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宪兵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是宋鸽被捕牵连到了他。宋鸽是他女朋友,许多人都知道,宋鸽有事,自然牵连了他。他这么想过,心便安定下来。

他被关在日本宪兵队的牢房里,并没有见到宋鸽。牢房门口有两个日本宪兵站岗,其他的也看不出异样。他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捕,但他从没想过,敌人会用这种方式抓他。他想起了“李姐”,看来,他在这里要待上一阵子了。他半截身子偎在地上铺着的乱草中,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喊,他一下子就惊醒了,起身来到牢房门口,两个日本兵在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他确信,这是宋鸽的叫声,他想起敌人行刑时的场面,他闭上了眼睛。宋鸽每喊叫一声,仿佛刑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子一紧一抽的。他焦灼地在牢房里踱步,冲着门外大喊大叫。

他煎熬着,又不知过了多久,宋鸽的声音弱了下去,最后消失,复归平静。他手把着铁栅栏,望着牢房的走廊,只有日本兵的身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喊着宋鸽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两个日本宪兵戒备地望着他。

牢房里分不清夜晚和白天,敌人送过几次饭,窝头稀饭,他只喝了几口稀饭,他没欲望吃饭,他的注意力都被宋鸽所吸引。他期待宋鸽的消息,哪怕是宋鸽受刑时的喊叫,他忍受不了这种静默。

他忍不住冲门外的两个宪兵问:那个女的怎么样了?

宪兵并不回答他,背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他。

日本人审问宋鸽,却不审他,依此分析,敌人并没有掌握他的证据。自己被抓到这里,只是因为宋鸽。想到这儿,他心安了一些。但是,他再也没有听到宋鸽受刑时的喊叫,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静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倦在房间一角正昏昏欲睡着,突然牢房的门开了,他睁开眼看见侯天喜站在了他面前。他要站起来,侯天喜摆摆手,自己坐了下来,他见到救星似的冲侯天喜说:天喜,宋鸽怎么样了?

侯天喜叹了口气,冲他笑笑道:你别急,我知道你惦记她,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宋鸽被放走了。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目瞪口呆地望着侯天喜。

侯天喜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是宋鸽让我交给你的东西,她还让我捎话,她说,她对不起你。

他打开手绢,是只玉手镯,是他送给她的。他们在秋林商场买的,就是组织批准两人恋爱关系后的一天下午。当时他想,这是送给宋鸽的定情物。为买这只手镯,他花光了几个月的工资。

他不知道宋鸽发生了什么,仍空洞地望着侯天喜。

侯天喜道:说了你可能不信,宋鸽承认她是共产党,并交代了她的上级,向日本人写了一份脱离共产党的声明。

侯天喜的话如一粒子弹,击中了他。他木然地坐在那里。

侯天喜又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见,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这怎么可能,怎么会。他甚至想到这可能是敌人的一个阴谋。想到这儿他渐渐回过神来。

侯天喜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天阳,咱们是老同学,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救自己。

他说完走了出去,日本宪兵为侯天喜打开门,侯天喜一出去,门很快又关上了。

侯天喜回过身,隔着栅栏道:天阳,你可要给自己拿个主意。

侯天喜一走,他冷静了下来,看着那只玉镯。“李姐”牺牲后,两个人有过对话,他们设想自己要是被捕该如何。

宋鸽说:我要是被敌人抓住,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受敌人的刑罚。

他想起“李姐”受刑的样子,浑身就止不住地颤抖。

那会儿,他就暗自发誓,要用自己的命保护宋鸽,不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其刑,受其辱。

侯天喜的话语告诉他这样的信息,宋鸽交代了自己的上级,也就是说,宋鸽并没有把他招供出来。难道这一切宋鸽都是为了保护他,而宁愿暴露自己?!

很快他被宪兵带出了牢房,被带到一间审讯室里,审讯室不大,摆满了各种刑具,他意识到,宋鸽就是在这里被审讯的,他看着这里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竟有几分亲近感,就因为宋鸽在这里受过刑。

他看到了中村,中村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桌后,侯天喜躲在中村背后的暗影里。

中村终于开口了:天阳君,咱们是老朋友了,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问你答。

他是魏局长的翻译,他和侯天喜的日语都是在警察学校学来的,中村的话他听得很清楚。

他冲中村点了点头,他见过无数次中村,此时的中村和平时的中村简直判若两人,既熟悉又陌生。

中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村这样问,他一下子放松下来,认证了敌人并不掌握自己的情况,看来宋鸽保护了自己。

他答:中村队长,我是道里警局魏局长的翻译宫。

中村仍面无表情地说:宋鸽是什么人?

他又答:她是我的恋人,是名教师。

他的回答中村似乎不太满意,又说:宋鸽是共产党。说到这儿,冲侯天喜摆了下头,侯天喜过来,把一张满洲国报纸摆在他眼前,他看到宋鸽那份脱离共产党的声明。

他抬起头,望着中村。

半晌他才答:我不知道她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她是我的恋人。

中村的眉毛挑了挑,站起身,走了出去。

有几个宪兵扑上来,把他七手八脚地绑在一个柱子上。敌人开始用刑,皮鞭木棍一起打在他的身上。他想,宋鸽也是这样受刑的吧。他叫了起来,一只木棍打在他的头上,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侯天喜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先看到了他的腿,才看到了他的脸。

侯天喜见他醒过来,忙蹲下身子,叹口气道:天阳,何必受这样的苦呢?宋鸽都招了,你再坚持这是何必呢?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侯天喜。

侯天喜忙解释:天阳,咱们是老同学,我看不得你这样,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说:侯天喜,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

侯天喜又说:这里不是警察局,是日本人的天下,没人能救得了你。

他说:那我也不能胡说八道哇。

侯天喜:日本人不相信,宋鸽是共产党,而你是清白的。

他说:侯天喜,你是中国人,娜塔莎却是苏联人,你说,你们能相互代替吗?

侯天喜:天阳,你说得有道理,可日本人不信呢。

那我也不能乱说,自己不是共产党,非把自己说成是共产党。他有些气喘。

侯天喜叹口气:天阳,我真希望你没事,告诉你,魏局长都找中村两次了,为你求情,还送了礼。

他闭上了眼睛,叹口气。

侯天喜拍了拍他道:天阳,好自为之吧。说完走了。

侯天喜走后,他又一次想到了宋鸽,他不相信宋鸽交出了上级,却保护了他。日本人这是在诈自己的身份,他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