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中的上至皇子, 下至宫人,无不担心这位嫡公主的下落。

随着她一同不见的,还有她的贴身侍女半夏。

姜湛一大早得知此事便吩咐下去彻查五公主的下落, 姜星野更是带着若干皇子公子一道在山中搜寻。

虽说想从围场溜出不易,但若是肯费些时间力气,想逃的人自然能如愿潜逃。

姜湛此刻坐立难安, 在帐中垂着首来回踱步,不断嗟叹。

宫人来报时, 姜湛只当小五又贪玩罢了, 也并未太过担忧, 毕竟是她第一次来秋猎。

而直到宫人将姜知妤留下的字条递呈上前时, 姜湛才变了脸色。

——父皇, 我得出去待一阵子再回去,或许三五日, 或者三五个月,阿岁会照顾好自己, 父皇不要来找我。

小巧隽秀的字迹,纸卷上散发着墨香味仍若隐若现, 可就是姜湛手中这张小小的字条, 却道明了天下父母最不愿得见的事情。

小五想法多,鬼点子也多, 为了出门亦或者出宫,经常使出各种花样来,姜湛只知派侍卫们暗中保护她安全便是。

让她高兴便好, 玩得尽兴, 自然便回来了。

或许她小小年纪, 在这副瘦弱的身板里, 也长着与他一样的东西,枷锁。

宫里的孩子,自然是有苦说不出,有苦也难辨。

可这一次小五字条上的话,却不像一时兴起,倒像是,诀别。

姜湛的太阳穴开始猛烈地颤动,他不得不扶着头坐下,好缓一缓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击得他再无头绪。

姜湛挥了挥手,让其余宫人退下,殿中便只剩下了他与楚修辰。

“陛下,五公主她……”楚修辰凝了一瞬,一时语塞。

脑中却快速闪过昨夜她不打招呼便来找他的场景。

她虽面色平静,但却也不曾再那般固执偏激,反倒是十分平稳。犹如看破红尘、亦或是尝遍人生百味般的清醒。

她那时意味深长的语句,动作轻缓的处置伤口,以及,她那猝不及防的一个吻。

都让他察觉,事情并不简单。

姜湛起身,绕道楚修辰身后,负手而立,忧愁不已。

“她昨夜来臣的营帐中,见过臣。”

楚修辰抬眸,眼里此刻思绪难以掩饰。

原来不是她的一时兴起,而是她想……诀别。

他的心口处忽然没有规律地剧烈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来得猛烈。

*

入了秋后的京城,百花杀尽,在萧瑟的风中卷过几片枯叶,街上的小贩也穿得更厚实了些,可叫卖的情绪依旧高涨,声声洪亮。

姜知妤与半夏昨日便是在客栈歇下的,挨在大街两侧,楼下的嘲哳叫卖往来声贯耳,故醒得也比平日早些。

来福客栈中的掌柜见已过子时,想来也不会再有客官前来投宿,便叫伙计整顿好一切就关门打烊。

谁知小伙计正准备合上客栈的大门,却见门外站着两个姑娘,神情微惧,在门口犹豫。

“请问……这里可以住宿吗?”姜知妤走上前,试探性一问。

小伙计见是两位姑娘,如今夜深也并不安全,立刻便招呼着人入店,扬着笑脸道:“快进快进,我们店还没有打烊。”

姜知妤从未来过客栈投宿,半夏也是,她们两个女子深夜从围场溜走,本就是一件极其冒险之事,而客栈若是不安全,无疑是给自己的安全隐患上添上一笔。

从楚修辰营帐走出后,姜知妤在他帐外驻足了好一刻。

她才发觉自己今夜究竟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去吻上楚修辰,他会不会觉得很是古怪。

或许是宴席上贪杯的缘故,姜知妤只能这般安慰自己,所幸已经彻底酒醒过来,自然不会再做任何奇怪的举动。

“半夏,”趁着四下无人,姜知妤在她耳畔悄悄道:“我今夜想离开这里,我想出去走走,几日便回来。”

半夏自然摇头拒绝,实在是危险,并且定然会遭到皇上皇后责备,得不偿失。

可姜知妤想做的决定,便不会想过轻易反悔,半夏与她自幼相伴,彼此心性最是熟悉,她也知道自己执拗不过公主。

于是,主仆两人便从围场逃了出来。

第30节

姜知妤醒得比半夏迟些,起身时便看见半夏从楼下端了一盆洗脸的温水上来,便上还搭着一条米色的方巾。

由于匆忙,她也只带了半夏出来,所以衣食住行都只能让半夏打点着。

她在写下字条的时候,其实便做好了不再回宫的准备。

她的确很难接受薛郁离口述的真相,如若她当真不是公主,某一日这层窗户纸捅破,那父皇、皇兄、皇祖母,以及宫中其余手足,会是怎么待她呢?还会一如往昔吗?

如若她只是一个宫中籍籍无名、人微言轻的公主,或许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宫中能多待一日便是一日,直到大婚离开皇宫,也便带着这个秘辛一道离开。

可她不一样,一直以来,她便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或许周围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如今来了一个云泥之别。

着实太难接受。

“公主你醒来啦!”半夏将盆子置放在一旁的面盆架上,走到床前将她两侧的幔帐拉开束好,一边道:“公主,咱们要在宫外待上几天呀,陛下他们今日应该就启程往返了。”

姜知妤思索了片刻,只得囫囵道:“不多,也就两三日的时间,我给父皇字条上便是那样写的。”

半夏在行李中挑出一套较为朴素的嫩紫色罗裙替姜知妤换上,仍旧担心:“其实奴婢不是傻,公主留下字条,陛下还是会派人到处去寻公主的。”

姜知妤本想找个时机再慢慢转述此事,却不曾料想半夏竟会答的如此爽快。

“昨夜与公主出逃之时,奴婢便瞧出来了,公主有心事,从未见过公主如昨夜那般难过,离开时又连连忍不住回头看,”半夏整理衣物的手微微一顿,停了下来,“公主是否……不想回去了?”

半夏与她相处的最久,虽说平日里也是大大咧咧的,但仍旧是粗中有细,一眼便能看出姜知妤的喜怒。

姜知妤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略显倦容的自己,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道:“如若当真如此,我是说我日后不回宫的话,你会走吗?”

其实她心中也很是纠结,如今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走,似乎她从出生起,便成了死局。

半夏站在她身后替她打理着如墨的长发,笑出了声:“自然是与公主在一起,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不知为何,姜知妤听到公主这一字眼便觉得有些难受起来,总觉得似乎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

半夏与姜知妤用过早膳后便从来福客栈出去,半夏得知或许会被认出,便给姜知妤买了一顶素白的帷帽,白纱覆面,从里头仍旧可以看清往来人群,但旁人却无法透过纱巾瞧见她的模样。

姜知妤什么话都没有嘱咐留下,也是担心如若即刻被接回宫中,到时解释缘由更加窘迫。

如今,她只想去一个地方,寻个结果。

广慈寺。

*

夏侯景与其兄长夏侯苏在驿馆待了数日,只因皇帝姜湛对于公主下嫁和亲一事一直持着含糊的态度,便也只能在驿站多耗些时日。

再者夏侯苏入京之前便在沿途染上了风寒,也只能在驿馆多休养几日。

西秦国的大皇子夏侯苏便是此番前来求娶公主之人,却不料自己先行病倒,故两国间的觐见以及拟定的条约,都是节度使与其三弟夏侯景一同处理。

夏侯景得知这几日适逢显朝的秋猎活动,自知无法入宫在作辩解,便在崇安城内四处溜达。

他的模样倒是与城内寻常百姓很是不同,不仅五官深邃,就连头发也带着些微微的黄,即便是换上了常服在京中走动,但仍旧在路上能吸引不少人投来目光。

他本就是跟着兄长来显朝长长见识阅历的,倒也未曾想到如今他落个清闲,兄长仍在病榻,而那求娶的公主,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夏侯景双手负于身后,走马观花一般在沿街小摊旁匆忙扫视,一副闲散模样。

他叹了一口气,若是此事吹了,那也就吹了吧。

夏侯景自知西秦不过弹丸之地,国力比起显朝,肉眼可见的杯水车薪,只有谈和才是唯一维持两国和平的唯一方式。

如若两国不愿意和亲,也有签订的文书可维持两国商贸往来等关系。

他穿着一袭绯红色的圆领袍子,鹤立鸡群般走在路上。

他适才才在字画摊子上买的折扇原本在手中把玩,此刻却倏然顿住。

只见姜知妤站在不远处角落,接过半夏买来的糖人,小心翼翼地掀起帷帽的一角,啃了一小口。

帷帽下的阴翳也盖不住那角落里的女子天生丽质。姿容娇艳。

尤其是在姜知妤尝上一口之后,朝着一旁的婢女浅浅一笑,只是那一个小小举动,便美得耀眼璀璨,犹如春日里绽放的新花。

夏侯景呆滞地站在路旁,直到姜知妤似有觉察般朝他看去,他才回过神来,偏过头佯装着在把玩摊子上的物件。

“这位公子……”摊主忍不住叫住了他。

夏侯景依旧垂着头把玩着,似乎想要装聋作哑一般。

“这位公子……”

摊子的主人无可奈何夺过夏侯景手里的东西,语重心长地看了看他,摇摇头。

“公子,这是……胭脂……您若是喜欢,买回去便是,你站在我摊子面前,我都不好做生意了……”

夏侯景迟疑地对上摊主的眼,若有所悟一般应了声好。

转过身,只见那位姑娘与其一旁的婢女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作者有话说:

正月初一,大家新春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