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戈壁滩
“王社,上学时不许睡觉。”何茹用手轻轻地叩着我课桌,眼里充满母爱。何茹在落凤坡的知青中是最有学问的一个,她是留苏大学生,回国后正赶上知识分子要到农村去的伟大运动,于是她便在欢迎上山下乡的锣鼓声中到落凤坡安了家。
“何老师,课本上的毛主席像真是好看。我在想,以后的课本上要是能有我的像就好了。”我的话引得全班轰堂大笑。“有志气。”何茹很认真地摸了摸我的头。每当放学归来,我和红芋、合化还有家在桃园的柳三棉和古风他们一些小伙伴便在黑桑树下嬉戏。但是,后来多变得离群索居起来。经常独自在黑桑树下徘徊。有时会呆呆地望着黑桑树如醉如痴。黑爷起初还能给我讲些阴阳八卦水浒三国,但黑爷识的字很少,慢慢地就有点听不懂我说的一些老庄易经程朱理学了。更让黑爷迷惑的是我经常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有时一闷就是几天,吓得观奶奶焚香祈祷,求神祛除那些前来缠绕我的恶鬼。有一次,我找到在龙山圣泉寺烧香的观奶奶,竟望着对泥菩萨顶礼膜拜的祖母大笑起来。笑一会儿,眼里涌出了泪。
观奶奶也早已发觉我的古怪:有时会一个人呆呆地望天痴想,有时会一个人在风雨中狂啸着向龙山奔跑,有时会正读着一本书起身摔打桌椅,有时会一个人走在田野里看看花儿草儿还会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不停地写着什么。黑爷很想知道我在屋里搞什么鬼名堂,谁知他从门缝里往里一瞧,惊得瞠目结舌。原来我正象圣泉寺的超然法师一样盘腿席地,双手合什,口中还念念有词。黑爷以为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便对观奶奶说还是让乃极和英娘把我接走吧。乃极和英娘把我接到北京。但没有多长时间我又从繁华的京都回到穷乡僻壤的落凤坡。回来时我的背上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乐得红芋和几个伙伴众星捧月般地把我迎回家,谁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书。想吃点好东西伙伴们失望地走了。我又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观奶奶很忧虑,求教于黑爷。
黑爷说:“看起来王社是文曲星下界,将来一定是个文状元,怀唐王家族在明朝时出过环四爷一个丞相,从那以后四百年来都官运不昌,现在,也许就靠我这个文状元了。”但黑爷说这话没几年我却穿着一身军装去跟他话别了。
我当兵了。
黑爷噙着一个没有烟袋嘴的旱烟袋,他那张干瘪的脸象风干的一片黄烟叶,凹进眼眶的眸子射出人的寒光,他对我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摇一下头背过身去。
黑爷失望了。他决定去南方,要把那里的好风水赶过来,这是为墟城的子孙后代有出息。于是,黑爷抓起一把家乡的泥土上路了。
黑爷不相信墟城出不了真龙天子墟城故称萧国,国都便在落凤坡。公元前682年萧国姓赢,爵号为子。《水经注》上说:“县末萧叔国,宋附庸,楚灭之。”又《左传》载:“冬十月,萧太心及戴、武宣、穆、庄之族以曹师伐之。”可见墟城确实有过惊心动魄的历史。星移斗转,萧国的国都落凤坡沦为一叶小镇,昔日的宫庭楼榭已**然无存。墟城被列为甲级对外天放城市后,旅游部门试图在墟城市南郊的落凤坡找到些古迹想赚洋人的外汇,可那里只剩下一棵大难不死的黑桑树了。黑桑树能否作为古物,张骞是否在落凤坡住过宿是否在黑桑树上拴过马,已无稽可查。为尊重史实,传说只能是传说,如是,黑桑树只能是落凤坡的黑桑树。随着经济形势的发展和城市建设的需要,落凤坡的土地被墟城市城建征用。为此城建主任展卫成还作了电视讲话。那一年已进入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墟城市的上空到处飘扬着“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歌声。不到十年的工夫,也就是快进入九十年代的那一年,落凤坡已成为墟城市一条叫黑桑树的很繁华的街道,我也从部队复转到地方成了墟城市报社的一名记者。
有了几年记者经验的我在进入而立之年时依然是孤身一人,在报社和我搭档的记者叫展毅,他的父亲就是展卫成,不过,展卫成已荣升为墟城市的副市长了。我从部队刚回来时是住在姑妈家的,以后报社给了我一个单间,我便搬了过去,和展毅一样过起单身汉的生活。展毅对我说:“咱们的苗社长当年是跟着我父亲混的,报社里就苗社长一个人说了算,他这人是个势力眼,能让你进来,还不是看在你有个在组织部门当权的姑父?”我笑了笑说:“展毅,我要是没有什么政治后台,苗社长一定不会要我,是这个意思吧。”我知道姑父古云龙正活动着朝省里调动。果然,没多久,姑父古云龙就调离了墟城市,现在,我的姑妈也要走了。
“姑妈,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现在还未正式办手续,其实,我是不想离开墟城的,在外边跑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到家,到省城干什么?我只是个营业员,还不如就呆在墟城,现在,我是单位门市部的负责人,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你姑夫总想让我一块走,可我一说走你奶奶就哭个没完,没办法。我想等过罢元宵节再说,给你奶奶做个寿。咱们这儿兴这个。老人家性格有些古怪,她硬是恋着古宅子哪儿都不想去,做晚辈的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呀。”
“老人家年岁这么大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真是我们家的福份。就是她有时神经不太好,姑妈,你走吧,这里还有我和合化呢。”
“你不要总是死读书。听说你以前读书总是太用功,现在还是揪住书本不放,那有什么用。你姑夫说你还有些歪才,他说以后想办法把你从报社弄出来。想叫你当官,不过,我看现在的官当不得,勾心斗角瞒上欺下,你算计着我我防备着你的,到什么时候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事不能瞒过你姑眼。姑妈老了。支边。建设兵团。戈壁滩。大西北有我洒下的汗,有我流过的血。不提这些了。”
“姑妈,你走后我会到省城看你的。”
“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我和古云龙从西北调回内地时你去当兵了,回来后你又从市报社考到墟城高等专科学校。你的婚事一直让我很忧心呀,听说你处过几个女孩子都不愿意,这是早该办的一桩大事。看一看你的同学和战友,哪还有独身的。同你一块玩大的合化早已成家立业,做了黑桑树咖啡馆的大老板,多神气呀。”
“姑妈,我现在还没有考虑结婚的事,你放心,我现在生活的很好。”
“书呆子一个,做学问能赚几个钱,一瓶好酒的钱就够你进修学校老师的月工资了。现在物价飞着涨,我们省吃俭用的钱还不够倒爷暴发户几天的开销。他们花天酒地娶妻纳妾,人活着图个什么呢。想开点。”姑妈说得有点激动了,“我,当初你从部队回来时就不该拧笔杆子。进报社。去考什么进修生,有什么用?现在人们都说研究生遍地走大学生不如狗。你当过汽车兵应当去抱方向盘。赚钱。跟合化学一学。开咖啡馆。”
“有人吗?”有人敲门。
“来了。”姑妈应一声打开门。一个戴红帽的女孩子走进来。“哟。是小妍呀,干女儿。快进来,你好长时间都没有来玩了。你后妈调回来了吗?你爸呢?他可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够忙乎的。你呢?最近都到哪里去走穴演出去了?”姑妈连珠炮似的发问着。
“干妈。”小妍依偎着姑妈走进客厅,看见正在吞云吐雾的我,很礼貌地点一下头。“干妈,你就要调走了,我爸让你到我家去过元宵节,也算为你饯行。他特地让我来告诉你。我顺便给你带了块好布料。”
“好孩子,真孝顺。”姑妈笑逐颜开地接过布料,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指一下我说,“小妍,这就是我侄子王社,正在墟城高等专科学校进修上学,王社,这是市歌舞团的小妍,她爸是咱们市的副书记。小妍常在外面演出,你们总是碰不着面,现在你们认识一下吧。”
“你好,干妈常提起你。认识你非常高兴。”我漠然地看一眼小妍伸过来的手,忽然触电般地把身子朝后倚了倚。
“干妈”小妍显然是很尴尬,姑妈看到眼前这一切有些愕然。小妍见我并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再呆下去有些难堪,于是,便自嘲地笑一下说:“干妈,我要告辞了。元宵节那天你可要去我家。我还有点事,要走了。”
“这多不好意思,小妍再玩一会嘛。”姑妈追着小妍送到门外,同她小声低咕什么。我把手中的烟弃在烟灰缸里。揉一下肺部,又搓弄着太阳穴。姑妈走进屋内,脸色略显愠怒。“你这孩子,都说你有些古怪,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这叫不尽人情。你怎么可以这样冷冷地对待一个刚见面的女孩子呢。真是没礼貌。”
“对不起,姑妈,你不要生气,我可能有点不舒服。你瞧,现在太阳穴正痛得厉害。下意识的东西。姑妈,小妍的右眉梢上怎么也旋了个黑圆圈儿。”
“她就是这长相,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这孩子。”姑妈有些余怒未消,“你以后要注意身体,可能是用脑过度吧。听说你小时候经常是读起书来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告诉你,小妍真是个好孩子,命很苦,亲妈死得早,她又不把继母当作外人,谁不夸她?我和小妍的妈曾经一块在戈壁滩支过边,她妈生她时难产死了,是我把她抚养成人后,龙彪才把她弄到部队歌舞团的。这孩子挺懂事的,下一次可不许你这样对待她。”
“她的右眉梢上怎么也有个黑圆圈儿。”我真的很惊异,甚至于是有些惊慌,刚才那个叫小姘的女孩子分明和红芋长得一样,可是,红芋,毕竟已经死去了。
“怎么了?你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怪里怪气。醒一醒神。”姑妈拍一下我的头。我愣一愣神,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样,对姑妈不自然地笑一笑。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姑妈应了一声便急忙去开门,我起身要走。进来的人自称是姑妈同事的一个亲戚,他说自己在市医院上班,姓田。姑妈忙着招待那个姓田的男人:“田医生请座。是来给红旗请假的吧?红旗这孩子真是懂事,一点小事还要给我这个门市部主任请假,真是的!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是我侄子,叫王社。市报社的记者,现在正在墟城高等专科学校读书呢。”田医生说:“墟城高等专科学校?说是大学,现在还够不上正式大学的规模吧!就和我们市医院一样,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县级医院的设备,却硬要申报甲等医院,为这,我还给院长干了一架。院长有个远门亲戚叫古老三,是个江湖骗子,号称什么皇藏武校的校长,是超然法师的大弟子,能用手指头把砖头钻个洞,我就不信。这古老三一门心思想着弄钱,算什么出家人?他拿着我们院长的尚方宝剑,到各个科室去推销药,为这,我又给我们院长干了一架。现在这世道,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院长叫我下到后勤搞食堂,我又给他干了一架。”我觉得实在听不下去这位田医生不停地诉说给院长干架的事,和姑妈打了个招呼,便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