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知时,兰霁喜欢心有沟壑沉稳冷静的男人,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多迷人。
可等她在裴镇那里吃尽了单恋的苦,再遇到现在的夫君,她才晓得,自己并不喜欢沉稳冷静的男人。
她喜欢的,是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沉着冷静,唯独对着自己时会失控失态的那种男人,显得他专一,也显得她特别。
临郎便是如此。
可她刚到长安没多久,眼下又要转战洛阳,她心里不舍,只能抓紧时间夜夜鏖战。
虽然她来去都谨慎小心,从无暴露痕迹,但还是迎来了魏义的打趣和奚落,连从不过问她夫妻私事的裴镇都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任重道远,留点气力吧。”
兰霁在不喜欢的男人面前一向没有太对细腻的顾忌,尤其是裴镇这个她不愿回忆深想的人。
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她甚至愿意让裴镇看到他们夫妻发自真心的快乐,借此证明她当日选择放手是多么明智,同时衬托他这人从里到外都是多么的不正常。
兰霁反驳:“侯爷放心,我不会耽误洛阳之行。”
裴镇眼盯着舆图,荤素不忌的调侃:“我说李临。”
兰霁顿时面红语塞,半个字都驳不回来。
她就是这样,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刀枪不入,可在意谁,谁就是软肋。
他就专挑人软肋下手。
活该他孤家寡人一辈子!
兰霁被激的急了,说话便有些口不择言:“你便操着这副刁钻的强调继续单着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旁的女子羞辱两日也就转头走了,可那长宁公主却不是好惹的主,不信你试试,看她反应过来,会不会卯力咬你一口!”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兰霁走了,没能看到被她数落一通的裴镇抬起眼来,那本该认真研究行进路线的眼神,透着几丝罕见的茫然。
她早咬回来过的。
可那又如何?
全天下那么多女子,其余都是无意,唯她是不可。
思绪一**,裴镇不禁想到那日她凑上来一吻,吻的他心头一股凉意直沉下去,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她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他没法对李星娆视若无睹,但她已不是她了。
既已决定将她的一切斩干净,就不该因几次三番的意外亲密动摇心念。
所以拿出惯常姿态来对待,是他该走的路,该有的态度。
此一生都不该再与她有分毫交集,否则,于他二人皆是不幸。
驱尽杂绪,那双漆黑的眼恢复清明,裴镇垂眼,目光重新落于图上,继续研究路线。
……
临行前日,李星娆回了福宁宫,夜里也宿在宫中,皇后陪她许久,问的最多的便是东西准备的如何,让李星娆有些哭笑不得。
事实上,从她有了前往洛阳的决定开始,无论宫中还是府内,就一直在准备她的行李物品,那些让兰霁吓到暗自咋舌的数目,都是皇后的担忧。
李星娆不是没有阻止过,她又不是要去洛阳一辈子,带这么多东西作甚呢?
她已许久不曾用不耐的语气同母亲说过话,此事上不觉语气重了些,皇后亦不在意,只说:“好过等你要用的时候又没有。”
李星娆不愿与母亲争执,便叫人悄悄拿些走,最后,还是慧姑姑悄悄找来告诉她,抛开绛州之行不谈,此趟去洛阳,是公主从小到大第一次独自出游,皇后这些操办,只是怕她独自在外时,吃住不惯。
慧姑姑一番话,让李星娆心头微震,脑子里无端划过许多画面。
母后又何曾知道,在那个阴暗冰冷的噩梦里,她曾一次次奔赴在相助皇兄平定国乱的路上,那些途中的苦,几乎已经被熬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她啃过凉果,枕过寒尸,甚至连夜里的梦,都是下一站的方向。
母后并不知道这些,因为那时的她,早已因百里氏落罪而被废后囚禁。
夜风从窗间掠进来,拂得满面沁凉,旁边响起崔姑姑一道无措又讶然的声音:“殿下……”
李星娆怔然,抬手在脸上揩了一下,指尖湿润。
崔姑姑慌忙走来,抽出一方干净的绢帕:“殿下这是怎么了?”
却见公主盯着指尖的泪水,忽然哑声笑起来,偶尔自喉头溢出一道声响,犹似呜咽。
崔姑姑无措极了,拿着帕子也不敢冒然动作。
她从未见过殿下这样。
李星娆笑着笑着,慢慢拽紧了拳头,将指尖的泪握在掌心。
她眼珠轻动,看到了一张躺在旁边的手札。
这是她无意间翻出来的,找到时毫无印象,一翻开便全想了起来。
那是她从前的一本手札,写满了少女心事,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便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零碎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忽然就解释了,噩梦的起因,为何会是一个男人。
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即便噩梦不曾化作画面声音在脑海中侵扰,也早已潜移默化,根植在她心底。
她虽看不起梦里那个无用的自己,可她在受尽背叛与折磨之后,至少还知道,不能就这样死了,她还在挣扎,便不算没得救。
虽然她还是死了,可大抵是心念难平,所以化念成梦,来到这里。
这也是第一次,李星娆没有对梦里的那个自己生出不屑与鄙夷,而是几丝浅浅淡淡的,怜悯。
她纵然无辜,但真的没有做错过吗?
不,她错过,且做错过很多很多。
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给她机会去学如何才是正确的活法。
所以,昔日的她历经一生背叛与屈辱,在不甘和悲愤之间,用这个梦,来教现在的她。
“崔姑姑。”
“奴在。”
“方才本宫让你们卸下的行李,都添回去。”
“是。”
李星娆拿过崔姑姑的帕子,仔仔细细揩了脸,起身出去。
“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里?”
“去与母后谢恩……请她宽心。”
……
启程这日,万里晴天。
公主仪仗比整个大队的都威风。
长安东门,大队肃然列队,人皆已到齐,等待着公主蹬车。
城门处,太子亲自送长宁公主出来,一路上话语不断,尽是担忧的嘱咐,公主耐心的一一记下,脸上没有半点不耐。
“父皇本也要来的,但是自禁药一事后,他身体一直不适,得你提醒,孤如今也十分注意父皇的起居饮食,至于母后那边,孤也会好好照料,你就不要担心了。”
一路相送,人总算上了车。
裴镇还是按照往常的习惯,将护卫一分为三,一队前探,一队押后,一队中护,他扫了一眼华贵清雅的身影,不作片刻停留,下令整队。
姜珣打马跟车:“殿下,要启程了。”
李星娆掀起车帘,冲城门处遥遥相望的兄长轻轻挥手,直到眼中的长安城渐行渐远时,她眼中的神色也越来越沉。
自噩梦中醒来,她洞悉许多事,便也防着许多事。
春宴的男人……
李星娆透过被风撩起的车帘看了眼外面,姜珣打马跟随的身影时隐时现。
她并不敢肯定第一桩事已经完全掌控,但总归不似噩梦里一般,在开始就失去了主动权。
接下来,便是埋在东方氏里的那颗雷。
噩梦里,那人在她身上花了半年功夫才窥探到其中门道,那如今呢?
会不会早已有人先于她,扼住了此事的命门?
余光里有人靠近车窗,压下一片暗影,李星娆眼神轻动,就见姜珣投来关切之意:“殿下有何吩咐?”
李星娆摇摇头,姜珣便以为她只是欣赏沿途风景,又走开了些,让出视野。
早间启程,至午时不过一个困觉的功夫。
马车停下时,姜珣的声音从外传来:“殿下。”
李星娆揉揉眼,含糊问:“到哪儿了。”
姜珣:“再走一阵才到灞桥。”
李星娆嘟囔:“这么慢。”
姜珣:“沿途人多,安置也麻烦,十日内能到都算快了。”
马车里没了声音,姜珣等了会儿,又问:“溪边已架火,热食还在烹制,今日天气晴好,殿下是在外头寻处地方,还是在马车里摆膳?”
李星娆在马车里呆了许久,觉得发闷,“摆在外面吧,不要太铺张。”
姜珣:“微臣明白。”
李星娆走出马车,只觉日头香暖,正欲闲散走走,一道脆声欢喜靠近:“殿下!”
何莲笙小跑过来,带着一脸“你惊喜不惊喜”的表情。
“你……”李星娆愕然一瞬,看向她来的方向,那边都是随行官员的马车。
不等公主开口,何莲笙已自己道出原因,此次修建东都,她父亲被选为留后官,因原州现下还有公务交接,所以大概要晚一阵子才到洛阳。
何莲笙到长安后,原本打算在姑母家小住数月,可这段时日,她给姑母府上添了不少麻烦,长安贵人云集,她不想再闯祸,早有去意。
父亲调任,他们一家自然是要随迁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她先去东都,既不会再劳烦姑母一家,还可以帮父亲熟悉一下当地环境。
她说得高兴,还提及上回赛马的事,这次去洛阳,她用的就是太子赐下的那匹马,真是好马!
“呐,在那儿呢!”李星娆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无意间瞥见了正坐在另一处火堆边的裴镇,身上是万年不变的半旧军服,手里一把长刀杵地,坐姿都威武不移。
他看着溪水方向,眼神丝毫不偏。
不一会儿,姜珣已经支使人将摆膳之地布置好了,过来请公主移步。
何莲笙大约是得了谁的嘱咐,当下并未赖唧唧跟着公主,很有分寸的回了自己的地方休息。
地方是临时找的,但无论是角度朝向,坐垫凭几,还是小案上的青瓷花瓶里别的几只野花,都足见雅致趣味。
公主一屁股坐下,半点心思都不在这份雅致上。
姜珣提壶为她斟茶,看了眼何莲笙离去的方向,淡淡道:“宣安侯在五原都督府经营多时,与何远道是老相识。待到陛下临幸东都,留守官便是御前要员了。”
公主单手搭着凭几,盯着案上几株小花:“如此,五原都督府乃至原州,就挖空了。”
姜珣眼锋轻扫,看向不远处立刀静坐的男人,笑道:“殿下难不成是在担心他的前程?”
李星娆转眼看他:“你若是不会说话,不说也可以。”
姜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