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房门的瞬间,李星娆飞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窗边,对着外面狠狠喘了几下才稍稍平复。
判断出裴镇身份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决定没错。
绛州是黑市窝点,而裴镇知道内情,才会在发现她行踪异常后直接往绛州这边追。
可无论是他出现的方式还是表现态度,都有许多古怪之处。
尤其是他的眼神。
古怪多变,惊疑不定,总像是藏着许多事情,又在探究什么。
李星娆走到水桶边,就着半凉的水洗了把脸,彻底平复下来。
“女郎。”外面传来伍溪的声音:“时辰快到了,女郎打算赶路还是就地歇息?”
李星娆定了定神,隔着门扬声道:“准备起程,连夜赶路。”
话音刚落,门被人推开,裴镇就站在门口,大约是因为刚才该冒犯的都冒犯遍了,他索性卸了虚伪的恭敬,近乎勒令:“夜间不宜行路,就在此歇一晚。”
李星娆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外走:“那宣安侯就在此好好歇息,我们不奉陪了。伍溪,传令下去,准备起程!”
两人擦肩时,裴镇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投来的目光透着不悦。
伍溪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样,飞快别开目光。
“裴镇,”李星娆微微侧首,声音低冷:“本宫身上背的可是皇命,你阻拦的不是本宫,而是圣意,难道说,宣安侯的实力已经能与皇权抗衡了吗?”
裴镇:“这不是违抗,夜间行路……”
“危险嘛,我知道啊。”李星娆莞尔一笑:“可侯爷不远千里赶来相助,不就是为了发挥自己的行军经验,让我们夜间赶路更顺畅无忧吗?”
裴镇:“李星娆,你……”
“你叫我什么?”公主眉梢一挑,是种被冒犯的不悦。
偏是她这一句质问,叫裴镇忽然清醒过来,骤然松手:“臣冒犯了……”
李星娆翻了裴镇一眼,迈步就走。
裴镇看着她的背影,刚刚到了喉头的质问,又一点点咽了下去。
……
短暂休整后,队伍重新出发。
和之前一样,李星娆仍然将人马分开行动,只是这次,她将暗线变成随行,只设前锋探路。
裴镇神色微妙的在旁看她熟练安排,不期然撞上公主忽然投来的一记冷眼。
他很快反应过来。
安排暗线是为在危急时刻还留有一线生机,可他一路追来,能避开一众耳目直入她房间,又是掐人又是拔刀,她自然对所谓的暗线没了信心,干脆挑明同行。
夜间赶路很难像白日那般策马狂奔,但两个时辰下来,仍然走出很远。
按照计划,夜里还得再歇一次,之后天光会越来越亮,他们便可加快速度,直至下一驿站更换马匹补给水食。
“荒野之地过于简陋,只能委屈殿下在这将就片刻。”伍溪指着树下的位置,“若有野兽猛禽出没,上树可避凶险。”
李星娆点头:“你们也赶紧休息,这几日会辛苦些,事情办成,必有重赏。”
伍溪也不废话,带人回到各自的位置休息。
李星娆坐在树下,面前燃着火堆,她拾了根干树枝轻戳火堆,纵然身上疲惫,却毫无睡意。
余光里人影一动,裴镇已坐在她的身边。
“殿下似乎并不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裴镇眼中映着火光,眼神平静。
李星娆一手抱膝,一手捏着木枝戳火堆:“当日你脱口而出此事不会连累太子,想来定有后招,若你早就知道那些兵器从何而来,会出现在这里自然就不奇怪。”
裴镇斜睨身边人:“可是我很好奇,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李星娆像听了个笑话:“怎么?只需宣安侯无所不知,就不许本宫打听调查吗?”
“打听?”裴镇捕捉到关键词:“此事是殿下打听来的?”
“不然呢?”李星娆转过头:“难道神仙托梦啊?”
不等裴镇开口,李星娆眼一眯,举起泛着火光的木枝虚点他,直击灵魂的反问:“所以你装神弄鬼潜入房间搞那么多花招,就是想问我为何会来这里吗?”
裴镇早已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火团,答案避重就轻:“可殿下还是认出我了。”
这话提醒了李星娆,她之所以会认出裴镇,源于她在那张披风上记住的男人气味。
可谁会信她只是被那披风罩了一次,气味就像是焊在了嗅觉里?
说出来只会显得她和所有爱慕裴镇的痴女一样,是拿人家的披风拼命闻,这才记住了味道,还到了凭味辨人的地步。
不能认不能认。
李星娆一番思考,给了个比较高端的答复:“本宫素日只是懒得动脑子,又不是傻,这么简单的事,想想就知……你干嘛?”最后三个字语气骤变,含了惊惶。
裴镇在她说话时忽然靠过来,做了个嗅味的动作,还调侃道:“原来殿下是这个味道。”
话说的轻薄挑逗,内里分明是在提醒她,她刚才认出他,可不靠什么高瞻远瞩的分析。
她自己说的,闻味道就知道了。
周围很静,柴枝灼烧劈啪作响,李星娆迎着裴镇的眼神,忽然扬手一抽!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的裴镇猛的侧脸,回过头时,眼底涌动着不可思议的讶然。
李星娆抚摸着打麻了的手掌,凉薄道:“这么惊讶做什么?从你不打招呼坐在本宫身边起,就已是冒犯,真该叫那些对你趋之若鹜的痴女好好瞧瞧,她们眼中英明神武的宣安侯说起不三不四的话时,有多么令人作呕。滚!”
裴镇眼中的讶然一点点散去,舌尖在脸颊内壁轻轻划过。
下一刻,他竟真的起身走到一旁,与公主拉开了距离。
整个过程,李星娆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一直留意着裴镇的反应。
掌心的麻变成微弱的痒和胀热,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没错。
初见时,裴镇曾出手相救不假。
但之后坊间相遇、花宴同游,他疑似暗示冷漠疏远之心。
狱中碰头,因为一个姜珣,彼此立场都开始相对。
直至今日的房中胁迫对峙,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已糟糕透顶。
但也是从这一次次交手碰面中,李星娆生出一种奇怪的信心——裴镇不会真的伤她。
这一巴掌,一半的确是因他唐突而生的恼怒,另一半,是公主在千钧一发间于生死边沿的横跳试探。
谁敢相信,她刚才打了裴镇一巴掌,而这位动辄斩人首级的宣安侯,连屁都没放。
当然,不排除他有后招,这她得防着。
但在此时此刻,一巴掌下去后的眼下,李星娆难免生出一种短暂占领胜利小高地的愉悦。
宣安侯又如何?宣安侯冒犯唐突女子就不该挨打吗?
殊不知,李星娆留意着裴镇时,裴镇也在暗中打量她。
也许是连日来她的种种表现都古怪又惊人,也许是这一把掌的痛感让理智苏醒,裴镇开始肯定一件事。
她不是最初的长宁公主,也不是前世后来的李星娆。
最初的长宁公主说不出这种话,做不出这种事。
而死在前世的李星娆,不会在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时,缺少了应有的情绪。
这种贴合又割裂的诡异感觉,像是错乱的时空缝隙里,混杂着各种旧日痕迹意外迸发生长出的新生命。
只有这样解释,也只能这样解释。
除非她由始至终都在演戏,演的像她又不是她,演技高超到毫无破绽。
裴镇静静看着李星娆,火光映在眼里,明明灭灭。
李星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
休整完毕时已是后半夜,再过不久天就亮了,现在上路可以慢慢加快速度。
李星娆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启程!”
裴镇打马来到公主身边,两人并驾齐驱。
“这样日夜兼程,你会受不住。”
李星娆:“你才受不住。”
“殿下,别不识好歹。”
李星娆:“我现在有事要忙,所以不跟你计较这些日子的冲撞冒犯,识相的自己收敛收敛。”
裴镇咬了咬牙,“此地通往绛州有条捷径。”
“那你自己走啊。”
“殿下不信我?”
李星娆嗤笑:“换你遇上拿刀胁迫你还扬言要扒了你衣裳供人观赏的人,你能信?”
裴镇喉头轻滚,无言以对。
走着走着,裴镇的眼神就变了。
李星娆走的方向,正是他要指的那条捷径。
接下来一路,裴镇出奇沉默,只有偶尔看像公主的眼神满含思索。
就这样,在换了数匹宝马日以继夜的赶路中,大队在次日下午抵达了绛州城外,而这时,距离梦里提示的时间还剩一天有余。
前锋已扮成普通人进城,并无异常消息传出,李星娆稍作休整后,按原定计划,扮作要前往太原探亲,途径绛州的商户人家入城。
那么问题来了。
伍溪为难的看了眼宣安侯。
他们的身份自然还是护卫,可宣安侯也要扮成殿下的护卫?
“侯爷气度非凡,扮作下人护卫打扮不是太奇怪了吗?”
李星娆不想在他身上费神,多大的人了,不会自己安顿自己吗?
裴镇会意,什么都没说,一个人进了城。
伍溪:“殿下,他……”
李星娆沉声道:“派个轻功好的把他盯紧了。再叫他随意出入本宫身边还毫无察觉,你们就都别干了。”
伍溪眼神一紧:“是。”
在计划的时间内到达只不过是前期准备,围剿需要的兵力,行动时的安排以及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策略,每一样都要费神。
才刚落脚,李星娆便先后发出五封含太子印信的手书,等待回音的空档,她扯了张空白的纸,一边思索,一边开始勾勾描描。
伍溪在旁侍奉,悄悄瞄了一眼,看出公主在瞄人像。
就在这时,案前的人提笔动作一顿,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伍溪看在眼里,忍不住道:“殿下一路辛苦,眼下还有些时间,先歇会儿吧。”
公主头都没抬,“无妨。”
伍溪张了张口,一时间无言以对。
被皇后委派过来保护公主之前,伍溪就过不少关于长宁公主的传说。
职责所在,他没有挑选违逆的资格,只能好好办事。
可真正相处下来,伍溪第一次切身感到流言的虚假和言过其实。
有人说公主看上弘文馆校书姜珣,设计痴缠,却不知她收到姜珣的情书时,拿去烧火温酒。
宣安侯裴镇回京,她接触了两回,便有声音质疑她招惹了一个又一个,可这些人根本不知,当宣安侯主动接近时,得到的是公主的一巴掌。
长宁公主李星娆,并无外人所言那般不堪。
相反,伍溪看到的是一个冷静沉着,聪明敏锐,颇有谋算,却坚韧到令人动容的女子。
单说像这样从长安赶到绛州,明明疲惫到了极致,还绷紧神经严阵以待筹划围剿,一心只为解救兄长出困境,又有几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能做到?
她并不难相处,甚至只要掌握了原则方法,和她相处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伍溪盯着描画的公主看了片刻,忽道:“殿下这样强撑会很辛苦,若实在不愿歇息,要不要饮些提神的热茶?”
李星娆正在认认真真描画,闻言竟愣了愣,抬头看他。
伍溪被这一眼看的有些不自在,仿佛是心中微妙的心思变化被看破了一般。
他连忙低头:“卑职没有资格左右殿下的安排和行动,但卑职觉得,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太子殿下,都不希望殿下为了他们将自己累倒,即便解决了麻烦,也难免令他们担心自责。”
若伍溪此刻抬头看一看,便不难捕捉到公主眼中浮现的神色,并非被打扰的不悦,而是面对一份突如其来无法定义的关心,下意识的茫然。
“……哦。”李星娆垂眸,“那就煎壶清茶吧,别放其他佐料,我喝不惯。”
伍溪连忙称是,就在他刚退出房门时,便撞见光明正大来找公主的人。
“宣安侯?”
裴镇看也没看他,径直往房中走。
伍溪眸色一厉,闪身过去阻拦在前:“侯爷若要进去,请容卑职先行通报。”
裴镇打量他一眼,倒也没再硬闯。
伍溪冲他一拜,转身入内,可就在推开房门的瞬间,一只手直接按着他的脑袋拨向一旁。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暗含内劲,伍溪险些一脑袋砸门上,好在他身法灵活,险险稳住,立刻追过去。
“殿下,宣安侯他……”
李星娆早已听到声响,她抬头看着书案前的人:“有事?”
裴镇:“有样东西,殿下或许会需要。”他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中赫然握着一卷画纸。
李星娆眼神一动,看向裴镇身后的伍溪:“去煮茶吧。”
伍溪应声,朝裴镇看了看,慢慢退出去。
房门重新合上,李星娆盯着裴镇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裴镇将东西放在案上让她自己看。
李星娆接过一看,人都坐直了。
这些都是绛州黑市据点重要人物的画像。
“你怎么会有这些?”她刚才想依照梦中的记忆去将那些人像特征描出来,奈何难度有些大,可裴镇提供的这些画像,和梦里的那些人像全都对上了。
裴镇:“殿下用得上,微臣便不算白来,不打扰殿下筹谋大计了,告辞。”
“慢着。”李星娆又看了眼画像,起身走向裴镇:“这么重要的消息说给就给了,可见侯爷对这个黑市调查的相当透彻,不知侯爷可愿留下助本宫一臂之力?”
裴镇故作惊讶:“拿刀胁迫殿下,还扬言要扒了殿下衣裳供人观赏的人,殿下也能信吗?”
李星娆咬了咬牙,很快又露笑。
“宣安侯既然这么说,本宫也想问问,既认定本宫不信你,又何以送来这些东西?”
她来到裴镇的面前:“是逗我,还是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