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风骨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

黑色帷幕下,一处林荫森森的红墙院落,却是灯火通明,以至于许多工作人员都是大感惊疑。要知道,平日里首长的生活很有规律,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睡觉,什么时间吃饭,几乎都是雷打不动的。这个时候按理说早就应该休息了,怎么今天却还待在书房里?难道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不过惊疑归惊疑,却没有一个人敢胡乱说什么,个个更是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别看首长平日里对他们都很和蔼亲切,不摆什么架子,可真要犯了过错,那呵斥和惩处,也是极为严厉的,一旦被赶走,那不光是一生永远抹不去的污点,而且自己的前途,也将变得黯淡和渺茫。

门口,全副武装的岗哨森然。李秘书正一脸焦虑地四处张望,不时还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过了好一会儿,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过来,李秘书一看顿时不由是长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车子还没有停稳,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就推开车门,匆忙走了下来。

“蔡主任,你总算是来了……”

行色匆匆的蔡元峰顾不得和李秘书寒暄,边往里面走,边向李秘书问道:“首长还没有休息吧?”

“还没有。”李秘书忙答道:“自从接到你的电话后,首长就一直在书房等你。”

蔡元峰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直奔书房而去。他是这里的常客,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得到地方。而李秘书送他到了书房门口,也就停下了脚步。他不知道蔡主任这么晚了还来找首长有什么事,不过不论是什么事,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秘书可以掺和的。

明亮的灯光均匀地洒落在宽阔的房间内,灯光下,似乎连那一排靠墙的黑色沙发都显得格外气派肃穆,让走进来的人,不由得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

蔡元峰轻声走进书房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在书案上专心挥毫,似乎浑然不觉有人进来了。见此情景蔡元峰虽说心急火燎,可却不敢打扰,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

不多时,老人停了下来,身子又略微往后倾了倾,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摇了摇头,显然对此并不满意。

轻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毛笔,老人头也不回地朗声问道:“元峰来啦?”声音中气十足,如果不见到人的话,完全想不到,说话的会是一个白发苍苍、身形瘦弱的老者。

“首长又再写什么呢?”蔡元峰这才笑着凑了上去,只见书案那洁白的绢纸上,写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大字,虽然不像什么名家大作那般气势磅礴、铁画银钩,却也遒劲有力、力透纸背,便不由叹道:“好,好字!”说罢又对老人嬉皮笑脸地说道:“首长,这幅字干脆就送我了吧?”

老人却是将绢纸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摇头说道:“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可我自己都心静不下来,又怎么能写得好字?”

蔡元峰就有些不舍地往纸篓里看了一眼,暗叫可惜。首长喜欢书法,可却极为追求完美,不满意的作品,宁可销毁了也是绝不会留下来的。要不他老人家一幅字,拿到外面去,不知道多少人趋之若鹜。而亲近的下属,能得到他一幅字,也算是天大的荣耀。而除此之外,老人也就为几所希望小学题过字,其他的不论是谁来求,一向都是断然拒绝。

老人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这才坐回沙发上,不紧不慢地问道:“看到他了吧?”说话的时候,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过眼神里,却不由流露出些许的期冀和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看到了。”一提到“他”,蔡元峰就不由有些激动起来,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地说道:“像,真的是太像了。看照片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当看到真人时,才发现,不论是外形相貌,还是言谈举止,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瞒首长说,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恍惚就觉得,是济民兄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样……”

话还没说完,却见对面的老人神色一黯,陡然间发现自己失言了,便又停了下来,讪讪笑了笑,室内的气氛就微微显得有些尴尬了。

老人神色也有些凝重,似乎又像是在缅怀和追忆着什么似的,过了许久,才又喟然长叹,神情落寞中夹杂着一抹无奈的痛惜之意,低沉着声音道:“小杨给我说过了,这孩子这些年来,不容易啊。”

对于以前的这些事情,蔡元峰似乎也知道一些,神色便黯淡了下来,不胜嘘唏地说道:“是啊,这一晃就二十多年过去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好在卫国及时找到了他们,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对于小辉,首长您是怎么打算的?要不要……”

他也算是老人身边的亲近之人了,比起其他人来说,说话自然要随便一些。

老人就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沉默片刻后,又看着蔡元峰问道:“小杨这次来首都,有没有给你说过有什么事?”

蔡元峰闻言就面露苦笑,说道:“说了,是为了乐黄高速的事,这不一来就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乐黄高速?”老人微微一怔,苍老的面色变得有了几分红润,沟壑遍布般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来,望着蔡元峰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不是西陉省的事吗?和他有什么相关?”听蔡元峰讲完事情的缘由,他不禁又哈哈笑了起来:“这个小杨,还真会打主意。”

不过他倒也不觉得讶异,貌似这个杨卫国,脑袋瓜向来就转得快,什么主意都敢想,以前在沿海时,就没少干过这种事情,搞得他的领导是头疼不已。为此老人把他调回部委,本打算让他韬光养晦几年,不曾想,这去了东屏,还是这个样子。

蔡元峰就显得很有些无奈地说道:“是啊,他这主意打得不错,可却实在难为我们了。首长,你也知道,乐黄高速这个项目,全部手续已经走完,都进入最后的审批程序了,上头也是高度重视。可在这个时候他却突然插上一竿子。如果按照卫国的设想,那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推翻重来。且不说西陉省是否愿意,西陉和华川交界处,全是延绵不绝的群山,在这里修高速,必须要打隧道、架桥梁,造价成本太高,多了这几十公里,也就意味着整个项目会多出上百亿的成本费用。可以这样说,上头批准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蔡元峰摇摇头,又不由失笑道:“不过我看他倒是信心满满的,也不知道究是如何盘算的。首长你别说,我现在一听到是他的电话,这脑袋就发麻。”

老人就微微皱了皱眉头,靠在沙发上,手指没有规律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动着,似乎在琢磨着什么。蔡元峰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见此情形,却也沉默了下来,生怕惊扰了老人的思绪。

过了半晌,老人又抬起头来,看着蔡元峰问道:“元峰啊,我听说西陉和华川交界处的人们,生活都很贫困吧?”

蔡元峰闻言只觉得心中一紧,心头思绪快如电转,思索着老人的真实本意,嘴上却也答道:“是啊,那里群山延绵、地势险峻、交通十分不便。许多村民,要上街的话,都要走上一整天,生活确实很困顿。听说超过一半的人,到目前都还没有脱贫,许多人家里,连电灯都没有。”

说实话,对于那里的情况,他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毕竟这不是他所涉及的工作范围。这还是今天晚上听林辰暮说起,才略微知道一些。

老人就点了点头,神色颇有些沉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领导人民群众脱贫致富,一直都是我们的心愿和目标,可解放这么多年了,还有许多地方的人生活没有得到大的改善,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修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更关乎到千万群众的生活,在这方面,元峰你们还要多下功夫啊。”

蔡元峰便连连点头,对于首长的意思,似乎也有了几分了然。他略作思忖后,又说道:“这件事情我回去后会立刻起拟定一个草案,并建议重新修订乐黄高速项目。不过……”说到这里,他又面露难色,说道:“首长,你也知道,今年的经费预算,已经是在年初就核定了的,如果真要追加这笔支出,中央财政能不能……”

老人一板脸,神情微有些不悦:“元峰啊,事事不能光是等靠要,指望着中央财政。你就不能有一些新的思路?”

“新的思路?”蔡元峰就问道:“首长,你的意思是通过银行贷款,或者是民间资本?”

“是啊,我听说,这样的做法,在沿海地方应该不少了吧?为什么就不能引入内地来呢?这几十公里高速,让华川自筹一部分,中央考虑补贴一部分,剩下的缺口应该就不大了吧?通过银行贷款也可以,引入民间资本也可以,总之形势灵活多样,不拘一格,只要是对人民有利的,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别背什么包袱。”

老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蔡元峰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是点头应下,心里却不禁又胡乱想到:莫非今天的这一切,早就在杨卫国的预料之中?要不他哪里来那么大的信心?

按理说,在部委已经基本确定了的项目上进行修订追加,难度极大,毕竟涉及多个部门,不是一般人,是根本就不敢惦记的。可对于老人来说,或许也就是一句话,甚至有时候还不需要老人说什么,下面人将这个意思传达过去,别人自然会知道该如何去做。

不过杨卫国又哪来那么大的把握,首长就一定会替他说话,莫非……

就在杨卫国思绪横飞之际,又听老人轻轻咳嗽着,缓缓地开口问道:“听小杨说,小辉现在是官塘乡的乡长?官塘就在两省交界的地方吧?”

“是啊。”蔡元峰应了一声,就心道:“果不其然。”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小辉的缘故,才会对你说那番话的?”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问道。

蔡元峰心里是这样想的,不过嘴里却不敢这样说。

老人就笑了笑,说道:“我承认,我也有私心。倘若不是小辉的话,也想不到那里去。不过你想过没有?一条高速公路,从调研、立项,到开建完工,其间需要多少时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到时候,小辉还会在官塘乡吗?”

低缓的话语,有着旁人无法反驳的威严。

蔡元峰愣了一下。刚才自己并没有细想,可听老人这么一说,还真是的。别说有老人这层关系在,即便没有,他也不可能在在官塘待上那么几年。这样做,无非也就是前人栽树,让后人乘凉。当然,杨卫国的政绩,那却是跑不脱的。

老人继续说道:“为官做事,不能光是考虑一时的便利和政绩,而是更多的要考虑老百姓的实际生活,一切从他们的需求出发。多这几十公里,或许短期的投入产出并不成正比,拿许多人的话来说,是费力不讨好,可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却能让他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姑且不论小杨这样做,有没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可只要是真心为民众好,那我就毫不犹豫地支持他!”

说话的时候,老人双目精光闪烁,脸上的神光隐隐让人不敢小觑,

平淡和缓的语调落在蔡元峰耳中,却不啻于铁锤敲打一般,颇有些动容。他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心头涌起无比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