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本是显朝地界, 只因原先失势,不甚丢此城池,便一直难以收回。此后, 历代君主都对邕州耿耿于怀,期盼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着国土重拾。

只可惜,邕州本就是三面环山、地势险要之地, 易守难攻,这也便成了两国间割据开的一条界限。

而临近的明州还尚未从水患中彻底恢复, 民间虽不再饥馑满地, 可比起前些时日来明州也好不了多少。

灰暗的苍穹下挂着几抹浓重的阴雨云, 飞雪漫天, 十日光景很快过去。

军队行至明州, 冬日的寒意更甚,军中的将士也加上了冬衣御寒──这个冬季, 大概是要在营中过年了。

行军在明州停歇了半日,姜星野与楚修辰亲自给城中残余流民送去吃食, 并告知他们宽心。

不仅是安抚沿途的百姓,更是为了抚慰军心。

“娘亲, 我吃饱了, 剩下的你吃……”

楚修辰看着不远处的角落,一瘦小的男童正将手中尝了一半的热粥, 又匀了一半给一旁衣衫褴褛的妇人。

“小勇,娘亲有的吃的,你多吃点, 长身体……”

楚修辰看着妇人抚摸着儿子的脑袋, 虽是窘困, 却心下宽慰, 面色依然从容,带着笑意。

妇人垂首时的侧颜,依稀与母亲有几分相似。

楚修辰还记得自己幼年之时,母亲久在关外,每每回府探望他时,他便会小跑上前,抱住母亲的双腿,奶声奶气地唤着母亲,随后母亲也会屈身,用手摸着他的脑袋,欣慰地看着他。

他摸着母亲身上冰凉的银盔,也知道自己不该贪玩缠着母亲不放,虽是高兴,却也是很快便松了手,不敢再给母亲添乱。

谁知,没过几年,他竟是连想添乱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种场景了。

妇人自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俊郎秀逸的将领,正默默端详着他们。

“小勇,”妇人端着碗缓缓蹲在孩子跟前,“咱们去和这位大人道声谢吧。”

“好!”孩子重重点了点头。

见两人端着碗搀扶着朝自己而来,楚修辰立即顺着台阶走了下去,在半道便将两人截下。

“谢谢大人……”妇人与孩子双双软下身子跪下。

“不必多礼。”

楚修辰连忙扶起两人。

昔日在佛香寺里赈灾时,姜星野尚未见楚修辰这般的殚精竭虑,如今只是看见粥摊前流民们欣喜连连的样子,竟然也失了神。

“叫了你两次,”姜星野与他一道站于廊下,目视不远处纷飞的细雪,“这几日都在想什么?”

他看得出来,楚修辰近来心事重重。

“太子殿下,”楚修辰顿了顿,目光缓缓从外头收回,“收回邕州,一直都是臣父母的夙愿,也是臣的所求……如果臣此番也──”

第89节

“楚修辰,”姜星野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屑道,“孤怎么从未发现你也这般杞人忧天?西秦既然已经答应与我们联手,那自然收回邕州是志在必得,更何况有你在,显朝从未败北。”

太子此言自然是恼火,他自知也不过空想一番,眼下并没有任何纰漏能够导致他所设想的事发生。

姜星野态度转了转,开始语重心长:“你若是有时间想这些,倒是不妨想想,回京后,何时与阿岁成亲?”

屋外飞雪已停,行军也早已稍作休息了许久,只等令下,便可前行。

东宫如今都未设太子妃,不过姜星野对小五的人生大事极其上心,话锋一转,“阿岁,她如今在等你回去。所以你不会死,也不能死,明白吗?”

午后的阳光甚微,只有到了日暮时分,才有一轮斜阳出现,似火一般映得红霞漫天。

楚修辰眉心微蹙,淡淡回了一声‘嗯’,不知此时此刻,姜知妤是否和自己看的是同一片的天。

三日后,大军抵达两国边境。

显军的马匹身后都挂着细甲、悬挂的弓/弩上都闪着幽幽的光,排兵布阵后,匈奴的短兵迎了上来。

凶猛的匈奴勇士们却是如同死都不怕,波分浪裂,人仰马翻之时,依旧不顾一切得持兵刃交锋,狼烟弥漫,烽火连天。

与匈奴每一次交战,都如同一场博弈,面对邕州则更是如此。好在有一旁熟悉地形的西秦王军的援助,眼下再难啃的骨头,也能努力嚼碎了咽下。

死生早已无惧,楚修辰如今却早已坚定本心。

他要活着回去,也要将父母毕生所愿完成。

·

翠藻殿。

屋外大雪纷飞,寝殿内的暖炉里的红罗炭依旧散着热意,而床帐内,女子蹙眉不安的举止却是愈加猛烈。

“不要!”

梦里的场景总是那般真实且残酷,姜知妤才脱口喊出,便已被惊醒。

她坐起身子,感受着后背早已被冷汗所打湿,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气。

原来都只是一场梦。

“阿姊?”姜汐宁也醒了过来,轻拍着她的脊背,“都是噩梦,已经没事了。”

随后,姜汐宁便让侍女送了盆温水进来,替姜知妤擦拭了一下后背,又替她重新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

长夜漫漫,可两人如今却都已无困意。

姜知妤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的姜汐宁则替她小心翼翼地用梳子打理着乌发。

屋内只点着两盏灯,又被层层幔帐所遮掩着,显得光线格外幽暗。

“阿姊,”姜汐宁有些踌躇,“你近来总是梦魇,是不是在担心楚将军?”

姜知妤不答,她明白梦里与现实终是相反,不必太过于纠结其中。

镜前有一个精巧的小盒子,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指尖才刚刚触及,便被姜汐宁搪塞着推开,“阿姊……你别──”

盒子里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姜知妤耐心地抬头询问:“与我有关系的吗?”

翠藻殿她也极其熟悉,只是这个小木盒,似乎还是今日才被摆到了桌面,大概是六妹来不及或忘了收起,才被她看见。

“嗯……”姜汐宁点点头,不再隐瞒,“其实是我前些时日去给阿姊求的礼物。”

如今还有半月才至年关,就连她的生辰还有数月,姜知妤颇为好奇,笑了笑,“什么礼物呀,贺岁的吗?”

“不是……”姜汐宁有些难以启齿地减弱了声音,“是想着,阿姊日后与楚将军成婚了,把这个作为新婚贺礼送给阿姊的……”

姜知妤自然明白里头装着的是何物。

前一世,姜汐宁送了自己一串菩提子手串,自己大婚之时还偷偷戴上了。

知道姜汐宁的心善,姜知妤颇为感触地转过身拉住她握着木梳的手,“阿宁,谢谢你。你的好意,阿姊都知道的。”

姜知妤当着她的面取出了手串,只是她是不曾料想,姐姐的心情倒是如此的平静,仿佛知道自己准备了什么一般。

“这是,前几日我去广慈寺,师太赠予我的,她说与我投缘,这手串又是前住持常佩之物,很有灵气。我便想着此物难得,赠予姐姐。”

随后,姜汐宁又用微乎其微的声音道:“我是不太用得到这种东西的,我身份低微,不配的……”

姜知妤恍然想起自己还收着许兆元归还的耳坠,忽然闷声笑了出声。

分明前头还有些伤感的话题很快便被压了下去,姜汐宁不解:“阿姊,怎么了?”

眼角似弯月一般扬起,姜知妤缓缓道:“阿宁,你喜欢许大人吗?”

空气此刻都凝滞了一瞬。

“没有……”姜汐宁脸泛起热意,也不顾梳头,丢下木梳便朝床头走去,“今夜阿姊在胡说些什么呀……”

其实两姐妹不仅长得颇为相似,就连女儿家的那一点点小心思,都如出一辙。

姜知妤此刻仿佛在六妹身上看见了自己。

“没什么,不过是我瞎说的。”姜知妤笑着起身,脱下手串,又重新放回了盒中。

见姜汐宁不再回话,似是入睡,姜知妤才独自小声喃喃低语。

“身份低微的从来就不是你……是我呀……”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但仍旧还是对这个善良的妹妹很是感激。

烛火幽微,她看的不太真切,只觉手串一旁的一块玉佩,甚是眼熟。

姜知妤凑上前细细查看,才发觉,这块玉佩,才是自己昔日在薛家弄丢的那一枚。

居然是在六妹这里,原来一直被她收着。

而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府中库房寻出的那一枚,才是自己儿时所见的玉佩。

可是,这两块玉佩分明就是一分为二,一枚是许兆元的,那另一枚究竟是谁赠给自己的?

难不成……

心中疑思终于有了回响,如今她总算是有些明白,为何自己总是隐隐约约,在楚修辰身上看见了那人的影子。

虽是偶然,可又不得不说,这大概便是一种无法阻断的宿命感。

或许,她和楚修辰的结识,远远比当初太后寿宴上的惊鸿一瞥,来得更为早。

姜知妤放下玉佩,躺回了原处,辗转了一阵后,终是一夜好眠。

·

冬雪已逝,初春悄至,又是几月光景飞逝,日子过得逐渐快了起来。

而最是让人人称道的,莫过于收复了邕州这一件大事。

书信上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可姜湛却已经是喜不自胜。

与入京文书一同快马而至的,还有一封书信,送入了公主府。

因着她隔三差五被向父皇打听,得知他无恙后,自己悬着的心也就慢慢稳定了下来。

姜知妤仍是紧张又焦灼,启开信封只看见了一行字。

写得速度应是极快,可却又分外隽秀有力。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虽未曾透露出他的近况,可已经让她得以安心。

她信他。

寒冬终是过去,她看着面前那株腊梅开谢交替,也留意着年后街上那艳红的红灯笼替换了下来。

曲朔二十年的三月初七,春和景明,众人班师回朝的消息传遍了崇安城。

与前一世一样,城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无关阴晴,人满为患,纷纷前来迎接太子等诸位的凯旋而归。

在千百张面孔中,楚修辰却未曾瞥见那张面孔。

最是让他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的人,此时却不在其间。

昨夜里风急,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春雨,好似某些人的心境,急着朝某一处飞去,却不得已因此而暂些。

将军府上上下下早已张灯结彩一番,管家更是让所有下人都换上了新衣,迎接将军的归来。

等到姜知妤到了府上时,府上大部分的人都去城门外,一同迎接王师归朝。

“公主,”半夏不解,仍旧搀着姜知妤下了马车,“将军他们恐怕还要几个时辰才能到呢,我们不妨也去城门口守着?听说可热闹了。”

姜知妤不答,径直朝着府里走去,嘱咐半夏在外头候着便好。

门口的家丁自知阻拦不住,未作任何阻拦,垂着眉眼喜不自胜地偷偷笑着。

其实像今日这般,公主贸然来找将军,也并不是第一次了。

而将军先前也告知了他们,如若公主然后前来拜访,不可作过多阻拦。

姜知妤今日穿着那套藕粉色的衣裙,再一次走到了那株桃树下。

今年的桃花不知为何开得那般的晚,整个崇安都失了春色。

她很意外,昔日她亲自植下的那棵桃树。

花开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点小忙,不好意思!

大概下一章就大结局啦!TvT有些不舍~

很多伏笔还有其他人的结局我会都在番外里写出来的,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