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也青想起小的时候,将他父亲刘得林的一支步枪偷出来的情景,他不知道父亲后来是怎么找到那把枪的,他藏得那样隐蔽。突然想起枪,是因为现在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他真想手边有那把步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个人的脑袋,在他肥厚的脑袋上轻轻地画着圈,手指扣在扳机上,要发不发,那时,这个人肯定会哭着哀求他,会恐怖地看着他,会尿了裤子。想到这里,刘也青嘴角微微地笑了,他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刘局,刘局眯着双眼,懒卧在副驾驶室里,显得十分惬意,丝毫没有注意到刘也青的目光。
自从做上了高速公路的工程,刘也青很快入了道。在头两年里,因为是雷局管事,刘也青没费什么力气,每年都有工程做,而且都是利润高、施工便利的路段。可是两年后,雷局调走了,来了个刘局,这难度就大了起来。刘局的胃口大,他把下面的包工头当作掌心的玩物,明明能一次说定的事,他总要猫戏老鼠一样,玩弄上十遍才罢休,简单的事他要复杂,反正让包工头多转个圈圈,他就能多拿点好处。好在刘也青已经在前两年挖到了第一桶金,忍气吞声地也足以应付刘局了,工程也是有的做的,只是越做越累,利润也越来越小。
这次,年底到了,刘也青的一个工程款却还是没能结上,虽然也去了刘局家好多次,但刘局却一直是捂着盖子,不说不结,也不说什么时候结清。刘也青知道,他是嫌前几次孝敬的少了。刘也青这次没有去刘局家,他在电话里说:“刘局,我们去海城泡温泉吧。”刘局没多想就答应了,对于这些安排他是从不拒绝的。
刘也青选择去海城泡温泉,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听说叶巧雨在那儿。在修建高速公路两年后,刘也青才和刘灯红有了联系,因为通讯的发达,虽然四年多来,他一次也没有回过罗城,回过瓦庄,但还是多少知道了一点瓦庄的人和事。刘灯红在电话里告诉他,老家的人先前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呢。刘也青在电话里咕咕地笑,说:“让我刘也青死,阎王爷还不答应啊。”刘灯红告诉他,在老家,人家都传他成了千万富翁了。刘也青略略得意地说:“千万没有,几百万也才算是起步吧。”从刘灯红嘴里,刘也青知道老家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但老家这地方的人和别处的不一样,别处的人大多在外地打工,可老家的人做的事很新鲜,有句顺口溜说:“瓦庄的男人混得好,办公大楼拎拎包;沙庄的女人长得好,裤子一脱一年饱;窑庄的男女手很巧,洗了头来又洗脚。”刘灯红解释说,瓦庄的人在外做小偷、做骗子的多,沙庄的女人做小姐的多,而窑庄的人呢,在外开洗头房、洗脚屋的特别多,在南方海城那个地方,有的一条街上都是窑庄人开的洗头房。说到窑庄,刘灯红停顿了一下,后来她还是说:“你知道不,叶巧雨就在海城,她是第一个到海城去的,后来窑庄去的人都是她带过去的。她过年回来镇上的领导都请她吃饭呢,说她是劳务输出先进人物。”听到刘灯红的话,刘也青当时没有多说,他一下子想象不出来,叶巧雨那样的一个女人在洗头房里会是什么样子。在外面的日子,刘也青不缺女人,可是他从没有和女人们谈婚论嫁,脑子里偶尔会闪过叶巧雨那长长的乌黑的大辫子,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把她忘掉。他有时会很怨恨,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去开洗头房呢,但他知道自己的怨恨毫无道理。现在,当他说去海城时,他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没能把她忘掉。
傍晚时分,刘也青的车开进了海城温泉度假村。刘也青先到前台安排妥当了,然后陪着刘局去泡温泉。海城温泉地热高,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池子按不同的风格、样式、名目依山而建,有露天的,有室内的,刘也青选择了一个日式包房,有专门的服务生服务。他们先泡了会温泉,然后披上浴衣休息。服务生端来了姜茶,又开通了木桶蒸浴,说可以加上药物,滋阴壮阳,蒸上半个小时顶得上服用一根人参。听说有壮阳作用,刘也青冲着刘局咕咕地笑,于是两人都蒸上了。木桶是老式的卧桶,人可以躺在桶上,在桶下不断添加热水,整个人体除了头和手臂外,全都被木桶盖住,木质的香气在热热的水蒸气中格外浓郁。蒸了会儿,刘局嫌闷得慌,就随手拿起一旁的杂志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突然对刘也青说:“你看看,你老家是不是罗城的啊?你们罗城可在全国出名了啊!”
刘也青探起头不解地问:“出什么名?不是罗城的煎小粑吧?”
刘局不屑地说:“这本大周刊上说,W省有个小偷村,记者采访到村里,村里面流行一句顺口溜说:瓦庄的男人混得好,办公大楼拎拎包;沙庄的女人长得好,裤子一脱一年饱;窑庄的男女手很巧,洗了头来又洗脚。哈哈,还说呢,这里的女孩子要嫁人,先要问问男方家里有几个人在外拎包、脱裤子或者洗脚。哈哈,刘老板,你不是老向我吹你们老家多么多么好吗,还说有种古老的什么戏来着?不是唱的色情戏吧。”
刘也青拿过刘局手里的杂志,封面上,一行特大号的字写着:W省有个小偷村。标题下方还注着:在W省罗城这些年涌现了一批“专业村”,小偷村、小姐村、洗头村、假僧尼村等,这些村各有特色,村中人以亲属、邻居为串联,用尽种种手段干着种种违法犯罪勾当,本刊记者特地深入这些“专业村”进行采访……刘也青翻开内页的内容,虽然记者做了化名处理,但刘也青还是看了出来,记者将他称作这些“专业村”的开拓者,并说他虽然在南方悲惨地失败了,但他的坑蒙拐骗的创举却在周边几个村庄得到了传承。记者还写道,虽然骗术传承不衰,然而这里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傩戏却再也没有人去演了,傩神庙里只有一个说不清多大岁数的老人孤独地看守着道具……
刘也青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烧了一锅开水。“胡说八道,”他对刘局说,“这个狗屁杂志纯粹是胡说八道。”
刘局说:“不知道这里的小姐是不是你们的老乡啊。”
刘也青强压住怒火,他冲着服务生说:“把花名册拿来。”
不一会儿,服务生把两本厚厚的彩色册子拿了过来。刘也青看着上面编了号的美女,一个个穿了泳衣,摆出各种姿势,便随便点了一个,那边刘局也点了一个。过了片刻,两个穿着极为暴露的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包房的门随后关上了。女孩子显然是轻车熟路了,她们一来,就笑着向刚刚蒸好,斜躺在宽大的沙发椅上的刘也青和刘局扑来:“先生你好!欢迎光临!”她们说着,抛着媚眼,扭着胯。
虽然只短短的几个字,可刘也青一听她们说话,就知道她们来自瓦庄、窑庄、沙庄一带,那里的方言很重,再怎么变,骨子里的腔调总是变不掉。他看看刘局,刘局已经来了兴趣,他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腰说:“不错,不错,你是哪里人?是不是罗城人?”
刘也青以为女孩子会矢口否认,哪知道女孩子还有些得意地说:“哎呀,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刘局很得意地笑了:“我当然知道,你们罗城很有名啊。”他扭头对刘也青说,“怎么样,你这可是老乡见老乡,上来就一枪啊,呵呵,你可真是放枪了。”他猥亵地笑着,笑得肥厚的脑门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刘也青又想到了那把童年时的步枪,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他也嘿嘿地笑着,就到了旁边的包房去了,留下女孩和刘局调笑着,而另一个女孩尾随他进来。刘也青问:“你到这来多久了?这里罗城人多吗?”
女孩子急不可耐地拥抱上来:“才来不久呢,我姐来得比我长,罗城人可多呢。你也是罗城人哪?先生,你又逗我了,老有人这样逗我呢。”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刘也青的胸膛。刘也青一把推开了她,大喊一声:“走!”
女孩子吓了一跳,她惊讶地问:“怎么了?”
刘也青看着她惊恐的样子,又软了下来,他挥挥手说:“你走吧,钱照付,我不太舒服,不想来了。”
女孩子说:“不要紧,先生,你不满意我,你可以再换一个。”
刘也青眉头一皱甩着身上的浴巾,没来由地起了无名的怒火,说道:“不要啰唆!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他是压低了嗓音说的,他怕隔壁房间里的刘局听到了,虽然这里的隔音效果是很好的。
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子像山里山麂子一样,咯噔咯噔,迅速地跑走了。刘也青躺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山影,大概是泡温泉泡得疲乏了,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不知怎么的,他先是梦见了马张根又活了过来,这家伙冲着他露出一贯的傻瓜样的笑,笑得嘴唇上翻,牙龈上的牙肉红兮兮的。刘也青对他说,笑个卵子,严肃一点,要不人家不信你是个和尚。他教训马张根的时候,马张根的一张笨脸迅速扭曲、变形,三扭两扭竟变成了另一张脸,仔细看去,是修公路时工地上的一个工人,这工人名字叫朱大昌,刘也青私底下叫他“猪大肠”,因为这人很脏,一年到头不洗澡。有年,刘局欠了刘也青的工程款迟迟不到位,刘也青就欠了工人们三个月工钱,工人们天天讨要,刘也青只好能躲就躲。可就是这个“猪大肠”,竟带头纠了一批农民工要去广场上静坐示威,好在临行前的晚上,内部有个人向刘也青报告了这事,事情才没有闹大。不过,刘也青后来也没有给“猪大肠”好果子吃,因为不教训教训他,以后做工程就难吃得住下面的人。刘也青用两条烟为代价,让几个人偷偷把“猪大肠”暴打一顿,结果那几个小混混下手太重了,打得他当场吐血,再也干不了活了,只好流着泪离开了工地。“猪大肠”离开工地的那天,刘也青看着他脏兮兮的身影,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可是,他瞥见其他的工人在看着他,他就冷了脸,任由“猪大肠”低着腰怨恨地离去。现在,“猪大肠”又出现在他面前,眼光还是怨恨的。刘也青说,你也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啊。“猪大肠”现在只有一只腿,单腿跳着,他哈哈地大笑,声音像瓦庄三伏天的炸雷,炸得刘也青耳朵生疼。他笑着笑着,单腿一跳一跳,越跳越高,竟然飞到了半空中,在半空中,那身影成了一缕烟,烟又越来越浓,烟雾散尽后,却是叶巧雨,黑眼睛、长辫子、好看的脸,她开口说话,奇怪的是声音却是灯红的声音,灯红说,你说过的,也青哥,你要赚了钱,回到瓦庄再演傩戏啊。刘也青听了一怔,他想伸手去抓住灯红,抓了个空,他急了,喊,灯红!灯红!这一喊,他醒了。他看看窗外,有朵云,在空中飘**。刘也青想着梦中的情境,不禁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他打给了刘灯红,他在电话里说:“灯红,我明天到罗城。看来,我也该回到罗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