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温声称是。哪怕假琴师的身份早就被揭穿,他依旧很认真的投入在这个角色里,将刚才那首曲子重头奏起。
姜珣在悠扬的乐曲里挨着公主一并入座。
李星娆听着听着,忽然开口:“先生是哪里人?”
姜珣眼珠轻动,看向面前抚琴之人,南音手上指法丝毫不乱:“草民是南方人士。”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父母在草民幼年死于灾祸,被一游方大夫收养长大,认作义父。”
“那为何不学医,反而学琴?”
南音浅笑:“世人讳疾忌医却好醉生梦死,迎合罢了。”他抬眼看向公主,眼眸里透着温润的光:“若能得殿下青睐,南音不枉此生。”
李星娆笑起来:“你琴技的确不错,可惜本宫近来事多,是在没有闲情静下来好好听一首曲子,在此期间,可能都要劳烦先生在这呆着了,吃穿上有什么需要,先生尽管吩咐下去,自会有人为你准备。”
说到这里,刚好一曲终了,南音微微思索了一下,忽然道:“不知殿下为何事烦心?”
李星娆:“你怎知本宫烦心?”
南音双手轻按琴弦,余音尽消:“早在殿下前往绛州平定黑市之乱,得陛下厚赏名声大振时,草民便对殿下的英名有所耳闻。如此忧国忧民的殿下,在重建东都之际来到洛阳,又岂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呢?”
说话间,南音悄悄打量着公主的表情,只见公主神情自若,实在看不出端倪。南音眼神一动,又看向公主身边的姜珣。
姜珣察觉南音的眼神,淡淡的回望过去,两人视线交汇,南音从容的敛眸避开。
“草民才疏学浅,但多年游历,对诸道之事略有见闻积累,若殿下不嫌,草民愿为殿下分忧……”
这话的意思就很直白了,他之所以会大胆引起公主注意,旨在自荐。
李星娆心头了然,却并未立刻表态,南音也不急,先交了一个投名状:“听闻殿下进洛阳之前,曾被地痞骚扰。”
“这你也知道?”
“若草民对此事不闻不问,才是不诚。”
“所以呢?”李星娆露出好奇的样子:“此事你知道,旁人也能知道,人已被宣安侯擒获待审,你能做什么呢?”
南音想了想,说:“殿下若希望东都顺利建成,此类事情,便不宜多生。”
李星娆神色一正:“你说什么?”
姜珣:“殿下……”
“殿下,”崔姑姑的声音传来,在外通禀:“东方郎君与东方娘子前来探望殿下,殿下要在何处招待他们?”
来的还真是时候。
李星娆看向南音,他已垂眸,重新开始拨弄自己的琴。
姜珣想了想,说:“若殿下不便招待,微臣可代殿下外出相见。”
不料公主却摇摇头,径直起身。
南音眼神一凝。
“不必了,本宫亲自去见。”说罢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南音:“你的话,本宫记住了。若有空,本宫再来听你的曲子。”说完直接走了。
南音蹙眉抬头,不期然的撞上一双冷凝的黑眸。
姜珣还没出去,正无声看着座中的南音,目光对上时,他略略颔首致意,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公主一道出去了。
等到房中人都离开,房门重新锁上,南音的眉头皱的更紧,指尖隐隐发力,琴弦将指腹勒的生疼。
她竟无动于衷,就这么走了?
难道这一步走错了?
……
东方靖和东方珮过来,除了关心公主在这里住的是否舒坦,还提及了百里府大火的事情。
在得知公主对这里很满意的答案后,兄妹二人对公主好一番安抚,表示百里刺史一定很快查出起火原由,给公主一个交代,这里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情况。
一番寒暄后,东方珮忽然道,“殿下这几日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李星娆:“怎么了?”
东方珮摇摇头:“无事,只是想提醒殿下,这几日天色不佳,之后恐有连绵阴雨,届时就不便出游了。”
李星娆笑道:“阴雨日也有阴雨日的过法,东方娘子不必为本宫费心。”
东方珮点点头,当真没有再多一句废话。
两兄妹来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姜珣奉公主之名外出相送,东方珮上车之前,忽然对姜珣道:“请长史代我向公主转告一声,因公主有私物安置在宅内,不便有太多闲杂人走动。今晨祖父本想派一批人来宅院伺候,我替殿下推拒了。”
姜珣温和一笑:“东方女郎放心,我会替女郎转达的。”
东方珮这才放心的上了车。
姜珣回来便将东方珮的话转述了一遍,感慨道:“这就说得过去了。”
公主瞥她一眼:“你又琢磨什么呢?”
姜珣摆事实讲道理:“同样是安置殿下,百里府何等气派周到,即便殿下移驾是临时决定,定国公东方家也不该有分毫怠慢。东方娘子这是既迎着殿下心意,又怕殿下误会了东方家的态度。”
李星娆:“来洛阳两日,你对两家有什么看法?”
姜珣失笑:“殿下也说才两日,微臣又岂能一一看透。”
“哪里需要你去看呢?”李星娆毫不客气的戳破他:“以你行事的风格,既来了洛阳,还能对这里的情况不闻不问?本宫不是说了吗,这一行兴许还得借你的人手。说说看啊,就当给本宫一个相信你的机会。”
姜珣心知这一茬跳不过去了,想了想,坦然开口。
“一个蒸蒸日上,一个摇摇欲坠。”
李星娆:“怎么说?”
姜珣:“百里府的境况无需微臣多说,殿下必有一番体会,至于东方氏,原本也该是风光大族,但自从几十年前东方怀携族人驻军龙泉都督府以来,东方家的儿郎前赴后继,如今已所剩不多,若非还有个爵位要继承,东方明恐怕也不会那么早卸甲,如今随晋王驻军龙泉的还有东方迎和东方锦二人,不出意外的话,调动也是迟早的事。”
“不出意外?”
“待陛下临幸东都,殿下以为这洛阳城第一件要做是什么?”
李星娆示意他继续说。
“扩州。都城要有都城的样子,得有规模,得气派,一旦洛阳扩周,各地兵马会有一个调度融合,禁中宿值守卫也要新的安排,这些事再没有比熟悉洛阳与军事的东方氏更合适。”
姜珣说到这,忽然笑了一下:“殿下来洛阳时,还曾让微臣讲了一路民俗见闻,难道殿下都忘了。”
李星娆心念一动:“你说鬼城?”
姜珣轻笑道:“哪里是真的鬼城,只是相交正常的州镇,这些地方受灾受难,朝廷处理又不及时,更无新任州官到任,只能放任它自生自灭,这种地方放,放在哪里都是能找到几个的,也是最适合合并的地方。”
李星娆懂了,州镇之间也有等级之分,而最简单的标准,便是人口与占地。一旦洛阳成为都城,再进行并州,扩大人口与占地,成为绝对上州,或许会迎来比现在更客观的新生局面,这也是东方氏重振家族的最佳时刻。
“只不过,”姜珣微微一顿:“东方氏能想到,别人未必想不到,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趁早分一杯羹呢,就连平民百姓,稍有家底人脉的,如今都想着办法迁徙至此,当个上州京都人。背井离乡无所谓,今朝扎根,延绵个百十来年,谁不是地道的百年家族?”
李星娆听完姜珣这些话,冲他弯唇一笑:“果然想的挺多。”
姜珣这会儿也坦然了,一副在公主面前就谈不上遮掩的态度:“殿下过誉。”
“走吧。”李星娆起身,命伍溪备车。
姜珣跟着起身:“殿下要去哪。”
“去监工。”
姜珣连忙跟上。
去的路上,姜珣与公主同乘,眼神好几次瞟向她。
终于,姜珣忍不住问道:“臣有一惑,殿下可愿解?”
李星娆对着他难得好脾气好耐心:“说。”
“南音有依附之意,看言行谈吐也非常人,殿下为何……没有接纳他。”
李星娆兀的笑了一声,一双明亮的黑眸盯住姜珣,带着一种非你莫属的坚定:“你以为本宫看谁都有眼缘吗?”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听着直白的解答,姜珣的喉头不自然的动了动,竟不大自然的避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