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官商一家 1

?江云天从宁康返回省城后,他很想见一见省委书记章志纯,想听一听他对自己工作的指示,但他被省委书记的秘书客气地挡驾了。那位戴着眼镜很斯文的年轻秘书说章书记时间安排得很紧,暂且抽不出时间与他谈话,并说章书记有过交代,请他尽快到任,尽快熟悉情况,尽快把宁康的工作拿到手上。如果有必要,章书记会随时叫他来汇报工作。省委组织部也催促他尽快成行,组织部与他商定,后天由一位副部长把他送到宁康并宣布省委的任命。

说实话,宁康一行,使江云天本来很清晰的头脑竟变得模糊起来。长期工作在高层机关,使他养成了按指示行事而不越雷池一步的习惯。现在让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当一面,江云天心里的确有些发虚。到宁康去的头三脚应该怎样踢?他需要认真地思考一番。

江云天怀着有些怅惘的心情从省委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里走出来。省委大院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等他回到招待所,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多钟。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便仰卧在**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他回忆起省委组织部绪部长与他的谈话,又想起他的老同学陈少峰对他不厌其烦的忠告。他弄不清楚老同学的忠告与绪部长的谈话有没有内在的联系。假定有,他就不能不认真对待。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就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尽快介入的亢奋和渴望。但他知道,这种亢奋和渴望的情绪不一定是好事。亢奋就容易冲动,而渴望就有可能不辨清浊而盲目狂饮,他不能不警惕。

他想,一定要心境平和地走到宁康去,不带任何框框,不带任何偏见。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和判断。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江云天的沉思,他猜想这个电话是他远在京城的妻子打来的。妻子路菲是京城小有名气的作家。作家特有的追求新奇的浪漫情怀,使她对丈夫走出国务院,到西部开拓新的生活领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她说等江云天安顿下来,她也要到西部去。她说京城的嘈杂、拥挤和虚华使她感到乏味、厌倦和麻木,她需要到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去寻找全新的感觉。

江云天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

“喂!你好吗?”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妻子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您是江云天江书记吗?”那男声显得很浑厚。

“我是江云天,你是那位呀?”江云天感到奇怪,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亲朋故旧。

那男声说:“我吗?我姓吴,口天吴,是您的新朋友。听说您不日将到宁康赴任,鄙人特意设宴为你饯行,我想您不会拒绝吧。”

刹那间,江云天的脑际闪过许多念头。他想此人一定与宁康有关,大概有什么事有求于我,或者……不!我现在还与宁康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我身上打什么坏主意。但不管什么原因,江云天都不愿意在这样一个时间接触任何一个与宁康有关的人,他知道官场上的忌讳。

“谢谢你,”江云天有些冷淡地回答,“你我素不相识,饯行不敢当,如果仅仅为了此事那就恕不从命了。如果你还有别的事,等我到宁康以后欢迎晤谈。”

“江书记,”对方并不罢休,“您在本地无亲无故,这就意味着你没有根基。广交朋友大概没有坏处。常言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不定今后我们打交道的时间还长着呢……”

江云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此人敢于和一位他不知根底的市委书记用如此不卑不亢的口吻说话,大概不是等闲之辈,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么说你这个朋友我是非交不可了?”江云天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

对方“哈哈”地笑了,那笑声显得很自信。

“您说得对!请稍等,车就在您的楼下。”

果然,没有多长时间,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江云天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挑,落落大方的姑娘。那姑娘向江云天礼貌地颔首,然后双手递上一张名片说道:“我是飞鹏公司总经理助理,我叫安然。这是吴总的名片。他本想亲自来接您,又害怕你当面拒绝,使他下不来台,所以就派我来了。我想江书记是不会不给一个漂亮姑娘面子的。”说完,她莞尔一笑,她的笑容的确很迷人。

“是吗?”江云天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几个大字: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吴飞鹏。

“如果我要拒绝呢?”江云天说。

“如果您要拒绝,我的饭碗说不定就砸了。请江书记务必赏光!”安然助理说得很恳切,说完,她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噢?你们吴总这么厉害吗?我倒要见识见识。”江云天笑笑说。说完,他便随着安然助理走下楼来。

夜幕已经降临,大街上华灯初绽,各种射灯把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装扮得色彩纷呈。豪华的奔驰轿车终于在着名的黄河大酒店门廊下停住,江云天从车上下来。他看见站在酒店巨大的玻璃门旁的三个人快步朝他走来。江云天想,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大概就是吴飞鹏。等他们来到车前,安然助理不失时机地前来为他们作了介绍。

“吴飞鹏。”

“江云天。”

他们互相道出自己的姓名。

吴飞鹏说:“江书记肯屈驾,我感到非常荣幸!”

江云天说:“不必客气,交朋友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况且,我要不来,害怕你炒了安然小姐的鱿鱼啊。”

吴飞鹏哈哈地笑着说:“看来男人都怜香惜玉。”

江云天被大家簇拥着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又通过侧门来到大堂一侧的餐厅。餐厅很开阔。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屋顶经过三楼二楼垂落下来。美丽的水晶流苏被餐厅中央的一池喷泉托住,色彩变幻的喷泉与柔光散射的吊灯浑然融为一体。从喷泉里袅袅地飘出一支音乐,那乐曲轻轻地弥漫在餐厅的空气里。江云天知道那支优美的音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们被留着一头美丽长发的餐厅女经理引向二楼的一个雅间。看得出,吴飞鹏与女经理很熟,他大概是这里的常客。

安然助理和两位副总没有走进这个雅间。

女经理为客人打开房间的门,把吴飞鹏和江云天让进去,然后指指餐桌和小巧的吧台说:“请二位慢用,祝你们在这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说完便笑盈盈地告辞出去,并随手关上房门,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餐桌上摆着几样西式菜肴和甜点,小吧台上放着各种中外名酒,路易十三、人头马、白兰地、茅台、五粮液……

吴飞鹏和江云天隔着餐桌站着。吴飞鹏指指吧台问:“江书记想喝点什么?我可听说您是海量。”

江云天说:“不必客气,你请我来大概不仅仅是为了喝酒。”

吴飞鹏说:“当然不是,我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想与江书记探讨。”

江云天说:“那就和盘托出吧,我洗耳恭听。”

吴飞鹏说:“我们边喝边谈。”说着,他从吧台取下一瓶路易十三,开启瓶盖,给江云天面前的高脚玻璃杯里斟上一些酒,然后自己也斟上。

吴飞鹏看上去三十来岁,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眉毛长得很粗壮,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看不出他脸上有财大气粗志得意满的财主们通常有的那种狡黠或粗俗。

吴飞鹏把酒杯端起来说:“江书记,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江云天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碰一碰,又把酒杯放在桌上,然后瞅定吴飞鹏等待他开口。

吴飞鹏也把酒杯放下说道:“江书记,您完全不必对我怀有如此深的戒备。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当然就要设法赚钱。就如同从政就一定要设法升迁是一个道理。但是,房地产这一行现在是狼多肉少,各大建筑公司又各霸一方,开辟一块新的地盘真是难上加难,但失掉一块地盘却非常容易。而得到的机会和失掉的噩运在很大程度上就掌握在您这样的一方父母官手里,所以说,你们这些父母官得罪不得……”

江云天笑笑说:“你很直率。”

吴飞鹏也笑笑说:“直率才给人以真诚的感觉,我不会绕弯子。”

“这么说宁康是你的势力范围了?”江云天问。

“只能说我在宁康占有一席之地,好的企业家都会谋求更大的发展。”吴飞鹏回答说。

“你希望我成为你在宁康的保护伞,对吗?”

“你也有用着我的地方。”

“于是,你我各得其所,一拍即合,一笔权钱交易的买卖做成了。吴总经理,你不觉得这太容易了吗?”江云天极有兴趣地望着吴飞鹏。

吴飞鹏并不介意江云天的揶揄,他摆摆手说:“权钱交易并非一定就错,就看你把钱用在什么地方。把钱装进自己腰包的官不能算是政治家,那是一种自感前途没落的表现。政治家应该把目光盯在权力上,就如同企业家把目光盯在金钱上一样。权柄越重,政治家的才华才越能得到发挥,他的主张也才能得到实施。为了取得权力,他必须用钱垒起政绩的牌坊,用钱打倒政敌。钱对于政治家个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钱铺平道路。反过来说,企业家的欲望就是赚更多的钱。其实一个人一生能花几个钱呢?他可能早把十辈子的钱都赚够了。但他永远不会满足,因为赚钱是他的工作和乐趣。而要想赚钱,他就离不开政治家的提携。因为他们是否能赚到钱,就看政治家是否给他机会,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就要看他愿不愿意做政治家的铺路石……”

吴飞鹏说到这里停住,他望着江云天,那意思是想听听他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的评价。

江云天动了动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吴总经理,”江云天说,“你的本意大概不是与我讨论政治与经济这个古老的话题。每个人都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去解释社会现象,自然都有每个人的道理。你以上的话无非是要说服我为你赚钱提供方便,在这一点上,我这个还没有上任的宁康市委书记可以提前保证,任何有利于宁康社会经济发展的事业我都会全力支持。如果吴总有什么具体的设想,我愿闻其详。”

吴飞鹏坐直了身体说:“看得出,江书记是个有气魄的政治家。”

江云天摆摆手说:“这种过分的恭维大可不必,不过我倒希望你是一个有气魄的企业家。”

吴飞鹏说:“十多年的商海沉浮使我自信还不是一个孬种。”

江云天说:“这当然很好,我愿意相信。”

吴飞鹏把身体向前倾了倾,然后把双臂交叉放在餐桌上说道:“宁康市不是有一个旅游开发区吗?我要为你的旅游开发区作出应有的贡献,希望能得到江书记的支持。”

一提旅游开发区,江云天条件反射似的从座椅靠背上直起身来……

江云天和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秦子光是早晨八点半从省委大院出发赶往宁康的。性能良好的三菱小面包车在省城通往宁康的公路上跑了将近三个小时。

秦副部长长着一张严肃的长脸,脸刮得很干净,两颊和下巴泛着青光。他着一身质地很好的藏蓝色西装,系一条暗红色的真丝领带。而江云天就随便得多,上身是一件深蓝色运动装,下身是一条深蓝色休闲裤,看上去英姿勃勃,像个篮球运动员。

车开进宁康市委的准确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江云天在车进门的时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宁康市委是一座六层的大楼。

大楼的台阶上站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人,那是宁康市的大小官员们正在等候新任市委书记的到来。

汽车绕过院心的大花坛在楼前的台阶下停住,那群人便一起从台阶上走下来。

江云天随着秦副部长走下汽车。

一个很有气度的中年人快步迎上去,与秦副部长热烈握手。

“秦部长,辛苦了!”那人说。他的声音很洪亮,江云天猜想,他大概就是市长董伟清。

秦副部长把江云天让到前面说:“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江云天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