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辰将这话说出的时候, 认真得可笑。

姜知妤甚至都忍不住让他在重复一遍这句话,想看看他是否还能说得出口。

她抿着唇忍住笑意,手则抠着背后的木桩上, 指甲微微嵌入了实木中,肩膀却仍旧忍不住跟着微微发颤。

她真的很想忍住这天大的笑话。

儿时姜知妤颇为顽劣,讲究女子三从四德《内训》、《女诫》都只是囫囵吞枣听着女官在她耳旁讲解着, 从未将其吃透领悟。

立身、学礼、早起、事父母、营家、待客、贞烈、勤俭……姜知妤在脑海中草草带过,便觉得这些条条框框与她很是不搭。

起码她本人就根本做不到大部分的事。

白日在御书房偶尔佯装认真听几句答几声, 回去便让半夏给自己讲起民间话本子上的故事。

比如什么官家小姐与落魄书生相知相遇, 情定终身, 还有什么青梅竹马婚后丈夫另寻他欢, 夫人毅然和离, 随后丈夫追悔莫及的。

姜知妤当时可喜欢听半夏给她讲故事了,只不过她也明白, 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不过都是杜撰,平日里哪有这种事。

楚修辰如今又是以何种身份, 在她身边说这些的呢?

姜知妤沉吟一会,还是缓步走到楚修辰面前。

她身量并不矮, 但每次站在楚修辰面前之时, 却也不过仅仅到他的下颌处。

与以往抬起头望着他不同,姜知妤这时的眼里不再是洋溢饱含着盈盈春水, 更像是一隅干涸的枯井,空洞又黯淡。

她的鼻息轻轻地洒在楚修辰面前,语气柔缓道:“楚将军未免有些过分, 我的金玉良缘, 你倒比我清楚了?”

姜知妤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偏执又带着稚气道:“本公主都将我的修辰哥哥还给柳君君了, 现在就不可以喜欢别人吗?”

她抬头质问的时候,挨得与楚修辰很是近,只不过她挺直着身板,而楚修辰则垂着头,似乎在反思着什么。

“我与柳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事……”楚修辰大概是有些慌乱,在姜知妤认真看向他时,眼眸却故意偏转,避开了与她相视。

好像怕人看穿了他的心思那般。

“嗯?”姜知妤耐人寻味地勾了勾嘴角,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不减她容颜的俏丽。

“我已经与殿下澄清过几次,殿下……能不能不要这般折辱我。”

楚修辰平常的语气虽是淡漠肃然,却也不似今日这般的委婉含蓄。

前一世的楚修辰功成也好,功败也罢,与柳君君日后喜结连理,琴瑟和鸣又如何?总归在这一世,姜知妤不会亲眼所见这糟心之事,也不会让历史再度重演。

“你清白不清白,你都依旧是大显丰功伟绩的征北大将军,”姜知妤淡淡道:“纵使我舅舅与母后试图将你我捆绑在一起又如何?”

终归,日后她在他眼里,大概不过是皇权富贵路上的一道槛,越过了,便可以弃之如敝履。

如今的纠缠,大概便是他那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的自尊心,慢慢看着昔日的五公主对他越发冷淡后,而产生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吧?

得不到的总是最珍贵、最可惜的,哪怕是不需要的。

姜知妤低声:“楚修辰,你我的纠葛也该点到为止了。”

人人都说遇到良缘则称之为桃花运,而一段本就不该出现的孽缘——

是为,桃花煞。

姜知妤说出这番话时,倒也觉得心中积攒许久的郁闷缓和了许多,正准备抬脚去牵身后的马匹。

远方却有两名身着枣红色的箭衣,腰间勾着墨色带子的宫人,有说有笑地朝着马棚走了过来。

大概是两人心不在焉,未曾发觉到姜知妤与楚修辰的出现。

此时周围无处可躲,姜知妤只能在心底抱怨着,都是楚修辰的错,害耽误了她许多时间。

“楚修辰……”姜知妤脸色一变,偏过身子低声道:“那个……借我躲躲……”

“有人来了。”她坦诚道。

姜知妤正想背对着躲在楚修辰身后避避。

本就只是告诉他一声,并非征求他的意见。却听见身旁的楚修辰答得十分干脆:“嗯。”

两位看管马匹的宫人拖着步子优哉游哉地走上前,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儿磕得正起劲,却瞥见本该在附近狩猎的楚修辰却站在了此处。

“见过楚将军。”两人吓得连忙行礼,手中的瓜子早就不翼而飞。

“嗯,”楚修辰微微皱了皱眉,“适才你们去了哪里?玩忽职守可是大罪,若是在我的军中,此时早已军规处置。”

楚修辰说出这番话时,正面不改色地看着底下的两人。

“将军饶命……”

两位年岁不大的宫人此刻立即慌了神,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奴、奴才们适才是被两个宫女强行叫去帮忙的。”

说话的那一位颤抖着手撑地,连带着回复的声音听上去也是诚惶诚恐。

分明就是有人前后将他们支走办事,随后在回来途中两人偶遇,打了一个照面才得知。

其中一人瞥见面前楚修辰的身后似乎有女子的裙摆,忽然想借此开脱道:“奴才们当真不是有意,不知是否是将军身后的宫女姐姐的指派,将军一问便知。”

姜知妤背对着楚修辰,本想着或许很快便可抽身,听到这话开始慌张起来,裙摆小幅度地摇曳着。

她不能露面。

“她不是,”楚修辰几乎是脱口便驳斥。

姜知妤让半夏与桑枝将人支开之际,自己其实也换上了与她们同样的宫装,便是想着若是有人发现,或许还能囫囵掩着脸遁走。

另一位吓得愣神半天的小宫人试探性地抬了抬眼,只见楚修辰居高临下的气势甚为逼人,只是浅浅一扫便不寒而栗,好似如临大敌。

所幸在他收回视线时,瞧见了躲在楚修辰身后的宫女正畏缩着不敢转身,分明便是她的指示!

“将军,奴才看人不会错的,就是您身后的这位宫女,不知为何——”

“她不是,”楚修辰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神色平静,却又在这份平静中带着说不出的命令,不怒而威的平静。

“她是我适才带过来的,与你们所说不是一人。”

“先下去。”这话几乎是楚修辰最妥协的姿态。

尽管疑云重重,但两人却仍旧不敢再吭声,没有对他们施加惩戒便已经很好了,畏手畏脚地退了下去。

待两人哆哆嗦嗦着离开,姜知妤才微微捂着嘴无声地轻笑着。

楚修辰转身,正好对上姜知妤带着笑意的脸,似是觉察异样。

“楚修辰,你就这么对底下的人说的?”

姜知妤挑了挑眉,“你随便哪一个理由不行?居然言外之意是……你在这马棚旁,与一宫女私会。”

楚修辰似乎默许她的说辞,薄唇紧抿,面色凝霜。

姜知妤提起裙摆走近了些,仰头望着他:“怕是没一会,底下的人都能知晓,楚大将军耽于女色,竟是不将此番秋猎放在心上。”

“啧,不过想想,在这里私会,说出去还略显寒酸了些。”姜知妤思忖了一瞬补充道。

楚修辰少年成名,名动京城,才过了弱冠的年岁便已掩饰不住他的锋芒,无论是在治理军营,还是在外征战沙场、攻城略地,都百举百全。

“还当真是你当下的一抹污点,微瑕。”

楚修辰默了默,“殿下为何要避着他们?”

堂堂嫡公主,行为举措自然无人胆敢阻拦,就算是来此处,也不该如此鬼祟藏匿。

姜知妤扭身不答,走到马厩里抚了抚马的后背,随口回答:“我若是说,不是因为我不敢骑,而是不让骑,你会信吗?”

姜知妤自知说得有些潦草囫囵,接着补充:“我幼年起便带着心口疼的隐疾,后来儿时某次练习马术时不慎昏迷跌落,母后便不再让我骑小马驹了。”

楚修辰的表情微微开始变得有些凝重。

姜知妤说得极为云淡风轻,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晓,那次昏厥是有多么惊险,从醒来后父皇与皇兄们那般担忧的眼神便能明白。

随后薛郁离便禁令姜知妤的贴身婢女,不许再带她到马场练习。

也是从那一日之后,姜知妤平日里都需饮的药里似乎又添了几味药材,更加涩口难咽。

前一世,姜知妤直至出嫁前夕,还在用着那药方饮药,可却在临近出嫁的数月前,忽然病入膏肓,御医都束手无策。

姜知妤不知究竟宫里的太医署是否抓错了药方所致。只不过她可以察觉的便是,这一世她悄悄倒了几次药后,心口绞痛的症状反倒是比原先纾解了不少。可太医却仍旧让她需要按时服药,每月初便让宫女去取来药包熬制。

可似乎用了药反而严重。

这一阴差阳错下倒是让姜知妤觉察了异样,重生后的这段时日,她已经默默停药许久。而正是因为她儿时昏厥,含光殿上下再无人敢提及任何有关骑马之事。

虽说她早已多年不曾接触,大概也有些生疏,可她并不害怕这些。毕竟皇祖母也时常说她很固执,很像姜湛的性子。

的确,她那时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朝着一旁的皇兄们淡定地笑了笑,疼也不愿意喊出来。

她固执执着的性格大概是天生带着的,以至于日后才会那般对楚修辰执着,即便前世自己时日无多,也那般渴望着自己的念念不忘,得到回响。

“楚修辰,”姜知妤微微蜷缩起手中的缰绳,垂着眼道:“我就像这匹马,看似自由洒脱,也不过是任人拿捏罢了。你当真明白?”

楚修辰眼神微顿,顺着她微微颤抖的双手看去,只觉心口的疼痛正如击落到水中的石子,在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无声却诛心般的难受。

姜知妤扶着马鞍,小心翼翼地踏上脚蹬,借着力一跃到马上,紧闭双眼,儿时的那段时日便如潮水一般在脑中回旋。

儿时师傅教诸位皇子学习马术,只有姜知妤一个公主却敢来学。

“五公主殿下,小马驹认生的,你骑上去会摔下来的。”师傅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慰她。

“我不要,我就是想骑。”姜知妤看着面前的小马驹爱不释手,越发不舍得将手中的缰绳交还与师傅。

随后姜知妤便成了宫里唯一年幼又略识马术的公主。

大多数宫中的公主由母妃带在身旁,身娇体贵、养尊处优,而姜知妤却很是不同,她大多数时候只能与亲近的小宫女一起相伴。即便顽劣的她时常掌心膝盖磕伤擦破皮肤,也不曾抱怨哭泣过。

“楚修辰,你我本都对彼此无情,何必要让将来的一纸婚约强行将你我捆绑起来呢?”姜知妤提起缰绳,马儿朝着外头前行了几步,便很快被她驾驭停住。

“我并不觉得,与殿下在一处,会是我的污点。”

楚修辰忽然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的话,倒是让姜知妤愣住,一时茫然。

第26节

当夜在薛府中,姜知妤曾经形容他丰姿奇秀,白壁无瑕,可他并不觉得他那般坦**。

他做不到那般,无念无求。

姜知妤浅咳了一声:“楚将军怕是病了,怎么今日这般胡言乱语起来。”

无论是发疯也好,假意也罢,姜知妤早就不再是那个眼里对他闪着光的小女孩了。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姜知妤还是从马上稳稳落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裙,认真道:“楚将军这是要说,你喜欢我了?”

许兆元并非良配,难道他便是吗?

姜知妤多希望自己是一匹草原上恣意的野马,无需主人的牵制,自己可以从心所欲,为自己而活。

前一世大概是一颗真心被投了湖,没有回应,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知妤一步步向楚修辰逼近,他只能不断向后退去。

他的眼眸永远是那般琢磨不透的色泽,像寒冬里盛开的腊梅,孤冷,高傲。

“我心匪石,便不会转。”

姜知妤只觉眼花,居然破天荒地看着楚修辰的眼角泛着淡淡的红,眼神是那般柔和。

好似,在哪里见过。

前一世任凭她跟在楚修辰身边念叨着,修辰哥哥,你会娶我吗?阿岁很喜欢你。都不曾听过他对此有任何的回应。

而直到她药石无灵,油尽灯枯之时,楚修辰大概才发觉她还是有些作用的吧?

她当真好傻,大喜之日竟还满怀期待。

“原来我先前跟在楚将军面前那么久,将军都未曾学会该如何去追求一个人吗?”姜知妤无奈地笑了笑,“要学,那也该学得痴情一些。”

连装都装不好,这喜欢未免过于虚假了。

姜知妤将楚修辰逼得无路可退,随后他的后背紧贴在了营帐旁支起的一根柱子上,木柱发出碰撞的声响,他的胸口略微被她带着有些起伏。

姜知妤揪住了楚修辰的衣领,纤细的手在他领口的位置有些颤抖。

明明此时两人早就有些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可偏偏姜知妤却在这时停下了动作。

半夏给她话本子上还写了什么来着?

市井的恶霸调戏良家小娘子,应该便是这样子吧?

就像昨夜里,自己迎难而上,抱住了他那般。

应该是的。

“抬起……”姜知妤顿了顿,发觉似乎两人身份有别,清了清嗓子道:“低下头来……”

楚修辰的额头微微下移,抵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刮蹭了一下,温热的鼻息萦绕在姜知妤近前。

“这般?”楚修辰低吟。

她虽不曾像姜汐宁那般,做个矜持的淑女,但到底也是知道男女大防,不可越界。

适才的一时冲动,或许只是自己一时愤慨所致。

她硬着头皮道:“如何?将军可学会了?”

而此刻,将他拉低的衣领仍旧随着她的手微微颤抖着。

姜知妤慌乱之间咬牙切齿道:“我可告诉你,许兆元若非良配,那朝中还是有不少负有文韬武略的少年才子,再不济我日后还可以养些面首门客。”

她又补了一句:“说的话又好听,又比你招人喜欢,多好。”

只听得耳畔不知是风声,还是谁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难以辨析。

而楚修辰的双手则仍旧垂在两侧,不敢有一丝僭越,可仍旧觉得有些思绪难捱。

他微微抬头,只见不远处那两个小宫人又朝着两人方向走来。

这一次两人只瞧了一眼,便被楚修辰的眼神震慑得立即逃窜,无影无踪。

“天哪……”其中一位大口喘着气,看了旁边同伴一眼,“还好你我跑得够快,这再走近些,怕是你我不是缺个胳膊,便是要断条腿了。”

另一位宫人清了清嗓子,稳住心神,“将军刚才是在……那个小宫女又是谁?”

两人远远便瞧见那名宫女靠在楚修辰的怀中,举止亲昵,再多观察久些,怕是要面红耳赤的地步。

“不知道不知道……”

同伴竟不知脸上为何微微冒起热汗,许是小跑了一阵,连忙提起衣袖擦一擦,“反正……你我今日,便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说出去,你我都完了。”

同伴点头如捣蒜,深知保命要紧。

姜知妤此时当真骑虎难下一般,所幸此处偏僻,并不会有人观察到他们。

可她当下,究竟在做些什么?

一时的气血上头,情绪波动。

楚修辰连个谎话都编不好,自己与他多费那么多口舌,又是做哪般?

随便再搪塞他几句便好。

“我只是想告诉你,喜欢的对等的,我先前怎么待你,你全然忘了吗?”

姜知妤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耐心道:“你这般待柳君君我没有意见,倘若对我这仅仅几句话……”

“还是趁早消了这份念头吧。”

她对楚修辰此时此刻所思所想,没有太过于在意。

“好……”头顶声音缓缓传来。

姜知妤如释重负,正准备撤手离开,却不料楚修辰的手却在此时覆了上来,很是滚烫。

在她的印象里,楚修辰孤冷如皎皎明月,疏离似幽幽萤光,脸上,眼里,似乎都如一块寒石,没有任何人情热意。

像他这样的人,或许早在疆场的无数次厮杀中正视了自己,只是那个遥不可攀,高高在上的征北将军了。

哪怕是姜知妤,人人都传她有着这般瑰姿艳逸、桃羞李让的面容,却也未曾换来楚修辰的片刻动心。

他将姜知妤的双手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还能感受到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

姜知妤有些无措地抬起了头。

楚修辰的另一只手却在此刻勾在了姜知妤的腰上,她不由得被迫向他再次拉近。

他倏地垂首,朝着她吻了下去。

姜知妤的惊恐悉数被他堵在了口中。

而脚尖不知何时也悄然踮起。

一时之间好似火光电石,朝着姜知妤脑中劈头盖脸砸来。

究竟是谁在糊弄谁?

姜知妤挣脱开他的手,朝着楚修辰便是向后用力推了一把。

“你放肆!”

随后他被推着倚靠在木柱上,又发出了轻微的闷响。

不知是因为屏息太久,姜知妤脑中仍旧一团乱麻,只有嘴边还挂着灼灼热意,难以消散。

“如若附近有人,你可还敢如此僭越?”

姜知妤继续缓着喘气,语气里净是不悦。

楚修辰直起身,缓步走至姜知妤跟前。

“在殿下面前,我或许只是殿下一个往来过客。可我,对殿下却从来不是无所念想。”

楚修辰的声音有些低哑:“今日这般……便是我的,此心昭昭。”

此刻姜知妤的心忽然急促猛烈地刺痛了一下,疼的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很感谢大家对我滴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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