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阳想靠一己之力把林平解救到城外,他做梦也不敢想,让城外的游击队进城直接解救林平,那也等于自投罗网。警察局隔壁就是宪兵队,还有日军的守备司令部,城门口有日本人站岗,就是把林平冒死抢出来,最后的结局也是会让日本人“包饺子”。马天阳不懂得战斗,更不懂排兵布阵,但他也明白这个道理。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他只能动用警局的力量,也必须孤注一掷。他想到了魏局长,在这里,最可能帮他的人,只有魏老三。从道里区到市局,他一直在魏局长身边工作,他了解他的为人。

一天晚上,他提了瓶酒,又买了只烧鸡,敲开了魏局长宿舍。魏局长家在市内,平时局里有规定,只有在周末,他才有机会回家,正常执勤时间,都要在局里值班。

魏局长披件衣服,坐在火盆前正在抽烟,见马天阳提着酒和烧鸡进来,并没多说什么,只把炕上的小桌子上摆的东西放到炕上,给酒和烧鸡让地方,这张小桌是平时魏局长吃饭用的。

烧鸡摆上,酒倒在两只吃饭碗里,两人坐下喝酒,都没有话。喝了几口之后,魏局长抹了下嘴,认真地盯着他问:马天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马天阳下了决心,脱口而出:局长,你敢不敢把关押着的林平放了?

魏局长并没吃惊,他掏出烟来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瞄着马天阳,半晌,又是半晌,小声地:马天阳,你敢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

马天阳知道自己成败在此一举,只能破釜沉舟了,他说:局长,我是共产党。

魏局长把半截烟扔到火盆里,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喝干,马天阳愣愣地望着魏局长。

魏局长抹下嘴:宋鸽被捕那天开始,我就怀疑过你,你不承认。我只能在暗中观察你,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你是共产党的人。

马天阳又把酒给魏局长倒上,叫了声:局长,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又没把我送到日本人那去,看来你这是要帮我了?

魏局长并没多说什么,端起酒碗和马天阳放在桌子上的碗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长吁一口气道:你是要拉我下水了。

马天阳:除了日本人,现在只有你有能力救林先生。

魏局长又点了支烟:城外的事安排好了吗?

马天阳忙点头:只要把林先生救到城外,城外有人接应。

魏局长把眼睛眯上,半晌过后抬起头道:你给我三天时间,到时听我信。

马天阳举起碗一饮而尽。

魏局长:林先生是条汉子,三天内日本人不会对他下手,这你放心。

马天阳心快速地跳着,他来前下定决心公开自己的身份,最坏的结果,魏局长不帮忙,但他断定魏局长不会伤害他。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么快,魏局长就决定来帮他。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他离开魏局长时,看见小张站在门口冲他笑。他拍了拍小张的肩膀,离开。

第二天,魏局长大张旗鼓地安排一家老小回了一面坡。当年闯关东时,一面坡是他的落脚点,他是从一面坡来到哈尔滨的。他对过问的人说:这快年关了,老婆孩子要回老家看一看。

他一直把一家老小送出了城,在城外租了个爬犁,马拉着爬犁,向一面坡方向而去,他一直望不见了,才转身进了城。他又去了一趟道里警局,说是视察工作,召集警局一些人开了半天会。做这些时,小张一直寸步不离。

魏局长来到了道里警局,他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这里到处是熟人,他挨个宿舍坐了坐,有的喝了杯水,有的给他一把瓜子,亲热得跟自家兄弟似的。

两人回到市局魏局长办公室时,魏局长坐下来,抽了支烟,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声音低缓地说:妥了,明天咱们一早就行动。城外的事你去安排一下。

魏局长从送一家老小那一刻开始,马天阳就坚信魏局长不会失言,包括去道里警局,他当成是魏局长和弟兄们的告别。

他去了趟米店,找到了小杨,告诉小杨解救林平的行动就在明天。

第二天一早,道里区来了两个警察,是开着车来的,魏局长带着马天阳还有那两个警员来到了关押林平的住处。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一天到晚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亮着。

两个刚接岗的警察在抽烟聊天,见到了魏局长忙把烟踩到脚下,魏局长摆摆手说:皇军有令,提审林平。

两个警察忙把关押林平的铁门打开,林平戴着手铐、脚镣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是穿着单衣被捕的,此时也没有加衣,单衣早已在行刑时被打得破烂不堪了。

魏局长看了眼林平,冲两个警察说:把脚镣打开。警察照做了。

道里区的两个警察把林平搀起来,往外面走,魏局长冲开脚镣的警察道:把你的大衣给他披上。

警察脱去自己的大衣,把大衣披在林平身上,一行人走到门口时,两个警察其中一个问:局长,那我们呢?

魏局长头也不回地:待在这里,一会儿就回来。

两个警察应了一声。

两个警察护送林平上了车。魏局长的车也开了过来,他冲马天阳使了个眼色,一起上了车。小张随在后面也上了车,他看眼小张,这次小张并没笑,一脸严肃。

魏局长的车带队,后面的车跟上,一起驶出了警局。

出城时,马天阳看到城门一带多了一些警察的身影,这些警察他大都认识,都是道里区的警察。

城门岗哨由日本人把守,负责审查进出城的人员和车辆,魏局长把一张盖有警局大印的证明交给马天阳道:下去和他们说,我们要去城外执行犯人。

马天阳就和日本人交涉,并出示了盖有警局的大红印章的文件。

日本人挨个车看了看,最后看到了两个警察押解着的林平。很快就放行了。

车一出城门,魏局长就冲司机说:把车开快点,有多快开多快。

车疯了似的往前跑去,马天阳看到后面那辆车也紧随其后。车一出城,马天阳的心就狂跳不止。已经接近胜利了。他的目光向远处眺望着,希望能看到接应的抗联队伍。

前方有几个戴着皮帽子穿着大衣的人,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转悠,警车路过他们身边时,他们连多看一眼都没有,而是盯着城里的方向。

再往前走,他就看到了几个人站在一个土坎下,有两辆马拉爬犁停在路边。这是小杨告诉他的接应人,四个人,一个人举着鞭子,鞭子上缠上红布,他说:魏局长这就是了。

车停了,后面的车差点撞到前车上。

后面的两个警察马上把林平扶出车门,马天阳冲拿着鞭子的人走过去,叫了一声:是抗联的同志吧。

那人甩了下鞭子,这是他们接头暗号。

马天阳过去,举鞭子的人说:快上爬犁。

魏局长、林平、马天阳和小张上了爬犁。

又举了一下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马便拉着爬犁,箭一样地向前蹿去。

远处传来了枪声,枪声越来越密。

赶爬犁的人说:别怕,我们的人在掩护。

马天阳想到了那几个戴皮帽子的人,想必就是掩护他们的抗联战士了。

爬犁很快驶进了山沟,越过一道岭,爬犁就停了下来,前面出现了一群人,他们一起向爬犁围过来。马天阳在人群中看到了陈书记,他戴着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袄,胸前别了两把枪,俨然,他成了抗联游击队的指挥员。

另一个人一把抱住魏局长,叫了一声:老魏,可想死你了。

魏局长和那人拥抱着。

有几个游击队员过来,把林平书记抬下爬犁,他们来到了抗联的住地。

马天阳这才知道,魏局长早就是抗联的内线,小张就是他的联络员,刚才和他拥抱的那个人姓程,是支队长,陈书记是这个支队的政委。

魏局长像回到家里一样,这个握手,那个拥抱。

马天阳看到了站在人群后的小张,他走过去,握住小张的手,小张咧嘴冲他笑了笑。

这次营救林平书记,抗联支队损失了一个小分队,还有一些道里区警局的人。原来魏局长早就安排好,带着道里区警局的人一同出来了。

过了大半天,道里警局的人,在抗联人员带领下陆陆续续地赶到了抗联支队。第二天,林平书记就被上级接走了。

五年后。

东北解放了。

此时身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二纵队营长的马天阳,在完成肃清围剿残匪的战斗后,来到了长春郊外的小孤山。山上的道姑庵香火依旧旺盛,山坡上一座孤坟很醒目,刻在树上“道姑清平之墓”几个字,已扭曲变形,但依旧清晰。

坟已长满了荒草,草青草黄已有几个春秋。马天阳蹲在墓前,抓起一把墓上的泥土,用力攥着,泥土在手心里流走。

他的眼睛湿润,望着荒草遮掩的坟地,又回到了当年,宋鸽在火车上和他眼神交流的那一瞬,并注定了两个人以后的故事。马天阳从挎包里拿出一叠信,是宋鸽当年写给自己,压在联络点排椅下的信件,有十几封。马天阳划了根火柴,一封信被点燃,然后十几封信同时燃烧了。火光中宋鸽冲马天阳笑着,灿烂如花。

火终于熄了,宋鸽在他眼前消失。他站起身,望着墓地,举起右手,向墓地敬礼。

不远处,十几个道姑袖着手望着这一幕。

马天阳整理一下军装,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