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眼皮跳了跳, 手中那碗红糖水,也越发摇晃起来,在碗壁上留下滑腻的水渍。

倒是她来的不是时候了。

只见屋里那姑娘, 被她面前的男子遮住了脸,只隐隐约约露出些衣角与发丝来,当是相挨甚近。

老板娘没看真切, 只见那受伤的男子上身赤着,正背对着自己而坐, 而在男子的右肩上, 还搭着姑娘一只纤细白瓷般的手。

姜知妤正愣神, 听到门外的动静自然将自己心中那又浮起的旖念打消了下去, 才察觉自己究竟在做甚?

她立即撤离了手站起, 循声探去,见老板娘一副撞见了什么不妥之事一般, 侧着脸淡淡道:“姑娘,我给你送来了。”

听得出老板娘此时呼吸的急促。

姜知妤将手中的方巾抛入一旁的盆子中, 血色立即被水晕开,犹如一团彤色的云团在日暮时聚散。

姜知妤走至老板娘跟前, 接过她颤着手的红糖水, 语气轻巧:“多谢了。”

待老板娘走后,只听身后门被重重合上, 随后还有门闩落下的声响,仿佛故意传入她耳朵一般,动静甚大。

“哎……”老版娘摇摇头扶着凭栏下了楼, 嘴里还嘟囔着, “这红糖水……啧啧……”

果真是她有些年岁大了, 不太理解年轻人的喜好了。

姜知妤将红糖水端到他跟前, 张了张嘴,缓声道:“你凑合着先喝。”

楚修辰看着颇有些深色的热汤,浅嗅着又没有药的浓烈味,将信将疑地接过,扬头饮起。

竟是甜的,红糖?

楚修辰拧着眉心,余光仍旧可见姜知妤似在监视一般逼迫着他饮下,只能一饮而尽,不敢拖延。

不知是否老板娘来得凑巧,姜知妤起身活动后,那有些直冲上头的沸意,逐渐湮灭,人更是清醒了不少。

姜知妤继续将方巾覆上楚修辰的肌肤,很是平静地将血迹拭去,又挑起玲珑小巧的药瓶封口,走上跟前将其施加在伤口上。

邕州里所出售的药物,即便是药性大同小异的创伤药粉,还当真与在大显并不相同,气味甚是浓郁。像在耳畔嗡嗡作响的飞虫一般,一阵一阵朝她袭来,就差下个瞬间便要打起喷嚏,将这药粉吹得七零八碎。

姜知妤只当自己在照顾宫中受了伤的猫犬,只要心里是这样认定的,她便能坦然许多。

她扬手将纱布缠绕在楚修辰的肩颈、腰际、胸口,一层又一层,直至将所有伤口悉数抚平,才缓了一口气。

楚修辰见姜知妤在整理之际,起身将中衣抄起,垂眸将系带系上,衣料摩挲过肌肤,带着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多谢殿下。”楚修辰的眼停留在自己摆弄的手上,有些怔然。

春生,夏长,秋敛,冬藏。地生万物,往返经年,楚修辰其实早就不记得何为真正的疼,对于骨肉上的折损,其实早就如饮水加餐一般稀松平常,到底悉心将养着,终是有痊愈的一日。

不过他知晓,若是心里被扎了一个口子,哪怕微不可查,大概那也是难以抚平愈合的。

“楚将军客气了,”姜知妤转身,瞧着他倒是还有力气将衣裳穿好,倒是自己白操心一番,“如今你我流落在外,总归还得返回崇安,我并不想你耽搁停留太久。”

她的指尖压在身旁的圆桌上,“我是说,我有要紧的事需得回去,你若是要久滞于此,我不介意将你撇下,我一人将行。”

她说的自然是比金子还真。

只要离开邕州,到了临近的显朝境内,姜知妤便有出路可回崇安。

她的脖颈上其实一直挂着一根细小的红绳,一直都是贴身佩带,未让人瞧见,就连半夏也以为那不过是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可实际上,此物正是姜湛所赠,小小灵符戴了数年,无人知晓这竟是可以调配姜湛所拣选的那只影卫,但凡公主在外遭遇不利,这便是最好的武器。

姜知妤听是听着,戴也是日日所戴,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日后竟是会有使用的那一刻。

“夜深了,将军也早点安歇吧。”姜知妤端起木盘,上方是卸下的纱布与污损的衣物,毫不拖沓地出了房间。

她转身,将门轻轻拢上,顺便从逐渐狭小的缝隙中窥探楚修辰,依旧像桩木棍一般,直立如松,眸渗霜雪一般无措。

待到房外女子瘦削的背影逐渐远去,他盯了半晌的目光才从外收回。

楚修辰的手抚上自己的左肩,指腹稍稍用力,便能感受到钻入骨肉的痛,正如抽丝剥茧一般开始难熬起来。

他在上药过程中,一声未发。

很是随了他的品性,并不喜过于哗众,也不愿自己太过惹眼。

哪怕姜知妤越到后头包扎时,一遍遍波及他伤口的牵扯,楚修辰也未曾轻哼出一声。

儿时他便跟在身为帝师的堂兄楚修礼近旁教养管束,严其忠臣,亲而信之,苟能严之,国乃可谋。这些典籍警句他心知肚明,自然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他都秉持着世俗里那最受人景仰称赞的高风亮节,为人所尊。

可他却也知晓,自己心中仍有难平之事。正是姜知妤。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对于那些过往,又是如何演化至今。

他,全都知道。

他如今大概所有的举措,在姜知妤的眼中,都像一场笑话。

他究竟该如何陈述?似乎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楚修辰将外衫披上,正准备熄烛就寝,而门此刻却又被两只纤手推开。

原来是姜知妤折回来将这掺着血的水端走。

“殿下,你当真不必——”

“没事。”姜知妤语气轻快,将盘托在身前。

她只不过想着,这盆还是向好心的老板娘借来的,若是再不归还,或许人家便要捉襟见肘了。

一旁的楚修辰憋了一晚,此刻不知是从何处积攒出的勇气,全部随着起伏的胸口说出,声如置于空谷般清晰。

“殿下……你可相信人有前世今生。”

姜知妤抬脚走了两步后才堪堪停下,偏过头看着楚修辰的脸,眼神微眯,“嗯?”

“倘若我说……”

“倘若,”姜知妤戏谑般顿首笑了笑,“倘若我与你有前世今生,那必定是一番虐缘。”

楚修辰说到一半的话被姜知妤截了去,语调仍旧延在喉间。

姜知妤笑了笑,“像楚将军这般凉薄之人,前一世又怎会与我有联系,若是有,恐怕也只有债,没有缘。”

姜知妤眼底的笑意随着跃动的烛火愈发缱绻,黑得犹如两颗打磨过的黑曜石。

这话倒是她的真心话,前一世注定的结局,她所见的也都是事实。

姜知妤的声音有几分发沉,“楚修辰,你为何突然怎么问?如若我不是公主呢?你这话又会说与谁听?”

无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无关痛痒。

“楚修辰,我且最后问你一次,如若本公主想向你索取什么,你会雍容大度地给我吗?”

她将矛头又抛给了楚修辰。

无论是谁,以姜知妤如今身份地位,大概都是会应允的吧?

不过心里乐不乐意便不知道了。

“——自然甘愿,我……臣说出便不会作悔。”

楚修辰的声音清沉有声,只是微抿的薄唇却勉力压了压。

姜知妤将架在左腰的盆换了一个位置,脊背挺直了些,两眼的光缓缓亮起,“好啊,若是我想要,你的命呢?”

……

第39节

虽是年岁上尚小,但她也的确不是那般不谙礼数规矩的阿岁了。

若是她在先前说出这番话。再带着些软糯又天真的语气,大概楚修辰也会腹诽她的轻狂无知。

楚修辰也是能感受到的,姜知妤字字珠玑,都是思索斟酌过才说予他。

或许如今她本该如此。的确是他有愧在前。

他缄默了一会,忽然闷声轻笑了出来。

“那殿下,尽管拿去,臣绝无怨言。”

楚修辰说这话时,前头的笑意早就化作了云烟消散,眼底里的涟漪泛起。

姜知妤怵了怵,活动了一下手头的铜盆,便抬脚离去。

还得早日返回崇安,她可没时间在这调笑打趣。

这一番回去,大概也是再也不会有交集的程度了,姜知妤自然知晓自己当如何为自己而活。

只是她才走至半路,便愁容四起,本就白皙的脸上更添煞白之感。

他为何,会说及,前世今生?

姜知妤的指甲轻轻敲了敲锃亮的盆沿,敲击声层层激**开,萦绕在姜知妤耳畔,直到最后,全都是。

“前世今生……”

是她所想的那般?

*

月上中天,夜明如昼。

夏侯景看着脚边跪着的婢女哭诉,原本还算勉强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激怒。

遣派随行的婢女并不少,因此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倒还真的未曾发现。

“是谁?是谁抓她过来的?为何不早说?”

许是今夜活动的频繁,他总觉得自己心火难灭,抓起一旁的茶杯朝脚边掷去,四分五裂,他还要继续用尖头软靴踏实,试图捻得更粉碎些。

他的确生气,也知晓大概是木里那个老古板,老东西的。

他最气的不是那个试图想对阿岁姑娘不轨的男人,也不是生气她逃离的事实,而是她们怎么能背着他,就这么把人捆来?

夏侯景好不容易挽回的一点点英雄形象,可不想在日后阴差阳错碰面时,自己成为了她认知里,霸王硬上弓的狠角色。

如若那人当真是阿岁姑娘所认识的,他倒也无愧。见他有伤,礼让了三分,自己也只是受了些许小伤罢了。

所幸她是逃走了,若是此刻在这客栈相遇,岂不难做人?

夏侯景意识到自己似乎脾气越发像极了父王对他恨铁不成钢时的姿态,颇感羞愧,摆了摆手,“你们都起来。”

几个婢女如获大赦一般撑着地爬起,扬起袖口抹去脸上横流的泪珠,规规矩矩地站立笔直,不敢再发出如何声响。

夏侯景捏了捏自己的下颌,挑了挑眉,“那位阿岁姑娘,应当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婢女连忙摇头否决。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别让她知晓这幕后之人竟是自己了。

正当夏侯景准备让几位婢女收拾着一同回返驿站时,一位穿着西秦服侍的男子跑到了客栈,正准备去叫那几位婢女,如今倒是省了功夫。

全站在底下了。

自然,身旁还有不知为何在此地的,三殿下。

夏侯景自然一眼便认得出他是木里手底下的人,想起这些时日都拿他一人当傻子耍,怒意便越发旺盛起来。

“是你?”

仆从一下子扑腾在地,指地的双手正颤颤巍巍,浑身都抖动的厉害。

“殿下,出、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故事逐渐修罗and抓马……

对了,宝子们,专栏有好几本预收,我一时半会不知道开哪一个,你们看看最想我下一本开哪个。

上了一个非常非常毒的榜单,希望还在看的小天使给我一点点动力吧~

我感觉是不是小天使都去上学上班了,呜呜呜没有人了……

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选自《古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