受了天灾。我左顾右盼也没找到萨拉,倒是看见了艾莉森。她正带着那些通过了海关检查的团友走向一个出口。
我找到自己的行李箱,推着它朝一个正在收海关申报表的官员走去。那位官员身前聚了好些行李上画着粉笔记号的人,他们必须转往另一个柜台。几个官员守在柜台旁边,准备再次翻看他们的行李。显然又是一次“收税”的机会。而且,这些人还有可能被带去单独搜身。我不禁开始担心萨拉了。刚才,应该向艾莉森打听打听——不行不行,我和萨拉现在素不相识,一定要遵守预先写好的剧情。
我的行李上没有记号,我也没什么需要申报的东西,于是,我把几无内容的海关申报表递给那位官员就径自出了门。室外阳光灿烂,旅游大巴停了长长的一列。每辆巴士都张贴着各自旅行团的标志,我立即奔向了耶鲁旅行团所在的那一辆。塔德站在大巴边上,正对照着名单对游客点数。一位古巴工人拖着大家的行李往行李厢里搬。
我向塔德打了招呼:“我是麦克米克。”
他找到我的名字并在名单上做好标记,而后说:“您可以把行李交给这位先生处理,然后自己上车就行了。”
我夺过名单看了一眼,发现大多数游客都已经到齐,可是,萨拉·奥尔特加却不在其列。我丢下行李,再次奔到了航站楼边。门口的持枪警卫明确表示,我不能再次进入航站楼。没办法,我只得待在航站楼外,密切关注着楼门口的动向。
我拿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即便信号良好,我也没有萨拉的电话号码。按照预先写好的剧本,我俩应该在飞机着陆之后的某个时刻,趁着哈瓦那断断续续的手机信号互换号码。
又有耶鲁旅行团的好几个团友从航站楼里走了出来,但是,萨拉还是不在他们中间。
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向塔德报告一下萨拉·奥尔特加失踪的事情了——虽然他很可能会摸不着头脑。正在这时,我看见了都拉着行李箱的艾莉森和萨拉。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什么。萨拉发现我,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艾莉森也认出了我,于是说:“人都到齐了,您可以上车了。”
说罢,她飞也似的跑向大巴。萨拉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虽然并不“认识”萨拉·奥尔特加,我仍然作势要接过她背上的背包。单身男子为美丽女子拎包,实在合乎情理,她也没有拒绝。我俩并排走向巴士。“出什么事啦?”我问她。
“我被带进一个小房间,然后他们检查了我的行李。他们还搜了我的身,又问了好些问题。”
“你觉得这是偶然现象吗?”
“哪有什么偶然现象啊?他们早就准备要查我,他们就是这么偏执,反正就是看不惯古巴裔的美国游客呗。”
“钱还在吗?地图也没问题吧?”
“这些东西藏是藏不住的,地图就夹在我的旅游指南里面,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我把比索放在背包里,和美元混在一起。上次来古巴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处理的。海关的人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这么多比索进入古巴境内。”
不用说,萨拉当时一定应对自如,要不然她现在也没有和我比肩而行的机会了。
“我告诉他们,携带比索并不违法,只有把比索花出去才算违法。而且,我携带比索的事情明明白白地写在海关申报表上。我还给了他们一份加拿大银行的收据,表明这些钱是从那里借来的。我还说要把钱分给好多家古巴慈善机构——美国救助团体经常干这种事,完全合法。”.
“看来人家还真信了你这一套瞎话。”
“他们觉得自己撞上大金主啦。”萨拉解释说,“海关就是那些海关官员的金矿。游客缴纳的罚款,每个官员都能分到一份。你要贿赂他们,他们也会收下。”
“他们敲了我十美元呢。”
“那算便宜你了,我这次花了整整两百美元。”
“嗯,这一次真是来错了。”奥尔特加小姐也真是个理想的主顾。“刚才你和检查口的人好像闹了点矛盾。”我问。
“那人特别讨厌,他说一个古巴裔的美国女人怎么可能愿意来古巴第二次,他还问我哪来的钱住得起中央公园酒店。他就是把我当成妓女了。我马上表示要去举报他。”
“我看,人家是向海关举报了你吧。”
“有可能。”她说,“我恨死这些人了。”
“没错。”我这个人经常出口惹祸。看来,这一次我不但自己要小心要闭嘴,还得管好萨拉这张嘴。
我和萨拉来到了大巴跟前,塔德与艾莉森已经很不耐烦。萨拉从我手中拿过背包,还抢到了我的身前。塔德在她的名字旁边做了记号,她把背包递给了工人,然后上了车。
塔德一定觉得我又准备抢他那张名单,所以,他把它紧紧地贴在胸膛上,摆出了守护的架势。
我懒得理他,只是自顾自地上了车。车内的空调功率十足,冷得好像钻进了缅因州大冬天的挖掘机后座。
巴士上有大概五十个座位。我轻轻松松就找到了两个空座,一个留给自己,一个用来放背包。萨拉坐在我的身后,旁边则是她昨晚结识的一位年长的女士。
塔德和艾莉森也上了车。他们和大家打了招呼,随后艾莉森表示:“嗯,今天还算顺利。”她又介绍了大巴的司机,他叫何塞。整团人在艾莉森的带领下向司机问了好:“Buenos días,José!”(译者注:西班牙语,意为“你好,何塞”。)
跟团游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每个游客不得不装出婴儿牙牙学语样子,随导游或者领队摆布。看着眼前这一幕,我仿佛回到了儿时的黄色校车上。
何塞开动巴士,我们就这样踏上了前往哈瓦那市区的路。旅游指南显示,机场和哈瓦那相距二十公里。在路上,塔德和艾莉森可以好好介绍一下今天的行程。古巴方面的地陪会在晚餐的时候和大部队会合。我们有什么关于古巴的问题,到时候都可以向他请教。反正,我的第一个问题已经准备好了——“您知道怎样才能从这里转机去巴黎吗?”
大巴很舒适,虽然是中国制造,但也符合美国人的乘坐习惯。不过,车上的卫生间出了一点毛病,我们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塔德和艾莉森都说自己是第二次来古巴。不过,他们的第一次古巴之行并不是搭档。我衷心希望他俩赶快搞到一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絮叨个不停,我只好缩起耳朵,转头望向窗外。机场附近有些萧条,只能看到一座座灰蒙蒙的破房子和一片片锡皮屋顶。好在热带的花木长得繁盛,看起来一派生机,十分养眼,也遮盖住了不少丑处。有好几次,大巴拐来拐去,才没和冲上马路的驴车撞到一起。见此情形,耶鲁的高才生们纷纷凑到窗边拍照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