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在东宫内侍的引路下,找到了太子李宗琦。
果不其然,太子身边站了好些人,有男有女,热闹的很,她没急着过去,领着人在隐蔽处站定,悄悄打量起来。
众多人中,李星娆一眼认出站在太子身边的裴镇,他身边还站了个年轻少女,眼神几乎粘在了他身上。
每到这时候,李星娆就想叹气。
拜她从前骄矜做作的狗德行所赐,从她的角度看到的脸,要么眼熟喊不出名字,要么就眼生。
都是谁啊。
“咦,是我表姐和秦娘子。”何莲笙的小脑袋从公主身后探出来,帮她认了两个。
姜珣站在两个女人后面,挑了挑眉:“武元侯世子?”
春风拂过,偷窥一角迎来片刻的安静。
公主缓缓转头看向身后二人,眼神莫测。
何莲笙被盯得一脸茫然,姜珣则是心领神会:“原以为只有五原都督府奉诏回京,没想这马场里,四大都督府已聚其三。”
四大都督府。
李星娆心中一动:“你都认得?”
姜珣二话不说,一一为公主介绍。
宣安侯身边的,是今协燕王守安南都督府的武元侯世子,秦敏。
另一边则是中书令韦平之孙、协助韩王镇守安北都督府的韦氏猛将,韦进,旁边那个应是他的姊妹。
听到这个“应是”,何莲笙主动开口补充:“秦世子身边的是她同胞亲妹,秦二娘子,韦将军身边的则是他的胞妹,韦家三娘子,两位娘子与我表姐是在花宴上认识的,今日也是特地相约在此。”
姜珣用近乎激赏的眼光看了眼何莲笙。
李星娆没空管他们,她脑子里嗡嗡响,隐约想起当日脑海里浮现过的画面。
东方氏倒台,代替东方氏驻守龙泉都督府的人,便是姓秦,那面绣着“秦”字的帅旗,曾一度在她梦中环绕,挥之不去。
秦氏,武元侯府,难道想对付东方氏的,是燕王?
公主眼中一瞬间划过许多思虑,而后冷静下来:“既然都认得,那就得去打个招呼了。”
……
李星娆端起笑容走过去,才走两步,站在太子身边的裴镇忽然侧首看了过来,然后所有人因为他,发现了款款而来的长宁公主。
同时,樊锦也看到了自己的小表妹,表情都裂了。
她怎么又和公主搞到一起了!
李星娆走近,随手免了众人的礼,张口就冲着太子去,话里颇有微词:“皇兄若有公务,早说就是,何苦将我诓骗了来,又弃在一旁不顾?”
太子如蒙天大冤屈:“这是什么话,孤不过是偶遇裴侯和两位将军,说了两句话。料想你也该选的差不多,这不就将你请来了。”
太子话音刚落,韦进便开口邀请:“长宁殿下来的正好,咱们这儿要赛一场,殿下若有兴趣,可一道为我们判个胜负。”
他刚说完,旁边一身蓝色军服的秦敏便笑了一声,傲然回敬:“也是,有两位殿下观赛作证,好过有人输了赖账。”
李星娆心念一动,假装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笑问:“我怎么觉得,皇兄是请我来看热闹的?可我好像来晚了,这热闹看的没头没尾的。”
太子了然一笑,先是为她全面的介绍了一下在场之人,然后道出原委。
从军习武之人,对武器马匹情有独钟,而今日这个小小的马场里,一下子就聚集了三方都督府的人,对宝马良驹的喜爱不在话下,不约而同的有了包场之意。
而马场东家知道今日来了何等尊贵的客人后,一听说贵客想买马,立马让驯师将马匹全数收回厩中,价都不敢涨,乖巧的等着贵客来提。
如此一来,就成了竞购之势。
可大家都是体面人,总不能为了抢马大打出手,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赛一场,摘得头名者可得包场资格。
太子简要说完,却见妹妹毫无反应,犹似出神,索性又喊了她一声。
李星娆回神:“什么?”
太子也不追问她为何走神,耐心的重问:“孤问你,你的马可挑好了?是要看赛马,还是去试马?”
李星娆原本还在思考皇兄专程把她喊过来的用意,眼下思绪无缝衔接,瞬息之间调整好心绪,抬手亮出那本马册,眸光扫过面前众人,笑道:“方才说的西域良驹,莫不是这本册子上的?”
韦进和秦敏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们在这竞争的同时,一位大魏公主正在优哉游哉选马分羹。
太子身为储君,自不会和下臣争抢资源,面对有心拉拢的人,给赏都来不及。
但长宁公主就不一样了。
即便他们常年不在长安,但只要进了长安地界,经历春宴花宴两场闹剧,即便没见过长宁公主本人,也能对她的生平事迹如雷贯耳。
作,非常能作。
虽然最近似乎转性了,还得了嘉赏,但表扬往往是飘的开端,谁也不能保证这位公主殿下会不会在这时候横插一脚。
果然,只见长宁公主悠然垂眸,将马册展开,话是对着太子说的:“我选好了。”
女人指如纤葱,修剪精致涂着蔻丹的指甲随意点了三下:“这匹、这匹、这匹——”
每点一下,韦进和秦敏的眼神就多一分心痛。
翻译一下就是:你总共一个屁股,一匹就够了,还要三匹!?
只听长宁公主悠悠道:“——不要,其他都要。”
裴镇眉梢轻动,眼底滑过一丝隐晦的笑意。
姜珣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太子,只见太子背起手看向远处风光,眼底皆是悠然之色。
韦进&秦敏:!?
……
狮子大开口,莫过于此。
别说秦敏和韦进,就是跟在裴镇身边的魏义都惊掉了眼珠。
不偏不倚的说一句,这马给谁都比给这群王孙贵族要值当!
他刚要不知死活的张口参战,忽而扫见自家侯爷撇来的眼锋,张开的嘴又默默闭上了。
秦敏扫向一旁的裴镇,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也没说话。
李星娆故意这么说,就等着他们回应,没想到一个个都成哑炮。
好没意思。
你们不说,那我可就继续说了。
她转头冲太子索要:“皇兄,可以牵马了吗?”
没等太子回话,一道女声从旁横了进来。
“且慢!”
李星娆心里道了句“果然”,漫不经心朝声音来源处扫去。
秦萱大胆的站了出来,先向李星娆施了一礼。
李星娆心里笑道,行,还有点礼貌。
然后就听秦萱一本正经道:“敢问殿下,您购得这些良驹,作为何用?”
李星娆凉凉道:“马当然是用来骑的,难不成用来扛吗?”
“萱娘。”秦敏一听公主语气,连忙喝止妹妹:“不得无礼。”
可秦萱哪里听,她自小跟着父母驻军,并不像长安城里被贵族规矩礼数约束的小娘子,性子辣的很,加上宣安侯在场,她越发有心出头露面。
秦萱:“所以,马对公主殿下来说,只是出行的工具,可替代的良驹数之不尽。但今日马场的这批良驹,却是难得可用于作战的品种。”
“今日在场,除了臣女的哥哥,宣安侯和韦将军亦是久经沙场之人,所以他们才会对这批良驹情有独钟,势在必得。良驹与他们而言,并不是寻乐的玩意儿,而是保家卫国的武器。”
“臣女斗胆说一句,正因有了边关安宁,天下太平,殿下才能在这繁华盛世中打马而过,一展娱兴。”
听到这里,李星娆又想,原来是先礼后兵。
秦萱很刚,但并不盲目的刚,说到这时,又机敏的退了一步。
“当然,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在此,这批良驹,也应两位殿下先选。殿下何不挑选一匹自己最满意的,留下其他,成全侯爷他们的一片卫国之心呢?”
秦萱自觉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心里控制不住的澎湃,悄悄看了眼裴镇。
然而,裴镇双手负于身后,轻垂着眼,仿佛在看脚下石板的纹路,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对她投来意外且激赏的目光。
秦萱心里打鼓,又装作无意扫向其他人,只见太子含笑不语看着公主,韦进兄妹各有所思,公主身边的人则全关注着公主。
就在秦萱心生失望之际,忽听一声凉凉的轻笑。
公主的笑容不入眼底,“说的大义凛然,就是不知,你托起这顶高帽,人家敢不敢伸脖子来接啊?”
秦萱茫然一瞬,就见身边的人都有了反应。
秦敏和韦进同时看向公主,目光深邃,连裴镇都抬起头,他没看公主,但秦萱看到他嘴角一闪而逝的弧度。
太子轻咳一声,替哑声的秦萱发话:“长宁,你这是什么话?”
句式是责问的句式,但语气半点没有责问的意思。
李星娆悠悠道来:“保家卫国者确然可敬。但依着你的意思,等于是一切事物在军员军事面前都得自矮三分,甘心让步。因他们保家卫国,所以要匹配最好的条件,这与将将士英雄高高捧起奉若神明有何异样?”
“那反过来,他们得到了最好条件,是不是也当回馈令人满意的答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呢?”
“更进一步,若一个不慎打了败仗,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信任和期待被辜负,反过来指责攀咬,将他们所得的荣誉赏赐,都看做了罪过呢?恰如无法保佑凡人的神明,渐渐失了信仰香火,终究落败啊。”
秦萱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意思会被公主抬到这个程度,直接愣住。
李星娆微微一笑,拿捏出温柔体贴的调调:“不得不说,秦娘子一番话大义凛然,令本宫佩服,几匹马而已,本宫也不是非要不可。”
“但就怕这么拱手一让,传了出去,就变成各都督府自恃功高,蔑视犯上,逼的太子与长宁公主都要为之让步,平白给侯爷和几位将军增添麻烦是非。”
公主微微一笑:“所以你想想看,就算本宫现在相让……啊不,有心成全,谁又敢接呢?不是本宫吓唬你,没有人比本宫更懂流言的伤害有多大。”
何莲笙听到这里,竟忍不住重重一点头,惹来一些目光。
樊锦快崩溃了。
你可低调点吧!
公主故意将秦萱原话里的关键词咬重,听得秦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谁都不敢看了。
这话像一个个巴掌啪啪打在她脸上,奏成一句隐晦的嘲讽:你看你,多嘴说那话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