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会这时候来昭仁宫走上一趟,也是出乎孙贵人意料的事。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孙符拿他当儿子看待,他来的时候身后又跟着三五个内府司的小太监,昭仁宫宫门口当值的侍卫自然不会拦下他。

带来的东西叫昭仁宫的宫人接了去,跟着一块来的小太监被留在了殿外。

李寂进殿那会儿孙贵人是靠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的,等走近一些,见她神情落寞,李寂越发轻手轻脚,声儿也格外轻柔:“娘娘。”

孙贵人抬了下眼皮,见是他,的确意外:“你怎么来了?是皇上叫你来传旨的吗?”

李寂听她话中隐有自嘲兼消沉,登时明白过来,忙又猫着腰上前三两步:“是师父吩咐奴才来给娘娘送些东西,已经都交给娘娘宫里的姐姐们了。

娘娘千万不要多想,眼下大公主正在清宁殿回话,奴才从殿中退出去时,大公主给了奴才个眼神,想是为娘娘的事情而来的。

今晨太后晕厥,大公主八成外头事务繁忙,一直到这会儿才进宫。

这不是刚进宫就听说昭仁宫出了事,往未央宫去看望过太后,就急匆匆去清宁殿替您求情了。

您且放宽心。

师父也说,娘娘这个事儿起的确实是蹊跷,皇上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才跟娘娘动了手,这会子冷静下来,原也晓得娘娘心性与为人。

把娘娘暂且禁足昭仁宫,实则也是保护娘娘,以免娘娘受委屈。”

这话多好笑。

最大的委屈一向都是昭宁帝给她的。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她早就不怨天尤人,连宋氏都不怨怼的,她这一生过得凄苦,每每不得不委曲求全,全都不过因为昭宁帝一人而已。

不过眼下的确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李寂虽然为她,不,为赵盈所用,然御前行走之人总是最有分寸。

她见罪于昭宁帝而被禁足,李寂多半会明哲保身。

哪怕赵盈使再多眼色给他,他只说没瞧见,看不懂,如何推辞不掉?

既来了,又特意点名是孙符打发他送东西来——

孙贵人眉头紧锁。

好半晌她撑着罗汉床的边缘要起身。

先前一直是跪坐着的,后来蹲坐在脚踏上,这会儿起身来,两条腿发麻,第一下根本就没能站起身。

李寂忙上前扶人,才把她搀扶起来。

她顺势往罗汉**坐下去,此刻又比方才冷静不知多少:“依你说来,皇上眼下并没有多生气?”

李寂掖着手,退离一些:“太后病重,皇上自然是着急又生气,但生的并不是娘娘的气。”

这又是怎么话说?

“你不要打马虎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直说。”

李寂这才颔首说是:“娘娘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连师父都劝皇上,万不要寒了娘娘的心。

打从昭仁宫回清宁殿,皇上把御案上的奏本摔了个干净,真是发了好的脾气。

可是没多久,姜夫人就来了。”

姜氏?

“她自然不会是去替我求情的。”孙贵人唇角上扬,噙着的却是一抹冷笑,“无非是胡说一通,明着是替我求情,实则是跑到清宁殿去激怒皇上的。

最好皇上盛怒之下贬斥我,降了我的位分,连我母家先前封赠也一并褫夺。

她再使使劲儿,前朝还有她的好父亲,太后倘或真的——”

她乍然收了声,饶是这殿中只有她和李寂二人,那不吉利的后话她也收了去:“到时候群臣上奏,便是处死我,也不在话下了。”

李寂吞了口口水:“娘娘一向是聪慧的。

可您也知道,姜夫人向来口无遮拦,实在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孙贵人啧声:“李寂,她到底跟皇上说了什么。”

却原来姜氏因听闻昭仁宫被禁足,孙贵人出了事,昭宁帝自昭仁宫离开时满面怒色,那脸黑到了极致。

她在宫中自得意一番,后来真如孙贵人所说那般无二,跑去清宁殿替人“求情”。

偏偏她自己又不是顶聪明伶俐一个人。

昭宁帝本来是根本没打算见她的,她偏偏不走,后来昭宁帝把人放进了殿中,谁承想话没说上十几句,她就露了馅儿。

赵澈断了腿这件事,姜氏也知道。

孙贵人听到此处才猛然吃了一惊:“她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知道,那便是姜承德和赵澄也晓得。

可前朝并没有闹开——孙贵人心下一沉。

姜氏是不大有脑子。

这种事她听过便也立时明白过来,姜承德现下正咬着赵清不放,当然不能把赵澈断腿受伤之事摆到明面上。

坐收渔利的是赵澄,太惹人注意,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反正赵澈受伤是事实,就算他们不说,等人回了京,还能瞒得住不成?

现如今知道,自己偷着乐就是了。

且姜承德会更加不遗余力的要拉下赵清。

如此一来,等赵澈回了京,胡泰再给他看过腿,确定无力回天,他落个终生残疾时,昭宁帝膝下有威胁的皇子就一个也不剩了。

哪怕昭宁帝正值春秋鼎盛,但立储之事只要朝臣奏请,就一定会被翻出来说。

她无论出身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及姜氏,四郎又襁褓之中,更比不上赵澄。

太子之位,正是赵澄囊中之物。

只是可惜了——

孙贵人倏尔冷笑:“所以你刚才说,皇上禁足昭仁宫,实则是在保护我们母子,就是这个意思?”

李寂频频点头:“姜夫人被好生送回了自己宫里,连禁足都不曾有,只是皇上吩咐了师父,派人盯着姜夫人,再不许她与宫外互通往来,又发了话,旨意工部为瑞王殿下选府建牙,打算叫瑞王搬出宫去了。”

赵盈是不想让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搬出宫的。

但眼下昭宁帝已然发了话,此事就成了定局。

虽然她还是没想明白,姜氏在昭宁帝身边伺候了二十来年的人了,怎么去回个话,还能把这么要紧的事情说漏了嘴。

她有心再仔细问问李寂,想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总之现在昭宁帝是彻底防范起姜家了。

不管姜氏是从宫外得的消息,还是在未央宫安插了眼线,都犯了昭宁帝的忌讳。

私下行事如何都不打紧,千万别翻到明面上来。

孙贵人长松口气:“昭仁宫还在禁足,你来送东西也不宜待的太久,我到底有没有事,等过会子看公主来不来昭仁宫见我,便也就知道了,你回去吧。”

·

赵盈当然是来了的。

那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期间赵姝为着不放心,还到正殿中看过孙贵人两趟。

她小小的年纪,操的是天大的心。

孙贵人见状才哄了她两句,只说没什么要紧的,赵盈在清宁殿替她求情呢,大约过会儿便会来见。

也正因为得了这样的话,赵姝回偏殿去看顾弟妹,却隔三差五就要往外跑一趟,眼巴巴的等着赵盈。

说来也巧。

赵姝刚打算转身进殿,宫门被打开,声音不小,她就停下了脚步往宫门方向望去,果然见赵盈施施然款步而来。

她连愣怔都不曾有,提了裙摆一路跑着就近了赵盈的身。

赵盈微讶,伸手稳住她:“怎么了?”

真见到了人,又不知道应该问什么。

母妃说,今天的事情很可能和大皇姐脱不了干系,是大皇姐害的母妃遭这一场罪。

尽管刚刚又说怕是姜夫人所为。

但是她追问了两句,那大皇姐是不是和此事无关,母妃却并没有答她。

她心口直坠,便越发想弄个清楚。

然而大皇姐就在面前时,她却不晓得该怎么问。

于是她去牵赵盈袖口,摇了摇头:“李公公来内府司的奴才过来送东西,跟母妃说大皇姐去了清宁殿替母妃求情,我心里不安宁,一直在廊下等着大皇姐过来,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呢。”

小姑娘瓮声瓮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时见了心里觉得亲近的人便一味的想要撒娇。

赵盈见她低垂着脑袋,始终不抬眼看自己,抬手落在她后脑上,轻拍两下,似是安抚,心下却冷笑。

等入了殿中,赵盈安都没有跟孙氏问一个,径直落了座。

孙贵人也侧目看她,手中茶水都是温凉的。

没有人奉茶上来,赵盈笑意就愈发清冽:“看来娘娘还是怀疑是我干的。”

“那是不是大公主所为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事情已经解决了,娘娘并没有麻烦。

世人说难得糊涂,娘娘怎么凡事都想弄个清楚明白呢?”

“啪——”

孙贵人拍案而起。

她向来是谨小慎微的人,进宫十几年的时间也没跟谁红过脸。

日子最难熬那会儿,连底下新进宫的美人才人都敢指着她的鼻子羞辱她,她全都忍了下来。

可今日,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孙贵人连脖颈处的青筋都是凸起的:“赵盈!”

这样直呼其名,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赵盈却不生气,淡淡扫去一眼:“你不是想让赵濯出嗣?我用一件事,一举多得,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自己,你现在生气,是因为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还是因为发现即便是经年过去,你在父皇的心里,还是毫无地位可言?”

她啧声,似是感叹:“总不至于是后者吧?”

自然不是!

她对昭宁帝从来就没有过心存任何幻想,那也不是她所求。

“公主行事,专擅独断,真的丝毫不顾及身边人吗?”孙贵人寒着一张脸,语气不善的问道,“我好歹算是公主盟友,可你出手之前,竟也全然不考虑我会不会受伤吗?

皇上历来心狠手辣,今日盛怒之下,倘或杀了我,公主难道有法子叫我起死回生吗?”

她几乎咬着后槽牙问出后面的话,赵盈却仍旧是那副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过有件事孙氏倒是说对了。

孙氏死活,本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何况她也从没答应过孙氏什么保她余生富贵荣华此类的话。

如果没有赵濯,养着孙氏一个闲人,她也并不觉得累赘。

但她既对赵濯另有安排,孙氏今后也不能留在宫中。

倘或她上位,孙氏第一个要被送走。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去处与归宿,唯独上京不行。

“孙娘娘不会死——”赵盈缓缓站起身来,“孙娘娘自己有手腕,连养大的女儿也很有手段。况且这宫里多得是能为孙娘娘求情之人,我孤行事前,虽未曾将孙娘娘生死考虑在内,可真要是出了事,你的后路,孤是早有安排的。”

孙贵人闻言怔然:“你说什么?”

赵盈再翻眼皮去看她,却已无心理会:“过去一年时间里,孤认为孙娘娘是聪明人,放眼后宫,聪明女人并不少,但你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端好你的聪明,不该你问的别过问。

至于其他事情——你只要别坏了孤的大事,孤与你之间,仍能做到相安无事。”

“赵——盈——”

这是明摆着要过河拆桥了!

孙贵人磨着牙,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就不怕——”

话音戛然而止。

赵盈倏尔笑了:“就不怕你到御前去告发?

孤从前所做种种,哪一件你是脱得了干系的?

甚至孤不知晓的,你为了表明立场,都抢着替孤安排考虑到了。

孙娘娘,你,还有你们孙家,到今日所得的一切尊荣,全是因孤的母妃还有孤。

孤能给你,也能收回来。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是天子恩赐吧?”

赵盈往殿中踱了三两步,负手而立。

她身量不如孙贵人,可站的远了,也不必抬头仰望她:“你要是真觉得不甘心,大可到清宁殿去告御状。

昭仁宫禁足未解,但李寂会每天到昭仁宫来两趟,你有什么话想回,有什么东西想要,他都会替你办妥。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孤也不与你多费唇舌,好自为之吧。”

“等等!”

赵盈转身要走时,反倒是孙贵人追来三两步:“我是一时生气,公主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在赵盈身后,还是咬了下牙,才把心一横,再跨步上前:“我入宫这十几年,皇上从没跟我动过手,今日动了手,我既怕又恼,乍然见了公主,言语间失了分寸,万望公主勿怪。”