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泠然, 楚修辰眸子里翻涌着杂乱无章的思绪,却在这殿上并未彻底发作。

他身形如朝气蓬勃的劲松,挺拔高挑。

“我倘若执剑披甲, 没有一次是不流血百万。且不说邕州十万亡灵尚未安歇,就是我父母如今,仍旧尸骨未寒。”

他眼眸裹着千万般思绪, 面前站着是薛衍。

是难平,更是不甘。

正是他造成了兄长的死。

也是他为了谋权, 进而教唆许兆元迷失心窍, 在当夜原本暗度陈仓的策略上, 反戈相向。

更是因为他的不择手段, 姜知妤才会落到后来久病不治的程度。

看着楚修辰这般模样, 薛衍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他倒吸一口冷气。

“如何得知这些并不重要,”楚修辰厉声, “我尊您为长辈,也盼您能如实相告。”

楚修辰脸上是稳操胜券的模样。

“单凭我一人说辞自然无力, 可在明州府库搜出的大量粮草又作何解释?章怀良与您往来私交究竟有多频繁,国公自以为这件事自己不作干预, 手未曾伸于明州, 便能瞒天过海了吗?”

楚修辰仰起头,棱角分明的脸洒落着殿内的斑驳金辉, 他沉身跪下,“圣上,臣虽资历尚浅, 却不是轻浮随意之人, 如若我今日所做不符其实, 臣愿以死谢罪。”

即便是跪于砖石上, 头顶上万人仰赖的天子,楚修辰浑然天成的矜贵与清冷,依然如那雨后松竹,极度瞩目。

姜知妤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微微嵌入掌心。

的确,殿内只有她与楚修辰,也可以这么说,只有楚修辰一人知晓舅舅日后的举动。

而楚修辰今日进谏,知晓恐会触了万明帝的逆鳞,便用自身作为担保。

他今日这般行为,恐是筹谋了许久。

姜知妤继续抱着双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且不说父皇那般信任舅舅,又在意母后的感受,如若稍后母后入殿,遇到这般情景,以往她定然是要全力护着舅舅的。

的确,只凭章怀良一人道出与薛家关系的凭证,薛衍定然是将此事与自己的关联断了一个干干净净。

父皇大概不会料想在那一日,竟是自己的枕边人密谋算计着他。

姜知妤唏嘘不已。她不想,也绝不会再让此事发生。

随后薛郁离入了殿。

可她似乎有些不解自己为何而来。

她好奇地打量着殿内陈设,第一件事不是行礼请安,而是小跑着上前拉着薛衍衣袖,急迫地询问着:“哥哥,你怎么伤到了脸?”

一旁的楚修辰循着起身缓缓抬眸,只见姜湛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眼眸里的怒意无处掩饰。

薛衍推开了她的手,极力保持着两人的距离。

“阿离!你……”

他知道薛郁离究竟因何事而疯。

薛郁离看着姜湛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只觉恐怖,下意识地躲到了薛衍身后。

所幸此刻殿中并无任何宫人,否则皇后这般失德无状,定会引起满宫非议。

姜湛看着此景,倒是有些滑稽可笑。

第65节

自己的皇后疯了,甚至畏惧自己。

“朕早就知晓,你不是薛衍,是吧?”

姜湛扯了一下嘴角,“早在薛家公子幼年,便因一场事故不幸殒命,是有此事吧?”

万明帝像一位看透世事的老者,两手负于身后,继续朝着两人走近。

薛衍转身看向薛郁离,她的眼眸格外澄澈,不像一位把持后宫十余年,端庄娴熟的一国之母。

犹如一只涉世未深,误入樊笼的麋鹿。

“朕还知道,你的生父是匈奴人。这几十年,你一直顶着这层身份,私下里与不少朝臣商议,是吧?”

姜湛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抬起头看着殿前头顶上那块,廉政爱民四个大字的匾额,感慨万千。

楚修辰陡然睁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薛衍,刀锋一般的目光扫射到薛衍的脸上。

此刻薛衍的脸刹时变得苍白,他竟是不知,原来万明帝居然会知晓此事。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茫然的薛郁离,钳制住她的皓腕,咬牙切齿:“原来,你早就将此事说出去了?”

如今成王败寇,他差的不仅仅是一步,而是层层叠叠的荆棘。

姜湛今日不会放自己一条活路。

薛郁离被吓得连忙试图挣脱:“我没有,没有,哥哥,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阿离只有你──”

薛郁离推搡间,摔倒在地。

薛衍愤慨,又是这句话。

那几日薛郁离来省亲,一举一动已然不太正常且符合她的身份,之后更是……在府上那般冲动妄为了一次。

那时,他才知晓薛郁离待自己的情谊不一般。

而那日在重阳宫宴的间隙,薛郁离又向自己提请了这个诉求。

带她走。

这么多年薛郁离与他兄妹俩相依为命,薛郁离知道他的一切,也是心甘情愿地入了宫,只是为他筹谋一切。

如今她却成了绊脚石。

他挣脱离开凤仪殿不出一个时辰,便传出薛郁离癫狂急躁的急症来。

她,是被他逼疯的。

此时,薛郁离被推到在地,指尖指向不远处姜湛的靴子。

头上的一支金簪因此重重摔出,在地上逶迤拖了一段距离。

只是这一次,姜湛迟迟不曾转过身,扶起她这位妻子。

“不是皇后告知,她什么都没说,是朕私底下查的。”

夫妻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薛郁离日有所思,夜间也偶尔会呓语喊出一两声哥哥,他都知道。

他不是什么都没有怀疑过,薛郁离看向他的眼神总是那般疏离勉强,甚至日常的一些接触都唯恐规避。

世上痴情种莫过于此,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一如既往相信着薛郁离,朝夕相伴半生,或许对自己仍旧是有情谊的。

倘若不是薛郁离被逼疯,他依然会选择就这般将此事隐瞒下去,遮掩他那早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的自尊心。

“来人,把章怀良押入地牢,连同薛衍一道收押,薛家三子,停职查办。”

姜湛似乎不太触动,说这话时格外平静。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情形险峻,他必须给朝臣交代,给东宫一个交代。

姜知妤听着殿内逐渐没了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着屏风外缓缓走去。

宣室殿原本不是她一个公主贸然窃听的地方,明明是她已料想的结局,却总还是不想自己那般糊里糊涂下去。

儿时她便经常看着薛郁离看着寝宫里那副锦鲤图久久不曾回神。

大概这么多年,薛郁离也知道自己只是池中鱼,挣脱不得。

她一心一意为兄长谋划,就连姜知妤都能看出舅舅舅母算得上夫妻情深,她不过是奢念。

她那般待冷落自己的丈夫,那般待忽略自己的孩子。

心底里唯一念想的哥哥,却不认她这有违纲常的品性。

若是不疯,倒便不是个正常人了。

楚修辰看着姜知妤行动迟缓,情绪同样不是太好,轻步朝殿前而来。

姜知妤看着姜湛显得落寞的背影,脚步越发沉重。

余光匆匆略过楚修辰看了一眼,姜知妤提起衣裙,迈上台阶,眼睫轻颤。

“父皇,”姜知妤语气渐弱,“原来父皇一直知晓舅舅此事……”

她原本想着姜湛是否会急火攻心,像前一世那般染上中风恶疾。不曾想过,原来他当真会将此事隐瞒已久。

就连姜知妤也是直至今日才发觉,原来薛郁离竟是对这位兄长存着不该有的念头,才会那般鄙夷后宫的一切,却仍旧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薛郁离仍旧跪在砖石上,头深深地埋在地面,只是嘴里仍旧呜咽着念叨着什么话,含糊不清。

“其实我……”

姜知妤顿了顿,继续对着姜湛的身后解释:“我知道,我不是母后所出。”

不管万明帝日后是否还认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儿,她都要如实奉告,算是有始有终。

楚修辰怔怔地凝视着姜知妤的背影,心脏被一阵巨大的力攥住。

他原本以为,前一世薛氏给五公主下毒,不过因为姜知妤姓姜,只是他们大计里不值得挽留的棋子。

如今他才反应过来,姜知妤甚至不是皇后所出,与皇后谈何有半点母女情分在。

她的不幸存在,的确是个难解的局。

一份难熬的情绪,一点点蔓延到楚修辰的指尖。

“父皇知道。”

姜湛转过身,摸了摸姜知妤梳成宫女发髻的青丝,“阿岁怎么今日会来此处?”

姜湛仿若适才才发生的种种事都不错出现过一般,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打扮成这幅模样,也不怕被宫人笑话。”

姜知妤的手臂上搭着姜湛的掌心。

“阿岁放心,你永远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不会动摇半分。”

薛郁离从头到尾算计他是真,可他待女儿的亲情不会做假。

“阿岁?”

薛郁离缓慢地挣扎起身,脑中仍旧昏昏沉沉,一点点走向父女二人。

“你当真是阿岁?那你又是谁?”

薛郁离的脑子似乎更混乱了,适才还能囔叫在殿内,如今却连人都分辨不得了。

薛郁离的发丝乱乱地搭在肩上,可容貌却依旧带着孤傲的艳丽,只是眼神不似从前。

从前的她,眼里都是算计与嗟叹。

姜知妤下意识地朝姜湛身后一退,觉得薛郁离此刻森森的眸色,很是渗人。

果真,她袖中竟掏出适才掉落的金簪,向姜湛胸口刺去。

果真疯了。

姜知妤几乎来不及细想便推开了万明帝,只见那抹金色的光向自己眼眸撞入。

薛郁离还未彻底出手,便被身后的楚修辰牵制住,无法再向前一步。

终究实力悬殊。

“放开我!”

薛郁离语气有些犯了病的执拗,但仍旧执着着反抗着。

毕竟是中宫,楚修辰顾念她是长辈不敢下手过重。

楚修辰眉心一拧,忽闻一声钝器刺入衣料、皮肉。

他下意识朝胸口一看,一瞬间鲜血不绝,晕染开楚修辰的这一身绀青色衣袍,血与衣料重叠处,显得发黑。

薛郁离的金簪不偏不倚刺入了楚修辰的左侧心口。

楚修辰面色有些难看,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手指关节处因攥着胸口的金簪,变得发白。

姜知妤看着楚修辰艰难地单膝跪了下去,一抹鲜血随着他的浮动而流淌得更快。

薛郁离慌乱间所刺的地方,是心口。

她慌忙跌落在地,被宫人给拉了下去。

一时间,宣室殿人影交错,话语不绝。

姜知妤呼吸有些紊乱,连忙奔到楚修辰跟前。

“楚修辰……”姜知妤眼眸混着一团迷蒙的水雾。

“你怎么样?”

皇后毕竟只是女子,又在深宫养尊处优多年,即便是癫狂发作,力气不大,所刺也不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楚修辰见过比今日流更多的血的时候。

他微微蹙了蹙眉,勉力想将金簪抽出,却被姜知妤的指尖触及手背,止在原位。

姜知妤细长的眼睫遮住了她眼下内心的慌乱。

宣室殿内闪着跳跃的烛火,此刻映入他的眼眸。

“无事。”

楚修辰看着姜知妤这般严肃的神情,故作轻松般扬唇轻笑,在太医尚未来此之前,想哄哄她情绪高涨一些。

只不过自己当真有些……笑得不太自然。

第66节

楚修辰挪动了一下坐姿,想着以更为闲散的姿态和她对话。

“先前我说过,我这条命,殿下若是想要,我也无怨言。”

那双清亮的眸子正认真看着姜知妤,光华氤氲。

楚修辰认为已经很是照顾姜知妤的感受了,话也是捡着轻松的口吻说出。

他本身习武,一些皮肉伤问题并不大。

“谁说要你死的?”

姜知妤的手就这么枕在他的颈后,使楚修辰微微倚靠在她的身上。分明问题不大的情形,却被整得有些煽情。

“……殿下?”

他不解地蹙了蹙眉,仍旧将手上染着的鲜血往衣摆擦了擦。

他抬手,轻轻擦干她脸上两滴欲坠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楚:不对啊,我明明开了玩笑,她怎么还哭了QAQ

苏:宇宙直男,你就爱让我的女鹅哭!

这个地方终于写到了,下一章是男女主戏份啦,呜呜呜我是土狗就爱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